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在這把琴的麵子上,他也肯同她說幾句閑話:“此琴難求,況才幾日功夫,便是要往長洲求江固安贈琴也來不及,孟二姑娘是如何得來的?”


    孟璿沒料到他問得這般直白,微微猶疑了下,老實答道:“去找我二嫂要的。也不怕你笑話,二嫂那裏的稀奇寶貝雖多,但別的都說隨便拿,獨獨這把琴,我死乞白賴地求了好幾日,嘴皮子都快說破了,今兒二嫂才戀戀不舍地命人給我送了過來。”


    “二嫂?”


    薛敬儀搭在弦上的手指驟停,不著痕跡地套她話:“宣府會南弦的人實在是少,女子習南弦者更是少之又少,楚閣老這位千金竟有此愛好。”


    她不甚在意地道:“依我看,二嫂倒也未必會,興許隻是愛聽罷了,畢竟祖籍應天府,好聽昆曲或評彈也不足為奇。”她想了想,又道,“不過吧,我原來和二嫂有點過節,這次去求她也算死皮賴臉了,倒沒料到她真肯將此琴贈我。”


    “過節?”薛敬儀也不知為何她一提到楚去塵這個妹子,他竟也對旁人後院之事生了幾分探詢心思。


    孟璿總算覺出他這反應前後反差太大,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個兒多嘴,訥訥地揀了不大要緊的話補救:“也不算有過節吧,就是各自看彼此不大順眼罷了。”她臉漲紅了些許,不太自在地道,“再說了,我又不是白拿,她雖不肯要,但我也把銀子送去賬房了。”


    這琴哪是市價能買到的。


    薛敬儀失笑,隻道:“據我所知,因當初孟世子遇刺一事,淳老爺如今還停職在家吧,孟二姑娘的月錢倒是多。”


    旁人隻道父親停職是因當日韃靼之事久無進展,家裏人卻都清楚是因為她那個不成器的親哥犯渾冒犯了楚懷嬋,畢竟孟璟這人懶得同他們彎彎繞繞,停職令出來的時點一點也沒避嫌,隻是不知為何她爹竟對孟璟這般行事半點意見都沒有。


    孟璿臉上掛不住,但也沒法把這種事拿出來解釋,隻好尷尬地笑了笑。


    至於月錢,她則更不敢提,總不能說這都是她這個二嫂進門前她和娘親從人家賬上克扣下來的吧,隻好強自找了個托辭:“這些年也攢了不少,托人拿出來在外經營莊子田產呢,到如今買把琴添座小宅子也還是勉強夠用的。”


    薛敬儀低低笑了聲,也不知聽沒聽出來端倪,總之隻是慢條斯理地將垂散下來的廣袖重新挽了上去,又低頭去試音,神情專注,似是半點不容打擾。


    孟璿想說幾句什麽,又不敢出聲擾他,交握在一起的手指不安分地互相摩挲,竟生生在這深秋傍晚生出了幾分熱意,不由得拿了錦帕扇風。


    時不時帶起的風驚擾了薛敬儀,他抬頭看她一眼,淡淡道:“近日天氣多變,孟二姑娘若是考慮好了,日後少出門才是。”


    孟璿忽地止了動作,就這麽絞著帕子,手心緩緩浸出一層薄汗,不大自在地道:“二哥的事我的確是管不著,此前鬼迷心竅做了蠢事,多謝薛大人提醒,更謝大人手下留情沒向都察院遞本子,改日必想法子請二哥親自來向大人道個謝。”


    “想法子”這個詞用得頗為微妙,就孟璟那個目中無人的狂妄樣,她能請得動他?


    他覺出幾分好笑的意味來,將調好的琴遞還給她,不甚在意地道:“那倒不必,我可沒說對孟世子的事既往不咎。”


    孟璿愣住,伸出去接琴的手頓了一下,疑惑道:“那薛大人什麽意思?”


    他見她不接,將琴放回琴盒中,道:“我與孟都事同朝為官,孟都事在宣府和整個後軍都督府的身份地位和影響都非旁人所能企及,禦史巡關,對他多留幾個心眼兒自是應當,更是職責所在。況且,曆朝曆代,因言官彈劾而一朝覆滅的世家勳貴可不在少數,言官非好人,拿捏不住收買不了的監察官則更是危險,孟都事尚且怵我幾分,孟二姑娘倒是敢湊上來……”巴巴地獻殷勤。


    他沒將後半句會讓姑娘家尷尬的話點破,隻是輕笑了下:“但孟二姑娘你不同,孟世子是你二哥,西平侯與令尊兄弟情深在朝中更是人盡皆知,若西平侯府當真大廈傾倒,莫說孟氏一族必受牽連,連你二哥的外家,縱是宗室之後,必也難辭其咎。人說孟二姑娘驕縱……”


    孟璿噎住。


    他卻好似並不覺有什麽,徑自接道:“往日隻當是誤傳,今日一見,知果真是三人成虎。”


    她便又笑起來。


    他卻接道:“依在下看來,這怕不隻是驕縱,實是腦子不大清醒。”


    孟璿當場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他卻連看都不看她一眼,隻看著院中的照壁,一點點地目視著夕陽西斜。


    光影漸黯,天地俱寂。


    他淡淡道:“你我立場不同,我為朝廷效命,自有應盡之責。而孟家的倚靠,唯孟世子一人而已。孟二姑娘若當真有心,不如想法子勸勸你那位二哥,從前的戰功也夠供奉他一輩子為人上人了,務必安生點別越界才好。”


    這話說得過於直接了,孟璿方才還差點被他的口不擇言氣得當場去世,這下卻將此前的惱羞成怒忘得一幹二淨,隻怔在原地,細細回想了一遍他這話,睫毛微微顫了下,斂衽還了他一禮以謝這幾句提點。


    眼見著他要下逐客令了,她趕緊開口:“這琴還是大人留著吧,我不懂南弦,看二嫂這般珍重,必然是把好琴,留給我也是浪費,放在大人這裏,也算物盡其用。”


    薛敬儀還要推卻,她又趕緊道:“二嫂既然聽出來我是想借花獻佛,最後卻也贈了我,薛大人便不必介懷此物還有舊主。”


    薛敬儀的注意力再次被“二嫂”這個字眼所吸引住,他垂眸看向她絞在一處的手指,忽地動了旁的心思,道:“勞孟二姑娘等等,在下有一事想請教。”


    孟璿不料他竟會主動留她,受寵若驚,忙道:“好。”


    薛敬儀回書房取了一張宣紙過來,孟璿看著他一點點地打開宣紙,畫像裏邊是一名女子。


    雨夜暗巷,燈火朦朧,出爐銀披風的前襟處,纖細睡蓮將闔未闔。


    她怔在原地,一點點地抬頭看向薛敬儀,不可置信地問:“你畫她做什麽?”


    這個“她”字用得好,薛敬儀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她這反應倒省了他許多事,他不必再問也知此人必是她那位二嫂了。


    他從前和楚去塵兩人,一個被困在都察院出不去,一個則鎖在翰林不得升遷,一朝境遇相同,又是同一科出來的進士,同在翰林院待過兩年,共同編纂過先皇年間的史書,頗有幾分惺惺相惜之感,私交不少。當日楚去塵送親來宣府,他還特地去會了會他這位同窗。


    如此私交,兩人又都是處處護妹子的,令儀的病楚去塵知道不少,楚懷嬋之名,他自然也聽說過不少,隻是畢竟是尚未出閣的女兒家,不曾打過照麵罷了。


    那日雨夜偶遇,他本就起了幾分懷疑,隻是國公府如半個鐵桶,他一時還沒有辦法打通找法子查探,沒想到孟璿送上門來,倒叫他輕易地探知到了那晚之事的些許破綻。


    但他不能如實相告,隻得微微閉了眼,撒了個昧心的謊:“孟二姑娘認得?國公府在此地也算神通廣大,正想讓孟二姑娘幫忙找找此人,當日初初一見便覺……”


    他沒再往下說,已算是將此事揭過。


    孟璿知這後半截話自然是溢美之詞,苦笑了下,帶幾分澀味,也帶幾分不明的情緒:“我哪認得此等佳人?薛大人自個兒再花心思找找吧。”


    她目光落在他正緩緩收起的小像上,眼神定在畫中人的眉目間,裏頭蓄滿了諸多情緒,到最後,竟隱隱泛了一絲水光。


    她強自笑了下,再抬起頭來時,已風輕雲淡,客氣疏離地衝他道別。


    等她走遠,薛敬儀這才發覺她竟當真將此琴留在了此處,他看了眼纂刻的江固安三字,搖了搖頭,將琴放回琴盒,預備找個時間還給她,但這琴卻如何也放不平整,他探手去摸索了會兒,才覺出琴盒底下尚有玄機,裏頭還藏著一暗盒。


    他取出來打開,裏頭正是刻著“俞”字的那枚僉書玉佩。


    第54章 棲月閣夜話


    孟璿從慶安巷出來, 路過那日同薛敬儀初見的巷口, 見著那株老槐樹, 不自覺地頓住了腳。


    她靜靜立在樹蔭底下, 任由樹冠將她整個人一並覆住, 微微閉眼, 仰頭去感受天際僅存的幾片殘霞的光熱。


    閉眼的時間久了,她裝扮又著實不算普通, 惹得身旁經過的路人都不由得跟著她仰頭往上望了望, 也不知是因她的舉止奇怪, 還是因為她的身份想來非富即貴。


    她卻渾然不覺, 隻靜靜感受著枝葉縫隙間傾瀉進來的光影。


    直至,日頭傾倒在遠山之後,天際鋪染上一塊烏沉沉的布,槐樹上亦發了寒, 漸漸結了層白霜。


    她總算平複下來,沒叫車馬, 自個兒緩緩往國公府走去。


    昭德街上住的大部分都是孟姓子孫, 隻是如今一代代下來,大多成了不大來往的偏遠旁支, 她路過第二處街口的時候, 總算輕輕歎了口氣, 仰頭看了眼那塊非孟姓的突兀匾額。


    那是當年祖母為她父親擇的宅邸,想著分家之後,她大伯為嫡長子必然是得承襲家業的, 也為她這個小兒子盡份心。不料西平侯卻大度得很,律法上雖說財產諸子均分,他卻半分沒要,幾代人累積下來的家產外加幾代高門貴女的嫁妝就這麽全給了她這個不成器的爹,又說他們一家也就回來打仗時會帶上孟璟回來住上幾日給祖母請個安,國公府空置著也不好,這麽好的宅邸不用也可惜,連宅邸也幾乎是一並贈予他們了。


    但不成器終究是不成器,賭這東西沾不得,況她這個爹還是位專在賭場上做善事的老賭棍,混賬兄長更是吃喝嫖賭樣樣不缺,銀子大多捧給了外頭的心尖尖兒,她母親因為是續弦,出身也並不算上乘,打理家產並不見得心應手,卻又因小門小戶的那點小心眼而不放心交給外人來幫忙,以至於日子竟然一步步愈發慘淡。祖母如今年紀大了也不大管事,不知她這兒孫輩內裏的齷齪,直至某日出府進香路過此處,恍然發覺連此處宅邸都換了匾額,一口心血嘔出來,從此竟也不大再像以前那般事事照料他們了。


    她原本樣貌家世樣樣出挑,就算不是最上乘,但也決計不差,她也不知,竟然為何一步步走到了如此難堪的地步。原本議親在即,遞了名帖的公子哥也不少,但因著父親突如其來的停職,這事便又耽誤了下來。


    如今天降一個薛敬儀,當日初初一見,她便總算知道了什麽叫做“春閨夢裏人”,這才厚著臉皮去找楚懷嬋要了那把江固安琴。


    可如今,一見他那幅小像,他又是那般說辭,她忽然覺出世事竟有幾分荒誕的意味來。


    她強自苦笑了下,沿著昭德街緩緩往回走,鬼使神差地未走西角門,反倒是從東角門繞了進去,在東池邊枯坐了會兒。


    將近月中,月圓風冷,秋霜四起。


    她靜靜坐了小半個時辰,等腳上的酸疼都消得差不多時,往西邊看了眼那方小院落。


    這方院落裏燈火通明,楚懷嬋正叫人搬了張小幾到羅漢床上,隨即屏退了下人,隻有時夏在旁伺候著,她便也沒了規矩,隨意盤腿坐了會兒,又覺不舒服,腳斜斜支出榻邊,拿腳後跟時不時撞著床沿玩,卻一直拿著她手裏厚厚的一摞紙細細閱著。


    她看一張便往幾上放一張,分成兩摞,一摞很厚,一摞卻隻有寥寥幾頁。


    她看得實在是認真,時夏忍不住勸:“小姐明日再看吧,東西在這兒又跑不了,夜裏實在傷眼,您也別不在意。”


    她自顧自地接過話頭:“等日後上了年紀,有得我哭的時候?”


    她拿朱筆勾畫了幾筆,將手頭這頁放到少的那一摞上麵,笑著說:“時夏,你怎麽變得和我娘一樣?這年紀輕輕的,還沒嫁人呢便這樣,日後等你到了我娘那個年紀,可還得了?怕不是要將你孩子都念叨得滿地打滾了?”


    時夏嘴角抽了抽:“小姐您怎麽還這樣?都嫁人了也不見正經。”


    楚懷嬋失笑,將手頭那遝厚紙往桌上一摔,佯裝生氣:“我看你才是越來越不像樣了!”


    她這一聲裝得七分像動怒的樣子,時夏一慌就要請罪,她將手一擺:“得了,逗你的。去趟閱微堂,看看扶舟走前配的藥還有剩麽?有的話拿一服回來。”


    “什麽藥?”


    “……小侯爺的。”


    她忽然覺著這丫頭沒有以前那股活潑和靈氣了,琢磨了會兒,覺著這怕不是被孟璟嚇成了這樣?自那日孟璟過來過一次,這丫頭便一直呆頭呆腦的。


    她肯定地點了點頭,總算明白了為何扶舟出自大師門下還能把神醫招牌砸得稀巴爛,連點渣都不剩。


    原是被孟璟給嚇的。


    這丫頭風風火火地來回,取了服藥過來,說:“那邊說小侯爺的藥都是每日現配的,這服本是備著給當日晌午用的,但小侯爺當日走得急,也就剩下了,要不夠的話勞您派人去知會聲,他們再配些簡單的。”


    她吃吃笑出聲來,楚懷嬋轉頭去看她,她總算憋不住,笑道:“那邊說,您現在過去,扶舟不在,給您新配的藥保證喝了不犯困,請您盡管放心。”


    她沒忍住跟著笑出聲。


    閱微堂這些人的嘴上功夫到底跟誰學的啊。


    她笑了好一陣子,這才去研究了會兒那服藥,越琢磨越覺得那位神醫的話不錯,扶舟就是塊朽木,爛泥就別指望能扶上牆了。


    她摁了摁眉心,總算是下定了決心,要替孟璟換個大夫。


    她又拿起那摞紙看了好一陣子,正覺眼睛都有點泛酸準備歇下的時候,眼睛忽地亮了一下。這位佟姓郎中似乎還不錯,她正準備細看他家醫館的資料時,小丫鬟忽地進來報說孟璿來了。


    孟璿除了當初過來找過她幾句嘴上不痛快之外,後來再未來她跟前煩過她,這幾日腆著臉過來也是有求於她,態度更是客氣,她本也就懶得和這等小丫頭計較,雖然不大舍得,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今日還是叫人將琴給她送了過去,後來萬叔又派人過來說這丫頭竟然還乖乖地送了銀子去賬房,恍然覺得這丫頭倒也還是有點長進。


    她沒多想,叫人請了進來,見著人進來,甚至沒抬頭,仍舊在琢磨那張紙,笑道:“又想要什麽了?江固安我可沒有了,若要別的同斂秋說聲就好,她知道辦。”


    孟璿笑了聲:“二嫂這話說得倒是我不是了,這話叫有心人聽去了,豈非要說我上門來就是來討便宜的?”


    難道不是?


    楚懷嬋抬頭看她一眼,見她身後的丫鬟捧著一堆匣子,疑惑道:“今兒難道是有好處想著我了不成?”


    孟璿揮手,四個丫鬟齊溜地站成一排,動作整齊地將匣子打開來,點翠簪,東珠墜,金鈿花……女子名貴飾物一應俱全,映著燈光,精致璀璨,令室內都添了幾分珠光寶氣之感。


    楚懷嬋愣住,如今賬多交給萬叔管著,她偶爾得閑還會去點上一點,再送去給婆母過目,三方盯著,二房手頭自不富裕,這想是以前存下的積蓄,今日卻送了這般多過來,她眉頭不由得蹙起,略帶疑惑地看向她:“二姑娘今日碰到了高興事?”


    孟璿不請自來便罷,還不客氣地湊上來和她套近乎,徑直坐到了她旁邊,伸手過來搭住她肩,笑道:“的確是碰見了好事。”


    楚懷嬋“受寵若驚”,微微坐直了身子,將手頭的東西收起來遞給時夏,笑說:“有好事倒想得起來我了?”


    孟璿目光還落在那摞紙上,將她圈出的“佟記醫館”記在了心裏,這才道:“有事向二嫂請教。”


    楚懷嬋“嘖”了兩下,揮手叫她帶來的丫鬟都下去:“有事說事,禮便免了。”


    孟璿抿唇,等人都走了,又看了眼時夏,楚懷嬋揮手也讓人去了,她這才道:“想向二嫂打聽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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