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往太師椅上一坐,準備照她兄長的叮囑狠狠訓斥她一番,話還沒出口,她已經湊過來,笑嘻嘻地問:“小侯爺,您方才爬牆摔下來了?”


    第33章


    孟璟想說的話被全數噎了回去,就這麽看著麵前這張其實還算討喜的臉,舌尖抵上後槽牙,一個“滾”字還沒來得及出口,她又笑了笑:“可是我讓時夏守在院牆外了,也沒見到您啊。”


    她食指點在唇側,頰側梨渦若隱若現,納悶兒道:“難不成小侯爺您連牆頭都沒翻過去,就墜下來了?”


    她這若有所思的樣子,倒好像他真的去翻了牆似的。他忽然有些好奇,她到底哪來的自信,覺得他出府當真要經過她的同意?不得她同意,他竟然還需要去翻牆?翻牆也便罷了,她居然覺得,以他的身手,就翻個院牆,他會摔?


    雖然他也不明白他為什麽忽然就沒了和她較真的心思,懶得再為難她非要出去,但他仍是對這呆子無言,甚至連擠兌她的話都懶得再說,默默閉了眼,思忖了會兒“蕙質蘭心”這四個字到底是哪個馬屁精先說出來的。要拍楚見濡那個老頑固的馬屁,有得是法子,為什麽非要昧著良心閉眼亂誇眼前這個煩人精?


    他下回入京,非得叫東流去把這睜眼說瞎話的書呆子逮出來往死裏揍一頓不可。


    “楚懷嬋。”


    “嗯。”


    她麵上那點疑惑之色還沒消盡,孟璟笑了笑:“真想知道?”


    楚懷嬋點頭如搗蒜:“真想。”


    “你自個兒去翻翻看不就知道了?”孟璟伸手去拿了本冊子過來,見她還賴著不走,不耐地嗬斥道,“出去。”


    “出去就出去,”楚懷嬋抿了抿唇,邊往後退,邊認真道,“但我還是覺得,肯定是摔了吧,要不然大清早的,您換什麽衣服?”


    孟璟:“……回來。”


    “怎麽了?”楚懷嬋悶著頭走回來,眼神倒還靈光,知道四下查看情況好及時撤退逃命,就怕身前這個莽夫抹不開麵子對她動粗。


    “研墨。”


    這怎麽還使喚上了?她心裏頭疑惑,但還是乖乖地往書案前一站,執了墨錠低首緩緩研著。


    一碰到文房四寶,她整個人忽然就沉靜了下來,同方才那副欠扁的尊容天差地別。


    他忽然覺得她倒也沒那麽麵目可憎了,多看了她兩眼,她眼角的青黑掩不住,他不太自然地將視線往下移,落在她耳邊那對金廂珠寶葫蘆環上,她方才走動帶起來的動靜未停,葫蘆環在頰邊極有節奏地輕微晃動,幻出些虛影來。


    她從前打扮素來淡雅,當日翠微觀裏他甚至還覺著有些寒酸,但興許是因為連日熬夜氣色太差,今日裝飾以金飾為主,倒將她的膚白貌妍襯托到了極致,也多出了一份貴氣。


    孟璟笑了笑,敢情從前是窮的,連點像樣的首飾都買不起,楚見濡那老迂腐難不成還是個清官?


    楚懷嬋聽見他這笑聲,抬頭看了他一眼,隻覺莫名其妙,又蹙著眉低下頭去,拿了硯滴注水。


    “等會兒。”孟璟喝住了她。


    “什麽?”


    “我的硯滴呢?”


    “哦,我全給換了。”楚懷嬋甚至都沒抬頭,手裏的動作也沒放慢,隨口道,“你這屋裏的陳設雖然精致,但實在太死氣沉沉了點,跟個死人住的墓室似的。”


    “……楚懷嬋你到底會不會說話?”


    “我就這樣,反正您也不是頭一回見我這德性了。不想我聒噪打擾您耳根子清淨,就爭點氣趕緊養好身子行不行?”


    他不爭氣?


    孟璟忽然覺著自個兒今兒可能會被她氣死。


    但他細細端詳了此刻專注研墨的她一眼,倏然怒氣全消。其實她骨子裏是有傲氣在的,尊禮數的同時卻並不會自輕自抑,因此,隻要她語氣不善地對他用上“您”這個字眼,絕對就是在故意諷刺他,譬如方才問他是不是翻牆摔了的事。


    從他慢慢得出這個規律開始,他其實幾乎已經可以清楚地判斷出這丫頭到底哪些話是在自尋死路討打,但這依然並不妨礙他時常被她氣得不知如何接話,甚至今日還差點被她逼得氣急敗壞。


    興許是……他活了這麽多年,從來沒人敢對他這麽說話,更從來沒有見過敢在他跟前如此膽大妄為的人。


    他再度看向她指間,荷葉形端硯點綴出一方雅意來,一旁的白玉桃形筆洗更是精致,白玉溫潤,在充斥著厚重氣息的紫檀書案上添出了一絲柔和。


    他側頭看了一眼,她將一旁的小幾換成了半月桌,厚重的黃花梨圈椅也換成了江南文人更為偏愛的輕靈許多的玫瑰椅,再換上大漆嵌百寶梅竹紋屏風,屏風前設一對描金紅漆高幾,西呈銅鎏金寶鴨香熏伴琥珀雕梅花鹿擺件,東設冬青釉高足花插,裏頭插著初初綻開的佛頂珠。


    花香味淡,並不惹他這種平素不大喜歡花香的人生厭,卻見縫插針地循著烏玉玦墨的空隙鑽入人鼻尖,縈繞滿室。


    他從前慣用紫檀,連文房四寶也是一套紫檀了事,獨獨硯滴之上綴了朵紅梅,就勉強算是添色了。紫檀雖好,但確實如她所說,滿室紫檀,死氣沉沉。


    可如今,一看她隨手換上的這些精致陳設,件件雅致而又不失風.流,室內也確確實實多了份生氣。


    他目光落在她眉間,又多看了她一眼,他忽然覺得,好像那馬屁精書生也不是滿口誑語了。


    偶爾,他也能從她身上,切切實實地體會到一絲所謂的玲瓏心思。就像那晚在陽河之上,她安安靜靜地為他點茶,伴著一彎瑤台月,他好像,竟也能體會到,眼前人似乎還是有那麽一絲可取之處的。


    當然,這僅限於她不嘲諷他拿他當這煩悶後院生活裏的樂子時。


    她若一開口,這點亂七八糟的遐思便會瞬間被她那張吐不出象牙的狗嘴擠到十萬八千裏開外去。


    她研好墨,將墨錠放回去,拿起扇子搬了個杌子往屋外去,好似打定主意今兒又要在書房門口守上一日了,他忽然覺得,他在她眼裏,大概跟個不省心的囚犯沒什麽區別了。


    他覷了眼外頭的日頭,壓低聲音道:“就坐裏頭吧。”


    明明剛才是他要趕她走,這會兒卻又出爾反爾,楚懷嬋遲疑了一會兒,仰頭看了眼天際的日頭,沒說什麽,乖乖關上門退回來。


    她翻了會兒那本醫書,不到一個時辰,興許是連日操勞,她不一會兒便坐在小杌子上,趴在玫瑰椅上沉沉睡去了。


    孟璟看著山西那邊這幾年的戰役情況,本心煩意亂,無意中往這邊瞥了眼,一見她這模樣,竟然不自覺地笑了笑。笑完連他自個兒都愣了會兒,他忽然發覺,他今日實在是不太正常。


    於是他收了卷冊,隨手揀出那本《宗鏡錄》練起字來。


    他雖從小沒落下過讀書這事,但到底不甚愛這些文人墨客才喜歡的玩意兒,可之前那四五年裏,因為摸不得刀劍練不得騎射,被生生地逼成了一個勉強裝了半肚子墨水的假書生。但後來,他慢慢發現,除了練劍,練字其實也能讓他平心靜氣下來。


    他練字並不求練出什麽傳世墨寶來,無非是為靜心,因此並沒有文人們精雕細琢的習慣,隻是隨手揀出一句話來,翻來覆去地練上數十遍,等心態平和下來,便又扔在一旁不管了。


    楚懷嬋醒時,書房滿地都扔得是他龍飛鳳舞的大字,她默默翻了個白眼,敢情這人出不去,便開始這般撒潑耍賴。她無言地蹲下去收拾這一地狼藉,隨手拿起一張紙看了眼,無意識地怔了會兒。


    不得不承認,其實他的字是很好看的,行雲流水,卻並不顯狂妄,反而無一不透露出一種瀟灑恣意來。


    她忽然又想起那些關於他少年時意氣風發的傳聞,微微歎了口氣。


    百年勳貴名門裏長大的貴族子弟,因著旁人無法企及的家世與財力,若非自個兒長歪成歪瓜裂棗,總歸樣樣都是百裏挑一的。


    她仔細看了看這些字,原來他每一張紙上寫的都是“善不善法,從心化生”這兩句,她將宣紙全部撿起疊好,走至那方紫檀木書案前,見他仍舊垂首寫著,硯台裏的墨將盡,她沒多想,再自然不過地執起硯滴注了水,又拿了墨錠替他研了會兒墨。


    “小侯爺這字,練了得有十來年功夫了吧?”她手上的動作沒停,卻不像方才被他使喚著研墨時那般一直低著頭,而是靜靜看著他落筆。


    孟璟筆微微頓了頓,又繼續將這幅字寫完,才道:“斷斷續續,也有十多年了。”


    楚懷嬋多看了一會兒,兩人隔得近,她身上那股淡淡的甘鬆味伴著佛頂珠的暗香徑直往他鼻尖鑽,孟璟有一瞬的恍惚,緩緩放下筆:“別折騰了,不寫了。”


    她沒理會,手上的動靜沒停,隻是輕聲道:“我父兄乃至外祖舅舅,都是走的科考這條路,我之前,見得最多的便是館閣體。”


    “怎麽?”


    “沒怎麽,”她輕輕笑了笑,“難得見到一個練行書的,還是顏體,況且還不錯,有幾分功夫。”


    她難得這麽平心靜氣發自真心地說他句好話,他很識趣地沒出聲。


    “就是,”她微微往後退了退,笑意盈盈地道,“和小侯爺這人不大襯……小侯爺嘛,我第一次見你,就是見到你在凶聞小姐,覺得你還是比較適合你官服補子上的那頭虎虎生威卻冷酷無情的豹。”


    孟璟手正按在書案邊緣,指節高高突起,似乎是動了怒。但他想的卻是,果然是因為聞覃,他說這丫頭對他哪來的這麽大的意見,處處找他不痛快。


    他將麵前這張紙疊好收起來,袖擺往下滑到手肘,那串念珠手串就這麽第一次完完整整地暴露在了楚懷嬋眼前。


    她愣了下,目光緊緊鎖在他眉間,不太確定地問:“我沒記錯的話,‘善不善法,從心化生’這兩句是出自《宗鏡錄》吧,禪宗著作……可,小侯爺這念珠,黃花梨木配青金石,九九歸一,八十一顆珠子,是道家的混元流珠吧?”


    “南邊榮祿堂裏供奉的是地祇太保溫天君吧……道家神明,”她頓了好一會兒,目光緩緩下移到他的左膝上,“小侯爺……信道?”


    第34章


    她目光裏的驚愕與懷疑近乎毫不掩飾,孟璟動作頓了頓,隨即緩緩拉開抽屜,將那張紙塞了進去,借著這動作,袖擺自然往下垂到手腕,完完整整卻又不算刻意地遮住了那串念珠。青金石掩在繁複的蟠螭暗紋下,再探不見分毫。


    他好一陣子沒出聲,楚懷嬋的目光就這麽停留在他臉上,將他眼角微微上揚的的弧度收入眼中。


    他本不必對她解釋什麽,依他素來行事的風格,也是寧可錯殺不可放過,就憑她今日切切實實地起了疑,她便不會再有開口的機會。但盞茶功夫過去,他終於還是翕動了下唇,不過他還沒來得及真正出聲,楚懷嬋先一步笑了笑:“是我糊塗了,如今士人們為附庸風雅,多有以混元流珠作飾標榜遵循老莊之道的,小侯爺武將世家出身,竟也有此誌趣。況且,我來這麽久了,也沒見您去過一次榮祿堂。”


    她交疊握在身前的雙手尚且在微微顫抖,聲音裏也帶了一絲不易覺察的微顫,但她卻強自笑了笑,刻意放平聲音道:“獨獨《宗鏡錄》,小侯爺倒肯花上半個時辰來練字,想是禪宗信眾了。”


    還是個聰明的,知道怎麽才能不引火燒身。


    孟璟睫毛微微垂下,遮住了雙眸,也遮住了所有情緒。


    他還沒想好怎麽接話,她便先一步岔開了話題:“顏體行雲流水,可惜我總不得要領,小侯爺今日既然得了閑,不妨教教我?”


    她大抵尚在慌亂之中,這話其實說得沒頭沒腦,他今日壓根兒就不是得了閑,而是被她煩得沒法子出去。再者,這要求在他這兒,其實算得上有些僭越了,但他不知怎地,非但沒怪罪,反而從善如流地將書案後的位置讓了出來,做了個手勢讓她過去:“寫幾個字來看看。”


    聽得他這話,楚懷嬋這才反應過來她方才倉惶之中到底說了些什麽,心中愈發慌亂,但孟璟卻莫名縱容了她這一次,她微微怔了會兒,這才走到書案後,執起筆寫下了他方才練的‘善不善法,從心化生’八字。


    然後,她聽到一聲極為不屑的嗤笑。


    雖意料之中,卻也著實令人不快。


    她抬頭去看他,孟璟似乎已將方才那茬忘了個幹淨,眼裏的笑意毫不掩飾:“楚懷嬋,就你這兩下子,還想換顏體?”


    “怎麽了?”


    她訕訕地低下頭去,簪花小楷規規整整,占據了一張宣紙四分之一的角落,和他方才那幾乎要擠出紙張邊緣的龍飛鳳舞的大字一比,實在是秀氣得……沒眼看。


    她麵上騰起紅雲,有些尷尬地道:“我父親以前隻準我練這個。”


    她聲音細如蚊蚋,嗡嗡地響起,伴著這點赧然,倒還真像是個難得見次世麵的大家閨秀陡然遇見了尷尬事。


    可惜,就憑方才她這遇事時的反應速度,也能看出並不是個什麽不通世事的善茬。


    他譏諷了句:“你就這麽聽你爹的話?”


    “嗯。”她先是點點頭,隨即又搖了搖頭,“也不是,小時候覺得父親滿腹經綸,很是敬佩,從不忤逆。後來長大了,慢慢知道有些事情也不完全是我所見的那樣,但有些東西,就算後來想改,好像也早就成了習慣,刻在骨子裏了。”


    “楚懷嬋。”他很認真地喚她。


    “人是為自己活的。”他頓了會兒,目光落在她的纏臂金釧兒上,被微微晃花了眼,好一會兒才凝住心神,接道,“你爹那套老迂腐的東西,該扔便扔了。”


    她心裏某個地方就這麽被輕輕戳了一下,抬眸注視著他,卻還是下意識地出言維護生父:“你們總說我爹迂腐,其實也不是的。文人重禮節更重氣節,但外人總不知,其實他也曾親手給娘親畫過眉貼過花鈿,也曾說過,為官當變。”


    她有些喪氣地放下筆,無意識地抿了下唇,懊惱地道:“算了,反正你們都覺得他不是好人,更無半分氣節,變節的本事倒是不差,能編進《貳臣傳》的那種。”


    她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地嘟囔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試圖擺脫頹喪情緒。孟璟端詳了她好一會兒,終是起了絲惻隱之心,但到底沒安慰過人,於是譏諷了句:“你讀了這麽多年的書都還給先生了?”


    “啊?”


    “貳臣是事兩朝,而不是奉二君。”他嗤笑了聲,“照你這說法,史書上那些三朝元老都該開棺鞭屍禍及後人了。”


    她靜了一瞬,明白過來他這話雖然難聽,但卻是在拐著彎兒地寬慰她,輕輕張了下唇,到底沒能說出什麽來,隻好微微福了下身以示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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