卻隻對上一雙濃黑如墨的眼,雲霧深處投射出的寒光,透著種直要將你心肝都挖出來的狠勁。


    “你說的這些,孤一個字也不信,孤隻相信,自己看見的。來人!”


    王德善和鳳簫一道頷首待命。


    “既然潞王妃這麽喜歡浮水,那就讓她一次性遊個痛快。”


    說完,他便抱著顧慈,轉身揚長而去,連個多餘的眼神都沒給她。


    王芍心頭驟然大跳。


    隆冬臘月,這太液池得是什麽溫度?別說在裏頭浮水,就光是伸進去一根手指頭,眨眼工夫就能給凍成冰!


    侍衛越靠越近,她一下慌神,扭著身子,衝那高挑挺拔的背影齜牙恨聲道:


    “太子殿下!就算你是太子又如何?我好歹也是陛下親封的潞王妃,你這般不分青紅皂白就要把我丟下水,不怕我家王爺過來尋你麻煩!”


    掙紮間,她雙目赤紅幾欲滴血,釵環從髻上鬆脫,烏發垂落披散,清貴全無,醜態畢露。


    那身影果然停下。


    王芍心頭一喜,以為有戲,欲乘勝追擊再說上一兩句。


    那身影動了動,卻不是轉頭,隻是調整了下兩手的位置,好讓懷裏的小家夥窩得更舒服些,又朝後不屑地一笑:


    “五弟能來最好,剛好湊一鍋鴛鴦浴。”


    那聲音,比這太液池裏的水還寒涼,凍得王芍簌簌顫栗。


    渾渾噩噩間,身後忽然湧來一股寒風,徑直揮向她後背。


    一聲“疼”還來不及喊出口,後背又叫人狠推兩把。她一下沒站穩,跌跌撞撞往前栽,一猛子直接紮水裏去了。


    “啊,救命啊!救命啊!”


    十二月的湖水冷得刺骨,王芍臉色慘白,肉皮像被無數道細密的刀片剮著,每塊骨頭都在打顫發疼。


    她原本是識水性的,眼下被凍得隻會浮水,不知該怎麽遊上岸。


    岸邊的侍衛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冷眼瞧著,隻在她快蹭上岸時,又將她無情地推回去。


    那人更是擁著自己溫香軟玉徑直離開,大步流星,一次也沒回過頭。


    *


    一回到北慈宮,戚北落便將顧慈輕輕放在床榻上,仔仔細細掖好被角,一點漏風的縫兒都沒留。


    雲錦和雲繡遞來剛熱好的湯婆子和紅糖薑水,戚北落一一接過,坐在床邊親自伺候。


    兩人互看一眼,本想阻止,但見他神色堅定,也便作罷。


    屋裏本就溫暖,加之這一通貼心照料,顧慈漸漸恢複過來,仰麵,目光一直追著他身影。


    平日裏連自己都不會照顧的人,這會子照顧起她來,倒像模像樣。


    又見他微斜的發冠和額角細密的汗珠,應是一路急奔所致。


    她既感動又心疼,趁他給自己掖被子的時候,攀住他的手,撒嬌般搖了搖。


    “我沒事了,就是一點小毛病,打娘胎裏帶出來的,不打緊,躺一會兒就好。你今日上朝累了,快歇歇吧。”


    戚北落笑了笑,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輕吻,蓋回被中。


    “我不累,就在這陪你。看見你好好的,我才能安心。”


    說話間,太醫院中幾位最擅長婦人科的太醫趕到,王德善將人領進來。


    他們剛要跪下行禮,戚北落就揚手打斷。


    “不必拘禮,趕緊為太子妃診脈。倘若治不好,你們就算給孤磕一百個響頭都沒用!”


    太醫們渾身激靈,哈著腰“噯噯”應是,打開藥箱忙活,比給陛下請脈還一絲不苟。


    顧慈一臉羞色,剜了戚北落一眼。


    都說了,這就是姑娘家慣有的毛病,好生養幾日就是。


    自己都不在意,他卻看得比天大,非要請太醫,還把話說得這麽狠,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得了什麽重病,馬上就去了。


    戚北落注意到她的目光,以為她又疼了,臉色驟變,強行將她擁到懷裏,讓她枕著自己的腿,一行又急切地追問太醫。


    “怎麽樣?可是身上哪裏傷著了?需要用什麽藥,天山雪蓮還是千年人參,盡管開方子,孤這就叫人去拿。”


    太醫心肝哆嗦了下。


    這麽寶貴的藥材,有市無價,旁人一輩子都見不到,也就太子殿下,上下嘴皮子一碰,東西就直接送上門來。


    可、可這也用不著啊?


    他慌慌捏了把額汗,拱手道:“殿下莫急,太子妃隻是氣血虛,並無大礙。待微臣開兩副藥,好好調理便可,隻是......呃......隻是......”


    戚北落眉尖緩緩蹙起,側臉線條緊繃出一痕厲色,“說!”


    “說說說......”太醫額汗越冒越多,期期艾艾道,“隻是萬一調養不好,或恐、恐不利於生養。”


    不利......生養?


    顧慈腦中一陣轟鳴,原本嬌羞的麵容瞬間垮下,枕在頭下的腿亦是一僵。


    四麵頓時安靜下來,宮人們麵麵相覷,垂眸不語,氣氛仿佛被冰凍住。


    雲繡手上一抖,不慎打翻紅糖薑水。精瓷碎裂的聲音,在沉默中被無限放大,格外刺耳。


    戚北落斜眼睨去,她嚇得一哆嗦,“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忙忙蹲身收拾。


    雲錦蹲下幫忙,逆光中,兩人眼角俱都閃爍晶瑩。


    王德善輕歎一聲,招呼上她們倆,領著眾人出去。


    屋內“吱呀”閉合,將沉默留給他們兩人。


    隱約有寒風從窗縫泄入,砭人肌骨,案上幽梅淩風開放,亦有些不甚霜寒。


    戚北落恐這風又傷了小姑娘,將她安置回被窩內,起身去關窗戶,回身卻見小姑娘俯身埋首枕上,羸弱的肩膀細細顫抖,鴛鴦交頸繡麵已泅濕一片。


    戚北落心頭猛然抽疼,疾步過去坐於床邊,輕手輕腳地攬她入懷。


    顧慈小臉哭成花貓,垂首窩在他懷裏,隻肯給他後腦勺。


    戚北落想把她的臉扳回來,手才剛伸過去,她就拚命扭頭反抗,縮得更厲害,手裏還攥著一隻縫了一半的老虎頭帽。


    自上回從長華宮回來,她經皇後提點,就開始幻想自己和戚北落的孩子。這幾日為兩隻貓做冬衣時,也不忘縫兩個小衣裳,給自己未來的孩子。


    然而現在,這些都被太醫的一句話打破。


    隔著衣料,濕意漫延至戚北落胸膛,如刀直捅心窩。


    他歎口氣,擁緊她,輕輕拍撫她後背,“一個庸醫的話,你也相信?傻不傻?”


    “可、可他是太醫啊,宮裏頭那麽多妃子都是他診的脈,怎麽會是庸醫。”顧慈哽咽著,胸口像塞了團亂麻,讓她喘不上氣。


    戚北落板起臉,佯怒道:“我說他是,他就是。他說我的慈寶兒壞話,那他就是個庸醫。”


    顧慈一愣,從他懷裏探出腦袋,呆呆看他,見他黑著臉,煞有介事地將太醫一通指責,明明滿口胡話,聽著卻又似在理。


    她忍不住“噗嗤”一笑,心頭凝塞的感覺稍稍舒緩,捶了下他胸口,撅著嘴擁住他,下巴擱在他肩頭。


    戚北落見她如此,亦小小鬆口氣,蹭著她的鬢發柔聲道:“你這個傻的,人家本也隻是說,調理不好才不利生養,又不是說一定生養不了。”


    “況且就算沒有子嗣也無妨,你若真喜歡孩子,我們大可去宗祠裏過繼一個,也不是什麽大事。”


    不是什麽大事?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把這天大的事給說沒了?


    顧慈怔住。


    別說是平頭百姓家,就連尋常勳貴人家,家中嫡係無所出,都會叫人狠戳脊梁骨,甚至休妻再娶。


    更何況,他還是一國太子。


    東宮若無嫡子,不等陛下皇後來尋她麻煩,就是朝中大臣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她淹死。


    顧慈稍稍平靜下來的心,再次亂了章法。


    戚北落總能一眼看透她的心思,低頭輕輕撞了下她腦袋,笑道:“怕什麽,外頭有我。哪怕天塌下來了,我也能給你撐住。多思無益,你隻需好好陪我過日子便是。”


    “可是......”


    戚北落將她的腦袋按到自己肩頭,輕輕拍撫,“沒什麽可是,我娶你過來,本就不是讓你專程給我生孩子的。”


    “即便我們一生無子,我也一樣愛你。”


    他眼眸含笑,坦蕩幹淨,細薄的唇瓣微揚,不禁讓人想起春日暖陽下初開的一朵蘭花。


    顧慈心中震撼,泛起難言之意。


    滾滾熱意湧上心頭,不受控地衝出眼眶,怕他瞧見,她慌忙將臉埋入他頸窩。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他寬闊的肩背永遠是她最安心的歸巢。


    有大掌在拍撫她後背,輕而緩。


    耳畔隱約響起幾聲哼唱,唱的正是他們小時候偶爾一次出宮,在民間聽到的童謠。


    她當時還誇好聽來著,隻是回頭就忘了,沒想到他一直記得,竟還學會了。


    顧慈微微一笑,緊繃的心弦緩緩鬆下,窩在他懷中,靜靜聽著,像是倦鳥中終於尋到了巢。


    午後陽光透過鮫紗流瀉滿屋,斑駁金芒籠在他們身上。


    一切,都如斯靜謐。


    可就在如此美妙的時刻,一個轉音忽然起高了,調子跟著跑出山路十八彎,跟指甲刮過刀片似的。


    歌聲戛然而止,兩人都僵著身子,誰也說話,氣氛變得比剛才還要尷尬。


    顧慈悄悄偏頭,戚北落這養氣的功夫沒白練,都這會子了,還能麵不改色心不跳,跟個沒事人似的,隻是這對耳朵吧......


    顧慈慌忙捂嘴,將衝到嘴邊的笑意憋回去,咳嗽一聲,岔開話題。


    “那......如果我們真有孩子,你喜歡男寶寶,還是女寶寶。”


    戚北落小小吐出口氣,輕聲一笑,湊到她耳邊道:“我喜歡慈寶寶。”


    顧慈微愣,麵頰慢慢飛上紅霞,嬌嗔推他,“去你的!就知道戲弄我!”可嘴角分明翹著。


    戚北落笑著被她推開,又沒皮沒臉地賴上來,關切道:“肚子還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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