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顧慈臉上依舊保持著澹定從容的笑,侍奉母親和祖母吃藥,見她們憂愁滿麵,還說了幾個時下帝京城中流行的段子,逗她們笑。歡笑聲衝散陰霾,一家人倒也其樂融融。


    壽陽公主在旁默默瞧著顧慈,無聲歎口氣,尋了個幌子出去,使人進宮回話。


    丫鬟家丁們得知二姑娘回來了,起伏不定的心瞬間落到實處,直覺有了主心骨,做什麽事都充滿幹勁。夜幕降臨前,定國公府上下總算回歸原來的秩序。


    顧慈握著祖母和母親的手,最後給她們吃了一記定心丸,自己也該回宮,恐家中再生事端,便留下雲錦和雲繡。兩人在宮中曆練半年,主持這些還是應付得過來的。


    日頭一分分沉下去,風裹著夜的寒氣一層層卷起,密布的彤雲變得越發沉重。


    管家在幫忙收拾回宮的車馬,院子裏,瓔璣還什麽都不知道,無憂無慮地追白狐狸玩鬧。顧慈靜靜看著,眼底不自覺流露出欣羨之色。


    “姑娘,夜裏風大,您還是多穿些,別凍著。”向嬤嬤從屋子裏取了件大氅,披在顧慈肩頭,嘴唇翕動,欲語還休,轉開臉顫聲道,“今日,難為姑娘了......”


    顧慈笑意越發和煦,盈盈欠身道了聲謝,款步上馬車,背脊挺直若鬆柏,一次也沒回頭。


    向嬤嬤望著她的背影,枯著眉頭追出去幾步,終還是停在巷子口,綿長沉出一口氣,“老天爺可真不公平,這好人,怎就沒好報呢?”


    *


    馬車回宮,天色已暗,殘月高懸,四麵扯起無邊星幕,卻暗淡無光。


    門口站班的內侍竭力壓低驚喜的聲音,才喊了一句:“太子妃回了!”便有急切的腳步聲從屋內傳來。


    不等顧慈推門,戚北落就已經將門打開。


    簷下宮燈輕輕搖晃,淡淡柔光流瀉在他臉上,蒼白的麵頰和晶亮的眼眸對比鮮明。透過門縫,她瞧見桌上擺滿飯菜,整整齊齊,紋絲未動。


    顧慈的心一下就軟了,忙扯下自己的氅衣,往他身上披,“我不是托人告訴你,我回家去了,晚飯也在家吃過,不必等我。你怎的還沒動筷子?”


    戚北落固執地搖搖頭,“等你一塊,不然吃不香。”


    顧慈一愣,憋了會兒笑,嬌嗔地瞪他一眼,拉他進屋,“怎麽就不香了?你是吃飯還是吃我呢?”


    戚北落依舊固執己見,“就是不香。”


    但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成親前,他一直都是獨自一人吃飯,但也未覺不對。然這半年來,有她一直陪伴在側,哪怕喝白粥他也照樣吃得美滋滋的。


    冷不丁她走了,又隻剩自己一人,偌大的東宮就不再像個家,再美味的菜肴,他也覺味同嚼蠟。


    他南征北戰多年,見慣了殺伐,早已練就一副鐵石心腸。想不到今日竟為了這點小事,害起相思。


    顧慈陪著他吃完飯,喚人進來收拾,才剛起身,小臂突然被抓住,輕輕一拉,顧慈便坐在他腿上。


    “方才皇姐打發人過來,說你回家後並不高興,可是真的?”


    淡淡冷香微微潤濕她鬢發,顧慈縮了縮脖子,扭身道:“沒有,皇姐多心了。”


    戚北落凝視她臉龐,沒說話,也沒鬆手。顧慈受不住他的視線,側過頭,眼神飄搖得宛如杯中酒。


    兩人俱都無話,就這麽幹幹坐了半晌,戚北落才道:“今日父皇喚我過去,說北上出征的事。”


    顧慈眼睫簌簌輕顫,慢慢垂覆,半遮半掩住眸底心緒,平靜道:“什麽時候動身。”


    “七日之後。”


    顧慈驟然捏緊裙絛,又無力地鬆開,“好,我去幫你收拾東西。”聲線有些空曠。


    她起身的刹那,戚北落一把抓住她肩膀,定定望住她,鳳眼深邃,仿佛能將她靈魂都吸進去,“在我麵前,你還需要裝嗎?”


    顧慈扭動肩膀,想甩開他的手,他卻越捏越緊。


    “你鬆開,疼!鬆開!戚北落!你到底還要我說多少遍,我沒事我沒事!就算有事也不用你管!”


    顧慈雙眉絞成疙瘩,掙紮得愈發用力,身體驟然前傾,她還沒來得及驚慌,便被他身上的刀圭第一香團團裹挾。


    熱吻封住她的唇,將她那些還未出口、更加傷人的話全部堵回去無法再泄漏一聲。


    顧慈雙手抵在他胸口,想推開他。可那溫暖卻已然順著她的經脈,霸道地流淌過她全身,叫她割舍不掉,恨恨打了他幾下,便沉溺其中。


    溫熱的液體滴在唇間,微澀。


    戚北落心頭猛然抽疼,鬆開她想安撫。顧慈卻突然纏勾住他脖頸,主動加深這一吻。親得毫無章法,純粹就是在發泄什麽情緒。


    “我要你,很想很想要你,現在就要。”


    顧慈小手揪住他一點衣角,孩子般在他懷裏卑微地撒嬌,眼淚不爭氣地一顆接著一顆從眼眶裏冒出,似海棠沾雨,我見猶憐。


    戚北落淺笑,緩而輕地揩去她淚珠,目光掠過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如今胎兒已足三個月,應當無事......略一遲疑,還是抱起她去了裏屋。


    似有若無的暗香盈滿床帳,夜風拂過,珠簾蕩起圈圈如水波紋。


    她想要,他便給,整個過程,他動作都輕柔得不像他。


    顧慈窩在他懷中,如一株無所依托的飄萍,在他辟開的水波中,瑟瑟搖曳,露濕花月。心頭那塊空缺之處卻還在“嘶嘶”漏風,像是嚴寒結了冰碴。戚北落停下動作,她卻擁緊他脖子拚命搖頭,頭一回不肯放人。


    戚北落無奈地笑了笑,附在她耳邊,嗓音略帶沙啞道:“不可以了,為了孩子。”


    顧慈手臂一頓,鬆開他,蜷縮進他懷裏,眼淚還是止不住。


    她承認,方才在家中,她的堅強全是裝的。隻因眼下,她是家中唯一的頂梁柱,不能倒下。回到東宮,她是萬人敬仰的太子妃,為了皇家的尊嚴,心再疼,她也必須昂起頭顱。


    可回到他身邊,她就隻是他的妻子,可以撒嬌,可以哭,不必克製。


    “七日後,你當真要走嗎?”哭倦了,顧慈冷靜下來,揚起一雙煙水涳濛的眼看著他。


    戚北落點頭,目光一瞬堅定。


    這個答案,顧慈早就料到。


    被綁架的兩人,一個是他姐夫,一個是他嶽父,他如何能坐視不理?更何況,此戰還關於大鄴的尊嚴,他是太子,自當做好榜樣。


    可她怎麽辦?為了爹爹,她自然是想讓他去的,可為了自己,她真的不忍讓他去冒險。赫連錚既然敢下這戰書,定是做好了萬全準備,他此去隻怕凶多吉少。


    燈油漸漸耗盡,光暈隻剩一小團,隻能堪堪圈出他們身邊這一畝三分地。


    戚北落一根根將她粘連在腮邊的濕發掖回耳後,低頭親了下她眉心,鄭重道:“莫怕,為了你,我一定不會有事。在孩子出生前,我定然將嶽父和姐夫都平安帶回。到時候,我們再一塊去紅鸞島,看那株海棠,可好?”


    顧慈望著他,腔子裏有血潮在狂熱洶湧,唇瓣微動,似想說什麽,終還是閉了嘴,嘴角牽起個笑,點頭道:“好。”


    七日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


    顧慈恐自己閑下來就會胡思亂想,便相仿壽陽公主,不停給自己找活兒幹。


    戚北落忙著出征事宜,越發早出晚歸。眼下時局動蕩,內憂外患並存,東宮離不得人,宣和帝也急需助手輔政。戚北落便給他舉薦了一個,才華不在他之下。


    這日,顧慈正在屋裏幫戚北落打點出征的行裝,王德善突然急匆匆進來,“太子妃,外頭來客人了,殿下要您馬上過去一趟。”


    來客人?東宮還能來客人?顧慈頗覺奇怪,匆匆整理了下形容,便隨他過去。


    明堂內,戚北落正坐在上首吃茶。顧慈繞過屏風,問道:“到底誰來了,叫你這般慌張。”


    隨意往門口一瞥,呼吸便霍然頓住。


    作者有話要說:逆天外掛來啦╮(╯▽╰)╭


    第95章


    “大表哥!你怎的來了?”顧慈吃驚地揉揉眼睛,瞪得更大。


    裴行知籠著袖子,立在門口。


    天青色隱銀竹紋的長袍拂過深檀門檻,衣角翩飛,沾染暮春初夏時嫩黃淺紅的蕊香。晨間日光柔而不烈,被槅窗切割,落在他眉宇間,更添一分清雅。


    狐狸眼微微上揚,卻沒回答她的問題,隻含笑望著她道:“別來無恙。”


    連聲調都不曾變過。


    離開姑蘇前那場不愉快的記憶猶在腦海,他越是笑意溫和,顧慈就越是心虛,訕訕扯了下嘴角,垂了腦袋。


    彼此都無話,多寶槅上銅壺滴漏聲將時間拉扯得格外悠長。


    戚北落突然從座上起身,緩步至顧慈身邊,垂眸解釋道:“我明日就要離京出征,故而特地向父皇舉薦了他,讓他入東宮,代我輔政。”


    顧慈微訝,愕然抬眸,視線難以置信地在兩人中間徘徊。


    並非她不相信裴行知的能力,而是震驚,此前兩人在姑蘇時就水火不容,每次見麵都明槍暗箭嗖嗖的,直到他們回京,二人關係都未曾緩和。


    可眼下,戚北落竟主動邀他來幫自己,而裴行知還真就答應了?二人的關係幾時變得這般好了?


    戚北落見她目瞪口呆,忍俊不禁,吹了吹她眼睛。顧慈立馬忽閃著纖長眼睫,回過神來,柳眉倒豎,正待啐他一嘴,戚北落卻忽然一把攬住她腰肢,將她牢牢擁入懷中。


    仰麵朝裴行知挑眉,眼中滿是得色,“大表兄不計前嫌,肯入帝京幫忙,孤和慈寶兒都銘感五內,等熬過這段時日,表兄想要什麽自管提,孤定會竭盡所能報答。”


    說到“慈寶兒”三個字時,他脈脈垂眸,字音咬得尤為繾綣深濃。司馬昭之心,瞎子都能瞧出來。


    顧慈不由自己地抖出一身雞皮疙瘩,斜他一眼,“不要臉。”


    聲音很輕,隻有他們兩人能聽見。戚北落眼神亮了亮,仿佛聽見什麽莫大的誇獎似的,下巴都快翹到天上,一麵又故意將放在顧慈腰間的手擺到裴行知一眼就能看見的地方。


    裴行知微微眯了眯眼,視線掠過他的手,停在顧慈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烏黑燦然的眸子一暗,轉瞬又恢複如初。


    捋了捋被風吹皺的袍角,漫不經心道:“這要求,在下倒是敢提,就怕到時,殿下不忍割愛。”眼梢一挑,望向這邊,似笑非笑。


    顧慈倏地睜大眼睛,沒料到他人都到了東宮,戚北落的地盤,竟還這麽我行我素,什麽話都敢講。


    身邊似有火星劈裏啪啦炸出,顧慈心裏打了個突,怯怯抬眸,腰際忽然一緊,戚北落更加大力地攬緊她,瞪著裴行知,臉黑得跟半個月沒刷的鐵鍋底似的。


    酸溜溜的火|藥味蓋過茶香,瘟疫一般,迅速傳遍屋子每個角落。


    顧慈默默歎口氣。


    指望他們關係緩和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都是她想太多......目下的放心事已經夠多的了,這兩人能不能不要再給她添麻煩了?


    氣氛正尷尬,外間突然響起掌聲,繼而是稚嫩的童音,竟是瓔璣在說話,“飛卿哥哥剛剛那招好好看,能再來一遍嗎?”


    顧慈詫異地轉向窗外,高麗紗細薄,映出一男一女兩個孩童身影。


    一個束發勁裝,手握木劍在庭院中一板一眼地練習揮劍,額上閃著晶瑩,顯是練了許久,累出一腦袋汗。


    另一個則梳垂髫髻,坐在旁邊的石凳上,捧著小圓臉看他,小短腿杆秤似的晃來蕩去,看到自覺精彩的地方,便拚命鼓掌。


    白狐狸蜷縮在凳子底下,似一團雪白的糯米團子,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小慈和蘿北縮在雲錦和雲繡腳後頭,好奇地打量這個新物種,伸出小爪子拍它一下,又趕緊縮回去。


    “卿兒!他怎麽來了?”顧慈提著裙子跑出去。


    戚北落無暇再同裴行知較勁,緊跟著追上去,托住她小臂,蹙眉道:“你慢點,急什麽?他們人都在這,又跑不了?”


    顧慈攥住他小臂,語氣急切,“你早就知道卿兒他們要來?何時來的?怎都不告訴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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