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個龐大的家族裏,氣氛一直是寬鬆和諧的,即便是在某一個短暫的時期裏,四老爺兄弟們之間吃飯時都用一隻手拿筷子,一隻手緊緊攥著上著頂門火的手槍,氣氛也是寬鬆和諧的。我們沒老沒少,不分長幼,亂開著褲襠裏的玩笑,誰也不覺得難為情。所以九老爺當著一群晚輩的麵抖擻出四老爺年輕時的風流韻事,四老爺也不覺得難為情。他仇視著九老爺,目光洶洶,被勸過後,他歎了一口氣,撩起縫在胸襟上的大手絹子,擦去懸掛在白色睫毛上的兩滴晶瑩的小淚珠兒,淒涼地、悠長地笑起來。他的笑聲裏包含著的內容異常豐富,我當時就聯想到村南五千畝沼澤裏深不可測底的紅色淤泥。


    四老爺咂了一口茶,放下茶碗,拄起拐棍,要回家去,我十八叔家一個跟我同齡的妹妹建議把牆上的畫兒揭下來送給四老爺,讓他摟在被窩裏睡覺。她言必行,起身就去撕牆上的畫,誰知那畫是我母親用放漿的熟地瓜粘在牆上的,粘得非常牢靠,妹妹撕了三下沒撕下來,第四下竟把個紅衣小媳婦一撕兩半,從乳房那裏撕開。眾人嘩然大笑,妹妹說,毀了,把奶子撕破了,四老爺無法吃奶了!眾人更笑,七姑連屁都笑出來了;眾人更加笑,四老爺掄起拐棍要打妹妹,六嬸說:四老祖宗,快回去睡吧,好好做夢,提著匣子槍去跳娘們牆頭,羞也不羞!


    我有充分的必要說明、也有充分的理由證明,高密東北鄉人食物粗糙,大便量多纖維豐富,味道與幹燥的青草相仿佛,因此高密東北鄉人大便時一般都能體驗到磨礪粘膜的幸福感。——這也是我久久難以忘卻這塊地方的一個重要原因。高密東北鄉人大便過後臉上都帶著輕鬆疲憊的幸福表情。當年,我們大便後都感到生活美好,宛若鮮花盛開。我的一個狡猾的妹妹要零花錢時,總是選擇她的父親——我的八叔大便過後那一瞬間,她每次都能如願以償。應該說這是一個獨特的地方,一塊具有鮮明特色的土地,這塊土地上繁衍著一個排泄無臭大便的家族(?)種族(?),優秀的(?),劣等的(?),在臭氣熏天的城市裏生活著,我痛苦地體驗著淅淅瀝瀝如刀刮竹般的大便痛苦,城市裏男男女女都肛門淤塞,象年久失修的下水管道,我象思念板石道上的馬蹄聲聲一樣思念粗大滑暢的肛門,象思念無臭的大便一樣思念我可愛的故鄉,我於是也明白了為什麽畫眉老人死了也要把骨灰搬運回故鄉了。


    五十年前,高密東北鄉人的食物比較現在更加粗糙,大便成形,網絡豐富,恰如成熟絲瓜的內瓤。那畢竟是一個令人向往和留戀的時代,麥壟間隨時可見的大便如同一串串貼著商標的香蕉。四老爺排出幾根香蕉之後往前挪動了幾步,枯瘦麥苗的淡雅香氣貫進他的鼻腔,遠處,緊貼著白氣嫋嫋的地平線,鷓鴣依然翩翩雙飛,飛行中的鳴叫聲響亮,發人深思。就是這時候,四老爺看到了蝗蟲出土的奇異景觀。


    瓦灰色小毛驢肅然默立,間或睜眼,左看隱沒在麥梢間的主人瓜皮帽上的紅纓,右看暗紅色沼澤裏無聲滑翔的白色大鳥。


    四老爺就是這時看到了蝗蟲出土。他曾經講述過一千次蝗蟲出土的情景。麥壟間的黑土蒙著一層白茫茫的鹽嘎痂,忽然,在四老爺麵前,有一片鹽嘎癡緩緩地升起。四老爺眨眨眼睛,還是看到那片鹽嘎痂在緩緩上升。平地上凸出了一團暗紅色的東西,形態好象一團牛糞,那片從地表上頂起來的鹽嘎癡象一頂白色草帽蓋在牛糞上。四老爺好生納悶,如見我佛,他是個讀爛了《本草綱目》的人,有關花鳥草木鱗蟲魚介的知識十分豐富,也不知從地裏冒出來的是何物種。四老爺蹲行上前,低頭注目,發現那一團牛糞狀物竟是千萬隻暗紅色的、螞蟻大小的小螞蚱。三步之外看,是一團牛糞在白色陽光下閃爍怪異光芒;一步內低頭看,隻見萬頭攢動,分不清你我。四老爺眼見著那團螞蚱慢慢膨脹,好象曇花開放。他目瞪口呆,有些不知所措,滿腹的驚訝,發現人間奇觀的興奮促使他轉動頭頸尋找交流對象,但見田疇空曠,道路蜿蜒,地平線如一道清明的河水銀蛇般飛舞,陽光白熾如火,高空有鳴鳥,沼中立白鷺,毛驢戳在路上,宛如死去多年的灰白僵屍。盡管如此,四老爺還是大吼一聲:


    螞蚱!


    一語未了,就聽得眼下那團膨脹成菜花狀的東西啪嗒一聲響,千萬隻螞蚱四散飛濺,它們好象在一分鍾內具備了騰跳的能力,四老爺頭上臉上袍上褲上都濺上了螞蚱,它們有的跳,有的爬,有的在跳中爬,有的在爬中跳。四老爺滿臉都癢,抬掌拍臉,初生的螞蚌又軟又嫩,觸之即破,四老爺臉上粘膩膩的,舉起手掌到眼前看,滿手都是螞蚱的屍體。四老爺聞到了一股酸溜溜的味道,一個大膽的想法象火星一樣在他的頭腦裏閃爍了一下,這個想法不久之後再次閃爍,四老爺捕捉頭腦中天才的火星,完成了一項偉大的創造。這當然都是以後的事情,四老爺紮好褲子,急急跑上道路,他在麥田裏穿行時,看到麥壟間東一簇西一簇,到處都是如蘑菇、如牛糞的螞蚱團體從結著鹽嘎渣的黑土地裏凸出來,時時都有嘭嘭的爆炸聲,螞蚱四濺,低矮的麥秸上、黑瘦的野草上,密密麻麻都是螞蚱爬動。這些暗紅色的小生靈其實生得十分俊俏,四老爺仔細觀察著停在他的大拇指甲蓋上的一隻小螞蚱,它那麽小,那麽勻稱,那麽複雜,做出這樣的東西,隻有天老爺。四老爺周身刺癢,螞蚌在他的皮膚上爬動,他起初還摩肩擦背,後來幹脆置之不理。毛驢聽到腳步聲,睜開眼睛,甩甩尾巴,四老爺對毛驢說:


    毀了!神螞蚱來了!


    路邊淺溝裏,有一個碗口大的螞蚱團體正在膨脹,轉瞬就要爆炸,四老爺蹲下身,伸出一隻大手,狠狠抓一把。四老爺說好象抓著一個女人的奶子,肉乎乎的,癢酥酥的,沉甸甸的有些墜手。抓著一大把蝗蟲,四老爺抬頭看看冷酷的太陽,遠遠眺望正在發酵的紅色沼澤地,收回眼看看泰然自若的毛驢,他的目光迷惘,一臉六神無主的表情上有幾十隻螞蚱的屍體幾十隻受傷的螞蚱,有幾十隻螞蚱在他臉上蠕蠕爬動。螞蚱從四老爺的手指縫裏冒出來,螞蚱的蠢動合成一股力量脹著四老爺的手掌,四老爺感到手脖子又酸又麻,他想了想,鬆開手,一大團螞蚱掉在路上,剛落地麵時,螞蚌團沒破,一秒鍾後,螞蚱豁然開放,向四麵八方奔逃,毛驢閃電般一跳,尾巴急遽扭動,但小螞蚌們已經糊滿了它的腿,糊滿它的兩條前腿,它好象把兩條前腿陷進紅色泥沼裏又拔出來一樣,它的兩條前腿上好象糊滿了紅色淤泥。


    四老爺騎驢回村莊,走了約有十裏路。在驢上,他坐得穩穩當當,那匹瓦灰色毛驢永遠是無精打采地走著,麥田從路邊緩慢地滑過,高粱田從驢旁擦過,高粱約有三柞高,葉子並攏,又黑又亮,垂頭喪氣的高粱拚命吸吮著黑地裏殘存的水分,久旱無雨,高粱都半死不活,四老爺騎驢路過的除了麥田就是高粱田,田間持續不斷地響著嘭嘭的爆炸聲,到處都是蝗蟲出土。


    四老爺在驢上反複思考著這些蝗蟲的來曆,蝗蟲是從地下冒出來的,這是有關蝗蟲的傳說裏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四老爺想起五十年前他的爺爺身強力壯時曾鬧過一場蝗蟲,但那是飛蝗,鋪天蓋地而來又鋪天蓋地而去。想起那場蝗災,四老爺就明白了:地裏冒出的蝗蟲,是五十年前那些飛蝗的後代。


    必須重複這樣的語言:第二天淩晨太陽出土前約有十至十五分鍾光景,我是行走在一片尚未開墾的荒地上的。


    在這段時間裏,我繼承著我們這個大便無臭的龐大淩亂家族的混亂的思維習慣,想到了四老爺和九老爺為那個穿紅衣的女子爭風吃醋的事情,想到了畫眉和斑馬。


    太陽出來了。


    太陽是慢慢出來的。


    當太陽從荒地東北邊緣上剛剛冒出一線紅邊時,我的雙腿自動地彈跳了一下。雜念消除,肺裏的噪音消失,站在家鄉的荒地上,我感到象睡在母親的子宮裏一樣安全,我們的家族有表達感情的獨特方式,我們美麗的語言被人罵成:粗俗、汙穢、不堪入目、不堪入耳,我們很委屈。我們歌頌大便、歌頌大便時的幸福時,肛門裏積滿鏽垢的人罵我們肮髒、下流,我們更委屈。我們的大便象貼著商標的香蕉一樣美麗為什麽不能歌頌,我們大便時往往聯想到愛情的最高形式、甚至升華成一種宗教儀式為什麽不能歌頌?


    太陽冒出了一半,金光與紅光,草地上光彩輝煌,紅太陽剛冒出一半就光芒萬丈,光柱象強有力的巨臂撥擁著大氣中的塵埃,晴空萬裏,沒有半縷雲絲,一如碧波蕩漾的蔚藍大海。


    久旱無雨的高密東北鄉在藍天下顫抖。


    我立在荒地上,踩著幹燥的黑土,讓陽光詢問著我的眼睛。


    荒草地曾是我當年放牧牛羊的地方,曾是我排泄過美麗大便的地方,今日野草枯萎,遠處的排水渠道裏散發著刺鼻的臭氣,近處一堆人糞也散發腥臭,我很失望。當我看到這堆人糞時,突然,在我的頭腦中,出乎意料地、未經思考地飛掠過一個漫長的句子:


    紅色的淤泥裏埋藏著高密東北鄉龐大淩亂、大便無臭美麗家族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它是一種獨特文化的積澱,是紅色蝗蟲、網絡大便、動物屍體和人類性分泌液的混合物。


    原諒人類——好人不長命;


    尊敬生活——龜齡三千年。


    五十年前,四老爺抓起一大把幼蝻時,他的心裏油然生出了對於蝗蟲的敬畏。


    五十年後,我蹲在故鄉寂寥的荒草地裏,太陽已經從地平線下脫穎而出,它又大又白,照耀得草木燦爛,我仔細地觀察著伏在草莖上的暗紅色的小蝗蟲,發現它們的玻璃碎屑一樣的眼睛裏閃爍著一種瘋狂又憂悒的光澤,它們額頭上生著的對稱的纖細觸須微微擺動,好象撩撥著我的細絲般的神經。


    我終於看到了夢寐以求的蝗蟲,我估計到我看到的蝗蟲與五十年前四老爺他們看到的蝗蟲基本相似但又不完全相似,正象故鄉人排出的大便與五十年前基本相似又不完全相似一樣。


    太陽逐漸變小之後,蝗蟲們頭上的觸須擺動愈來愈頻繁,幾乎是同時,它們在草莖上爬動起來,也幾乎是同時,它們跳躍起來,寂靜的、被幹旱折磨得死氣沉沉的草地突然活了,所有的草莖上都有比螞蟻稍大一點的蝗蟲在跳躍,所有的野草也都生氣蓬勃,一陣陣細微但卻十分密集的窸窣聲在地表上草叢間翻滾,隻要是神經較為發達一點的動物,都會感覺到身體上的某些部位發癢。


    我遺憾著沒有看到四老爺當年看到過的蝗蟲出土的奇觀,農業科學院蝗蟲研究所的研究人員和工作人員們如果聽到過四老爺描繪他當年看到過的情景,我相信他們會生出比我更大的遺憾。他們過來了,他們是從太陽那邊走過來的。我遙遠地看到他們背著太陽向我走來,逐漸變小但依然比中天的太陽要大得多的初升的太陽從他們的腿縫裏射過一束束耀眼的光線,他們穿著旅遊鞋的腳踩著草地就象踩著我的胸脯一樣。我意識到這種情緒很不健康但又無法管製自己。他們一行九人,有三個女人六個男人。三個女人都很年輕,六個男人中有四個比較年輕,有兩個老態龍鍾。三個女人都戴著巨大的變色眼鏡。六個男人也全都戴著眼鏡,但眼鏡的形狀和顏色不一樣。他們頭上一律戴著軟沿的白色布帽,高密東北鄉隻有初生的嬰兒才帶這種形狀的帽子,鄉親們一定對他們嗤之以鼻,表麵上也許敬畏他們,但內心裏絕對瞧不起他們。


    蝗蟲研究所的人胸前都掛著脖子細長的照相機。他們中不時有人跪在地上拍攝照片,小蝗蟲象子彈般射到他們身上和相機上。三個女人都被大眼鏡遮住臉,隻能從身軀的不同上看出她們的不同。他們接近了我時,我還看到那個戴著銀邊眼鏡的老家夥用一麵放大鏡仔細地觀察著一隻可能因感冒伏在草莖上休息的小蝗蟲。


    在這塊草地上我有一種居高臨下的自豪感,我理直氣壯地走到蝗蟲研究人員中間,胳膊肘子似乎碰到了一個女蝗蟲研究者的腰部,但我絕對沒有回頭。我弓下腰,屁股高高撅起來,老家夥蹲在我的臉下,好象一條眼鏡蛇發起進攻前噝噝地噴著氣。我看著他那白色枯幹的手上青青的血管暴凸起來,象一條條扭曲的蚯蚓,那柄藍汪汪的放大鏡被他的拇指和食指緊緊捏住,就象我前天傍晚時分捏著那隻紅蜻蜓的尾巴一樣。我還發現,老家夥手背上生著一塊塊黃豆大小的紅瘢,他的低垂著的脖頸上,全是一褶一褶的幹枯的皺紋。那枚放大鏡確實閃爍著寶石般的光彩。我把頭更往前伸了一下,我突然發現了一隻巨大的蝗蟲。


    是的,是的,是典型的東亞飛蝗,老家夥絮絮叨叨地說著,他不抬頭,眼鏡片時而幾乎要貼到放大鏡片上,時而又離開很遠。白色軟邊遮陽帽下,他的花白的頭發又稀又軟,好象破爛的雜毛氈片,一股股肉蟲子似的汗水從他的發根裏緩緩爬出,滾動在他幹燥起皮的脖頸上。


    當他把手裏的放大鏡抬高時,一隻家燕般大小的蝗蟲出現在我眼前,放大了數百倍的蝗蟲忽然增添了森森的威嚴,麵對著這隻小蝗蟲的大影象我感到一種巨大的恐怖。它的麥稈般粗細的觸須緩慢地擺動著,這觸須結構極端複雜,象一條環節眾多的鞭子,也象一條紋章斑斕的小蛇,觸須的顏色是暗紅色的——基本上是暗紅色,因為從根部到頂梢,這暗紅是逐漸淺淡的,發展到頂端,竟呈現出一種肉感的乳白色。我注視著蝗的觸須——它感覺是那般敏銳,它是那般神經質——想到了蛇、蜥蜴、壁虎、蠑螈等爬行類冷血動物的尾巴。它的鎯頭狀的腦袋上最凸出的那兩隻眼睛,象兩隻小小的蜂房,我記起前天晚上翻看《蝗蟲》時,書上專門介紹過這種眼睛。現在,凸起的兩個橢圓形眼睛閃爍著兩道暗藍色,不,是淺黃色的光芒,死死的、一動不動的蝗蟲眼睛盯著我,我感到惶惶不安。它有兩條強健的大腿,有四條顯得過分長了些的小腿。它的肚子有一、二、三、四、五,五個環節,愈往後愈細,至尾巴處,突然分成了兩叉。


    這是隻公,還是隻母?我聽到一句話分成兩段從我的嘴裏捧出來,那聲音咕咕嚕嚕,似乎並不是我的聲音。


    你怎麽搞的,連隻雌性蝗蟲也辨別不清嗎?老家夥用嘲諷和輕辱的口吻說,他依然沒有抬頭。


    我想這個老家夥簡直成了精啦,他竟然能分辨出蝗蟲的公母。


    教授!那個穿著粉紅色裙子,小腿上布滿被幹茅草劃出的白道道的女蝗蟲研究人員在前邊喊叫起來,教授,走吧,該進早餐嘍!


    這家夥竟然是個教授!


    老家夥,不,還是稱教授吧!蝗蟲教授戀戀不舍地、困難地站起來,他一定蹲麻了腿,他一定是個坐著大便的人,缺乏鍛煉,所以他麻腿。他步伐淩亂、歪七斜八地走著。起立時,他放了一個隻有老得要死的人才放得出來的悠長的大屁,這使我感到萬分驚訝,想不到堂堂的教授也放屁!一堆小蝗蟲在他的褲子上跳著,如此強大的氣流竟然沒把嬌小的蝗蟲從他的肛門附近的褲布上打下來,可見蝗蟲的腿上的吸盤是多麽有力量。教授的屁又長又臭,我早就知道他是不吃青草的高級動物,他們這一群人都不吃青草,他們對蝗蟲既不尊敬又不懼怕,他們是居高臨下地觀察著青草和沼澤的人。


    教授和他的同夥們——這些不吃青草的家夥踢踢遝遝地往西走了一段又往南走去。在沼澤地的北邊,草地上,支起了三架乳白色的帳篷,他們就是朝著那三架帳篷走去的。假如某一天夜裏,帳篷裏冒起了熊熊的火焰,白色的厚帆布在火苗中又抖又顫,草地被大火照得染血般鮮紅,蝗蟲會成群結隊地飛進烈火中去,而村莊裏人,齊齊地站在村前一條溝堰上,嘴裏咀嚼著成束的幹茅草根,吸吮著略有甜滋味的茅草汁液,磨礪著牙齒上的汙垢,看著火光中翩翩起舞的巨大人影,看著一道道殘雲般的飛蝗衝進熾亮的火焰裏去,直到高級動物被燃燒的臭氣和蝗蟲被燃燒的焦香味道混合著撲進鼻腔,他們誰都不會動一下。這個吃青草的龐大淩亂家族對明亮的火焰持一種類似高傲的冷漠態度。——在任何一個源遠流長的家族的曆史上,都有一些類似神話的重大事件,由於這些事件對家族的命運影響巨大,傳到後來,就必然蒙上神秘的色彩。就象高密西北鄉的薛姓家族把燕子視為仇敵把蒼蠅視為靈物一樣,我們高密東北鄉吃青草的龐大家族敬畏野地裏的火光。


    我在回村莊的路上,碰上了前文中屢屢提到的九老爺。現在,九老爺八十六歲,身體依然康健,十幾年前他在村前溝渠裏用二齒鉤子威脅陷在淤泥裏的九老媽時,因為醉酒雙眼血紅腳步踉蹌。十幾年沒見九老爺,他似乎確鑿長高了也長瘦了,嘴巴上光溜溜的,沒有一根胡髭。九老爺比過去漂亮了,眼睛不通紅了,肺部也清晰了,不咯血啦,青草一樣碧綠的顏色浸透了他的眼球。在我的記憶裏,九老爺是從不養鳥的,四老爺是年年必養一隻窩來鳥的,事情正在起變化,迎著我走來的九老爺,手裏提著一個青銅鑄成的鳥籠子,鳥籠子上青鏽斑斑,好象一件出土文物。見九老爺來,我讓到路邊,問訊一聲:九老祖宗,去草地裏拉屎嗎?


    九老爺用綠光晶瑩的眼睛盯著我看,有點鷹鉤的鼻子抽搐著,不說話,他,半袋煙的工夫才用濃重鼻音哼哼著說:


    小雜種!流竄到什麽地場去啦?


    流竄到城裏去啦。


    城裏有茅草給你吃嗎?


    沒有,城裏沒有茅草給我吃。


    你看看你的牙!九老爺齜著一口雪白的牙齒嘲笑著我的牙齒,由於多年沒有嚼茅草,我的牙齒又髒又黃。


    九老爺從方方正正的衣袋裏摸出兩束整整齊齊幹幹淨淨的茅草根,遞給我,用慈祥老人憐憫後輩的口吻說:拿去,趕緊嚼掉!不要吐,要咽掉。九老爺用紫紅的舌尖把咀嚼得粘粘糊糊的茅草根挑出唇外讓我觀看,吐舌時他的下眼瞼裂開,眼裏的綠光象水一樣往外湧流。嚼爛,咽下去!九老爺縮回舌頭,把那團茅草的纖維咕啃一聲咽下去,然後嚴肅地對我再次重複:嚼爛,咽下去!


    好,九老爺,我一定嚼爛,一定咽下去。我立即把一束茅草根塞進嘴裏,一邊咀嚼著,一邊向現在八十六歲的九老爺發誓。為了表示對九老爺的尊敬,我又一次問訊——因為口裏有茅草,我說話也帶上了濃重的鼻音:九老祖宗,您去草地上拉屎嗎?


    九老爺說:才剛拉過啦!我要去遛鳥!


    我這才注意到閃閃發光的青銅鳥籠中的鳥兒。


    九老爺養了一隻貓頭鷹,它羽毛豐滿,吃得十分肥胖,彎彎的嘴巴深深地紮進麵頰上的細小羽毛中。籠內空間狹小,貓頭鷹顯得很大。貓頭鷹睜開那兩隻杏黃色的眼睛時,我亢奮得幾乎要嚎叫起來。在它的圓溜溜的眼睛正中,有兩個針尖大的亮點,放射著黃金的光芒。它是用兩隻尖利的爪子握住籠中青銅的橫杆站立在籠中的,橫杆上、鳥食罐上,都糊著半幹的碎肉和血跡。


    九老祖宗,我疑惑地問,你怎麽養了這麽個鳥?你知道城裏人都把它叫成喪門星的!


    九老爺用空著的左手憤怒地拍了一下鳥籠,貓頭鷹睜開眼睛,死死地盯著我,突然把彎勾嘴從麵頰中拔出來,淒厲地鳴叫了一聲。我慌忙把那攤尚未十分嚼爛的茅草咽下去,茅草刺刺癢癢地擦著我的喉嚨往下滑動,我止不住地咳嗽起來。


    我極力想回避貓頭鷹洞察人類靈魂的目光,又極想和它通過對視交流思想。我終於克製住精神上的空虛,重新注視著貓頭鷹的眼睛。它的眼睛圓得無法再圓,那兩點金黃還在,威嚴而神秘。


    我注意到貓頭鷹握住橫杆的雙爪在微微地哆嗦,我相信隻要九老爺把它放出籠子,它準會用閃電一般的動作摳出我的眼珠。


    貓頭鷹厭倦了,眯縫起了它的眼。我問九老爺有多少會叫的鳥兒不養,譬如畫眉啦、蠟嘴啦、八哥啦、窩來啦,偏偏養一隻又凶又惡叫聲淒厲的怪鳥。


    九老爺為自己也為貓頭鷹辯護,他老人家罷黜百鳥,獨尊貓頭鷹。他說要用兩年零九天的時間教會這隻貓頭鷹說話,他說他的第一個訓練步驟是改變貓頭鷹白天睡覺夜裏工作的習慣,因此他必須使貓頭鷹在所有的白天裏都不得一分鍾的安寧。說著說著,九老爺又用空著的左掌拍擊了一下鳥籠,把剛剛眯縫上眼睛的貓頭鷹震得翅羽翻動目眥盡裂。


    寶貝,小寶貝,醒醒,醒醒,夜裏再睡,九老爺親昵地對籠中的貓頭鷹說著話。貓頭鷹轉動著可以旋轉三百六十度的腦袋,無可奈何地又睜開大眼。它的眼睛裏也泛出綠光,跟它的主人一樣。


    幹巴,九老爺叫著我連我自己都幾乎忘記了的乳名。說,兩年零九天以後,你來聽九老爺的寶鳥開口說話。貓頭鷹好象表決心一樣叫了一聲,這一聲叫就恍恍惚惚的有些人類語言的味道了。


    九老爺提著貓頭鷹,晃晃蕩蕩地向荒草甸子深處走去。他旁若無人,裂著嗓子唱著一支歌曲,曲調無法記錄,因為我不識樂譜,其實任何樂譜也記不出九老爺歌唱的味道。歌詞可以大概地寫出來,一個訓練貓頭鷹開口說話的人總是有一些僅僅屬於他一個人的暗語。


    哈裏嗚嗚啊呀破了褲子——公公公哄哄小馬駒——寶貝葫蘆噗嚕噗嚕——嘴裏吐出肉肉兔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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