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室是大套間結構。警員們身在外間,內間持續有個陌生的男聲,不斷地聒噪、抱怨,不過沒有人與他對話,回應他的隻有毫無情緒的調弦聲。


    十音想,他那根e弦……偏高。


    她本想同著隊友出休息室,排查一圈其他區域,被那特警隊長一嗓子將人喊住:“等你們的時候,由南到北我們排查了兩遍,建議全體留在這裏響應。”


    吳狄鼻子裏出氣:“看不出有什麽可響應的。”


    “後台應該有其他休息室吧?”十音低聲問,“剛才為什麽不安排音樂家去安全的休息室?”


    “吵的那個是經紀人。其他工作人員、包括梁先生的助理,已經都轉移去了南一休息室,”特警隊長手擦著汗,指了指裏間,“這間休息室直通前台,五分鍾前上半場結束,梁先生剛剛回來。我本來還擔心怎麽安撫,結果這位淡定得可怕,走過來看了一眼,居然說得出燃爆距離。”


    “……哦。”


    他是在解釋,分局特警為何對著一隻玻璃瓶炸|彈如履薄冰。梁先生是省委和文化廳出麵請來的貴賓,上頭對這場音樂會非常重視,前場很多電視台和媒體。


    “剛剛一個排爆手都不在,我實在是不敢隨意處置,這東西威力是有限,但萬一發出半點動靜……”


    十音點頭,表達理解。


    裏間,經紀人的音量又升了級,吳狄聽不下去,恐嚇道:“那東西聲控的!”


    這樣做倒有奇效,裏頭瞬間安靜了。


    e弦已經調妥,琴弦上泛起一串低速滑動的雙音。


    林鹿竭力壓抑著呼吸,她並不懼怕土炸|彈,隻是在聆聽那不過是隨意流淌的琴聲,竟如此動人。


    1號工具箱盛滿水,吳狄拉下麵罩,用排爆鉗把道具盒整體鉗住,再與一名特警合力控住那鉗,將盒子緩速按入水中。


    所有的眼睛都緊盯工具箱,眼看冷水灌入道具盒,繼而浸沒了香檳瓶、手機。水從瓶口滲入,填充到瓶身裏,瓶中的硫磺碎屑迅速飽脹成舒展的姿態。


    眾人發出如釋重負的歎息聲。


    休息室裏間的門邊探出半個腦袋,那隻飛機頭光可鑒人,比吳狄的發型招搖百倍。


    飛機頭很快看明白過來,他再次嚷:“我絕不認同你們南照公安的做法。殺傷力再小也是恐怖事件,光壓住就行了?最後倒黴的是公眾,應該第一時間披露給公眾和電視台,萬一前場也有怎麽辦?明天我一定要去問問你們文化廳和省委,誰來負這個責,憑你麽?”他在質問一名特警。


    那人被他盯得心煩,索性背對那個門站。


    危險解除,十音打算先行收隊,危險品需要撤離到空曠區域處置,他們可以幫忙帶出去。


    “分局長剛才指示,爆|炸物由我們負責處置,請你們留到音樂會散場。”特警隊長說。


    十音:“我們……”


    “餘隊,類似安撫受害人這種工作,我們特警實在是沒有經驗。”對方打斷她,打苦情牌相求,“前場安檢絕對萬無一失,道具盒就是跟著他們一起從後台進來的……在裏頭還鬧上了!”


    特警隊長下了二樓,幾名特警留在休息室,作最後一輪的內外排查收尾。


    吳狄走到十音身邊,咬牙低罵:“老狐狸!”罵得是對方那位隊長。


    林鹿本來對要留下的安排很興奮,不解問:“怎麽了?”


    吳狄分析:“哪有什麽受害人需要安撫?今天很明顯是有人蓄謀製造恐慌,分局的人被玩惱了,想查,又慫,怕飛機頭搞事,怕得罪文化廳和省委。燙手山芋正好甩給我們。”


    林鹿說:“可我們626不管這類案件。”


    “分局的人急了,管你來的是誰,反正市局派我們來的。”


    “別想複雜,按程序辦。”十音打斷他倆,“我剛才又請示過了,分局刑警隊一會兒到,我們配合做完交接就撤。吳狄一會兒配合特警,再做一輪排查,林鹿在群裏打個招呼,就說我們晚些收工。”


    二人應著,吳狄豎個拇指:“十哥英明。”


    親近的人愛叫她十哥,類似昵稱。


    林鹿忽然有些遺憾:“看來一會兒散場,是分局刑警負責現場筆錄啊?”


    “那麽想加班?”吳狄知道她想什麽,給她一個冷眼,“那種人,肯不肯配合筆錄都是個問題。”


    前場的人聲逐漸寂滅,想來場間的燈火已經調暗,還剩五分鍾,下半場的音樂會就要開場。


    十音剛步入走廊,打算透一口氣,裏間休息室有人高喚:“餘隊!”是一名相熟的特警。


    她不想動,吳狄會處理。


    又過了會兒,那人竟喚得更大聲了:“餘十音!”


    裏間還在調弦,十音在想,g弦偏低,為什麽……更低了。


    林鹿以為她走神,過來輕拍她:“餘隊,吳隊和對方……”


    裏間有嗡鳴聲,她的確在走神。


    “繃”,那根g弦斷了。


    剛才,飛機頭與警方再起衝突:“孟冬的琴盒絕無問題,有問題的是你們的機器!”


    吳狄帶來的是今年配發的新型排爆儀,傳感器極度靈敏,掃到那隻琴盒,嗡鳴聲驟起。


    那名特警很客氣:“儀器響不一定就是爆|炸物,請您配合開蓋,排除一下危險。”


    飛機頭:“孟冬的琴盒向來隻在意大利定製,要是損壞我都賠不起,你賠?”


    吳狄看不下去,硬擠出一個笑來:“所以,我們才請梁先生親自配合開蓋。”


    “親自?建議你去百度,梁孟冬一隻手貴,還是你們的這間南照音樂廳貴。”


    吳狄咬著牙:“次奧……”


    防爆儀持續的嗡鳴擾人心緒。


    特警隊長在二樓,在場的其餘特警不敢擅言;626中隊的吳副隊血氣方剛,空氣中的火|藥味,比爆|炸物尚未撤離時還要濃。


    前場的弓弦相觸聲又起,樂手正在微調椅子、交頭接耳,指揮的皮鞋不耐地輕擊地麵……


    梁孟冬視線垂著,在取那根斷弦。


    十音走進裏間的角度,正好可以看清他的側臉。


    久違的人。眼窩更深邃了,鼻梁亦更高挺。歲月的沉潛淬礪,讓他所有的棱角變得更為堅毅分明,當年薄唇邊常掛的譏誚,已經幾不可查。


    他始終沒有抬眸,聲音很沉,囑咐那經紀人:“麻煩你告訴指揮需要稍等,我在換弦。”


    飛機頭瞪了一圈這屋子的警員,掃到十音臉上,他的目光卻頓了幾秒。十音並不認識他,他大概也沒能想起什麽,轉身從邊門進入前台。


    十音走過去,輕輕挪開那柄防爆儀,屋內驟然寂靜。


    像是可以聽見血管裏的血,它們無法順暢流淌,隻能一頓一頓,在脈絡裏暗湧。


    十音低聲說:“應該是鬆香。”


    吳狄不是很明白:“鬆香?”


    那雙正在裝弦的手頓在原地。他的白皙手背上,有一道新的細痕,是剛才被斷弦末端抽滑而過的痕跡。


    他的骨節因為著力,微微泛起青白。


    這屋子裏有些東西,足以灼穿她的身體;有一隻無形的手,正在扼住她的心髒。


    “一種……二級易燃固體。梁先生,”十音的目光再無可避,撞向那雙黑眸,“請問,能否開蓋確認一下?”


    第2章 不眠之夜 二


    不眠之夜 二


    十音的手虛虛地比在那個琴盒的開口,又問了一遍:“梁先生,可以麽?”


    她的手被那人不耐地掃開,琴盒應聲而開,盒內一端的附盒內,露出枚琥珀色的物件。它是嵌在盒子裏的,形狀隱於其中,分辨不明。


    但十音認得,那的確是鬆香。


    她回頭給吳狄點點頭,示意沒有危險,又在心裏斟酌致歉的話。


    話未及出口,那隻久違的手往那附盒內一抓,將整枚鬆香緊捏在手上,奮力往眼前空地上一砸……


    鬆香砸落在地,碎屑四濺。碎塊蹦開去,散了好幾處。


    空氣中隱隱浮動著鬆節油的氣息。


    **


    “冰山之下,岩漿奔湧。”


    次日微博,知名古典樂評人如是評價。


    說的正是梁孟冬在南照音樂廳下半場的演奏曲目,勃拉姆斯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作品77號。


    前麵還以褒揚為主,到了結尾部分,畫風稍稍變味。


    “厚重、熾熱、如箭在弦……可見他此前的沉寂和緘默是正確的,演奏家被負|麵新聞纏身,最有力的武器還是良好的狀態、絕倫的演奏。”


    後麵更甚。


    “不知出於什麽原因,昨夜梁孟冬臨時謝絕了一切采訪,我沒能進入後台。傷病初愈的演奏家昨夜狀態驚豔,究竟是否杯中物的功勞,依然不得而知……”


    林鹿將手機往桌上重重一拍:“我刷了這樂評人之前的微博,長期含沙射影,暗示男神酒精成癮,但他根本拿不出實錘。我真想告訴他,我昨夜就在現場,他絕不可能酗酒!”


    吳狄問:“之前也沒見你追星,怎麽突然神神道道的?”


    “演奏家!不是明星。吳隊您肯定不記得了,我剛來時轉過梁大師的奏鳴曲專輯,雲隊餘隊都點過讚!餘隊說不定都忘了。”


    吳狄橫她一眼,拿過手機來翻看了半天,沒刷到爆|炸物的消息。徐奎不知放了什麽大招,把飛機頭安撫住了。


    看了會兒他義憤道:“什麽樂評人,南照交響樂團被他貶成了上課的小學生。”


    “是有誇張的成分,但不得不說,我們南照雖是古城,但在西方古典藝術普及方麵,這才剛剛起步。文化廳盛情請來梁先生,用心良苦。”


    “你請調去文化局算了,”吳狄越聽越不靠譜,繼續瀏覽微博,“這麽一說,倒解釋得通了。我昨晚看他就像是喝多了,臉色煞白煞白的。”


    “那是冷光燈映的。”林鹿調亮手機,“您看配圖選得還算厚道,台上垂眸這張。轉發刷屏了,都說冷酷得像個殺手,有一種別樣的性感。再說遇上那種事,還能冷靜到令人發指,酗酒?不可能。”


    “他要是沒喝,昨晚餘隊說過半句讓人不舒服的話麽?一言不合直接摔!摔碎?”


    “畢竟沒有受過心理特訓,普通人遇到那樣的事故,表麵再淡定,內心還是有點焦慮吧。餘隊都沒說什麽,您別那麽計較。”


    “摔的不是你家隊長!?”吳狄一聽巨惱,“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姓梁的受了多大委屈。”


    林鹿想起昨夜休息室的氣氛,是有幾分說不清的詭異。


    餘隊特別有大局觀,陪著笑,說了三次對不起。梁孟冬居然連道歉都沒有,冷臉裝弦調弦,而後徑自去了前台。


    演出圓滿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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