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工頭說他發現四老爺咀嚼茅草時極象一隻蝗蟲,這個吃草的家族裏人臉上都帶著一副蝗蟲般的表情。


    四老爺不知該對包工頭這句話表示反對還是表示讚同,包工頭請四老爺進廟裏去觀看塑造成形的八蠟神像,四老爺隨著包工頭跨過朱紅廟門,一隻巨大的蝗蟲在一個高高的磚台上橫臥著,四老爺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他的心裏,再次產生了對於蝗蟲的尊敬、恐懼。


    兩個泥塑匠人正在給蝗蟲神塗抹顏色,也許匠人們是出於美學上的考慮,這隻蝗蟲與猖獗在田野裏的蝗蟲形狀相似,但色彩不同。在蝗蟲塑像前的一塊木板上,躺著幾十隻蝗蟲的屍體,它們的同伴們正在高密東北鄉的田地裏、荒草甸子裏、沼澤裏啃著一切能啃的東西,它們卻斷頭、破腹、缺腿,被肢解在木板上。四老爺心裏產生了對泥塑匠人的深深的敵視,他打量著他們倆:一個六十多歲、瘦骨嶙峋、頗似一隻褪毛公雞的黃皮膚老頭子;另一個是同樣瘦骨嶙峋、年約十三四歲好象一隻羽毛未豐的小公雞的黃臉男孩。他們臉上濺著星星點點的顏色,目光凶狠狡詐,尖尖的嘴巴顯出了他們不是人類,四老爺以為他們很可能是兩隻成了精的公雞,他們不是來修廟的,他們是來吃蝗蟲的!木板上的蝗蟲就是他們吃剩的。四老爺還看到那堆死蝗蟲中兀立著一隻活蝗,它死命地蹬著那兩條強有力的後腿,但它跳不走,一根生鏽的大針穿透它的脖子把它牢牢地定在木板上。


    四老爺怒衝衝地盯著給塑像塗色的一老一小,他們渾然不覺,小匠人用一支粗毛刷蘸著顏色塗抹著蝗蟲的翅膀。老匠人用一支小毛筆點著顏色畫著蝗蟲的眼睛。


    四老爺走到木板前,猶豫了一下,伸手去拔那根生鏽的鐵針,針從木板上拔出,螞蝦卻依然貫在針上。


    這是一隻半大的螞蚱,約有兩厘米長。現在田野裏有一萬公斤這樣的螞蚱,它們通體紅褐色,頭顱龐大,腹部細小,顯示出分秒必長的驚人潛力。它們的脖子後邊背著兩片厚墩墩的肉質小翅,象日本女人背上的繈褓。


    遭受酷刑的螞蚱在針上掙紮著,它的肚子抽搐著,嘴裏吐著綠水。四老爺被它那隻肉感強烈蠢蠢欲動的肚子撩起一陣惡心。它在空中努力蹬著後腿,想自己解放自己,從人類的恥辱柱上掙脫下來,它的嘴裏湧出了最後幾滴濃綠的汁液,那是蝗蟲的血和淚,那是蝗蟲憤怒的和痛苦的感情分泌物。四老爺膽戰心涼地捏住了蝗蟲的頭顱,蝗蟲的兩隻長眼仿佛在他的手指肚上骨碌碌地轉動。蝗蟲低垂著頭,頸部的結節綻開,露出了乳白色的粘膜。它把兩條後腿用力前伸——它這時想解脫的是頭顱上的痛苦——它的後腿觸到了四老爺的手指,好象溺水的人突然踏到水下的硬底一樣它用力一蹬,它的脖頸和身體猝然脫節。這隻耶穌般的蝗蟲光榮犧牲。它的生命之火還沒有完全熄滅,它的身體懸掛在一根黑色的、被白色粘膜包裹著的長屎上,它的頭在四老爺的食指和拇指的夾縫裏擠著,它的兩條後腿在懸掛的身體上絕望地蹬著。


    四老爺扔掉蝗蟲,連同依然插在蝗蟲脖子上的針,象木樁一樣地立著。他的手指上刺癢癢的,那是蝗蟲腿上的硬刺留給他的紀念。


    泥壁匠人把蝗蟲之王的塑像畫完了。包工頭戳了一下發愣的四老爺。四老爺如夢初醒,聽到包工頭陰陽怪氣的說話聲:族長,您看看,象不象那麽個東西?


    泥塑匠人退到一邊,大蝗蟲光彩奪目。四老爺幾乎想跪下去為這個神蟲領袖磕頭。


    這隻蝗蟲長一百七十厘米(身材修長),高四十厘米,伏在青磚砌成的神座上,果然是威武雄壯,栩栩如生,好象隨時都會飛身一躍衝破廟蓋飛向萬裏晴空。塑造蝗神的兩位藝術家並沒有完全忠實於生活,在蝗神的著色上,他們特別突出了綠色,而正在田野裏的作亂的蝗蟲都是暗紅色的,四老爺想到他夢中那個能夠變化人形的蝗蟲老祖也是暗紅色而不是綠色。這是四老爺對這座塑像唯一不滿足的地方。


    顏色不對!四老爺說。


    包工頭看著兩個匠人。


    老匠人說:這是個螞蚱王,不是個小蝗蟲。譬如說皇帝穿黃袍,文武群臣就不能穿黃袍,小蝗蟲是暗紅色,蝗蟲王也著暗紅色怎麽區別高低貴賤。


    四老爺想想,覺得老匠人說得極有道理,於是不再計較色彩問題,而是轉著圈欣賞蝗神的堂堂儀表。


    它以蔥綠為身體基色,額頭正中有一條杏黃色的條紋,杏黃裏夾雜著黑色的細小斑點。它的頭象一個立起的鐵砧子,眼睛象兩個大鵝蛋。老匠人把蝗神雙眼塗成咖啡色,不知用什麽技法,他讓這雙眼睛裏有一道道豎立的明亮條紋。蝗神的觸須象兩根雉尾,飛揚在蝗頭上方,觸須塗成乳白色,尖梢塗成火紅色。四老爺特別欣賞它那兩條粗壯有力的後腿,象尖銳的山峰一樣樹著,象胳膊那麽粗,象紫茄子的顏色那麽深重,腿上的兩排硬刺象狗牙那麽大象雪花那麽白。蝗王的兩扇外翅象兩片鍘刀,內翅無法表現。


    舉行祭蝗典禮那一天,護送因犯通奸罪被休掉的四老媽回娘家的光榮任務落到了素以膽大著稱的九老爺頭上。早飯過後,九老爺把四老爺那匹瘦驢拉出來,操著一把破掃帚,掃著毛驢腚上的糞便和泥巴,然後,在驢背上搭上了條藍粗布褥子。


    九老爺走進院內,站在窗前,嬉皮笑臉地說:四嫂子,走吧,趁著早晨涼快好趕路。


    四老媽應了一聲,好久不見走出來。


    九老爺說:走吧走吧,又不是新媳婦上轎。


    四老媽款款地走出房門,把九老爺唬得眼睛發直,九老爺後來說四老爺是天生的賤種,他根本不知道四老媽打扮起來是多麽漂亮。四老媽白得象塊羊脂美玉,一張臉如沾露的芙蓉花,她被休時還不到三十歲,雖然拒吃茅草牙齒也是雪白的。


    她昂首挺胸走到九老爺麵前,挺起的奶頭幾乎戳到九老爺的眼睛上。九老爺眼花繚亂,連連倒退。


    老九,你四哥呢?四老媽平靜地問。


    九老爺僵唇硬舌地說:俺四哥……祭蝗蟲去了。


    你去把他給我找來!


    俺四哥祭蝗蟲去啦……


    你去叫他,就說我有話跟他說。他要是不來,我就點上火把房子燒了。


    九老爺慌忙說:四嫂,您別急,我這就去叫他。


    四老爺指揮著人們擺祭設壇,準備著祭蝗的儀式,心裏卻惦記著家裏的事情。九老爺慌慌張張跑來,附耳對他說了幾句,四老爺吩咐九老爺先走。


    四老爺一進院子,就看到四老媽坐在院子中一條方凳上,閉著眼,塗脂抹粉的臉上落滿陽光。他咳嗽了一聲,四老媽睜開眼,並不說話,惟有開顏一笑,皓齒芳唇,光彩奪目,象畫中的人物。


    四老爺心中的金瘡迸裂,幾乎跌翻在地。


    你……你怎麽還不走……


    四老爺!四老媽說,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思,百日夫妻似海深,我十八歲嫁給你,至今已有十一年,我一去不回還,難道你連一句話都沒有嗎?


    你要我說什麽?四老爺凶聲惡氣地說著,手卻在哆嗦。


    老四,四老媽說,你這一下子,實際上是要了我的命,休回娘家的女人,連條狗都不如。老四,你的心比狼還要狠,到了這個份上,我什麽都要挑明,你跟流沙口子那個女人的事,我早就知道;我跟鋦鍋匠的事,也是你定下的圈套。這就叫“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老四,你絕情絕意,我強求也無趣,隻不過要走了,什麽話都該說明白。老四,你沒聽說過嗎?休了前妻廢後程,往後,你不會有好日子過,你毀了一個女人,你遲早也要毀在一個女人身上。我死了以後,我的鬼魂也不會讓你安寧!


    四老爺洗耳恭聽著,好象一個虔誠的小學生聽著師傅教導。


    休書呢?四老媽問,你寫給我的休書呢?


    在老九那裏,我讓他交給你爹。四老爺說。


    老九,把休書給我!四老媽說。


    九老爺看了四老爺一眼,臉上有為難之色。四老媽挪動著兩隻小腳,步步入土般地逼近九老爺,陰冷地一笑,說:你的膽量呢?去年夏天你來摸我的奶子的時候,膽子不是挺大嗎?還想不想摸了?四老媽把胸脯使勁往前挺著,挑逗著九老爺,想摸就摸,別不好意思也別害怕,你四哥已經把我休了,他沒有權利管我啦。


    九老爺滿臉青紫,張口結舌,說不出一句話。


    四老媽卷起舌頭,把一口唾沫準確地吐到九老爺的嘴裏。她一把扯出夾在九老爺腋窩裏的小包袱,抖擻開來,鋦鍋匠那兩隻大鞋掉在地上,一張黃色宣紙捏在四老媽手裏。


    幾十滴眼淚猝然間從四老媽眼裏迸射出來,散亂地濺到四老媽搽滿官粉的腮上,她手中那張體書在索索抖動,四老媽幾次要展開那張休書,但那休書總是自動卷曲起來,好象要掩藏一件怕人的秘密。


    四老媽雙手痙攣,把那張體書撕得粉碎,然後攥成兩團,握在兩隻手心裏。她的目光極其明亮,淚水被灼熱的皮膚烤幹,腮上的淚跡如同沉重的雨點打在鹽堿地上留下的痕跡。


    老九,四老媽的嗓子被烈火撩得嘶啞了,她說,你吃了我一口唾沫,去年你就摟我摸我親我,你老老實實地對你哥說,我嘴裏到底有沒有銅鏽味道?


    九老爺困難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巴咂著舌頭,好象在回憶,又好象在品嚐,他說:沒有味道,沒有銅鏽味道。


    四老媽把手裏的紙團狠狠地打在四老爺臉上,罵道:毛驢,你們這些吃青草的毛驢!然後抬手抽了四老爺一個耳光於,打得是那樣凶狠,聲音是那樣清脆。四老爺脖子歪到一側,嘴裏克嚕嚕一陣響,好象圓球在地上滾動的聲音。四老媽又抬手貼去,但這時她的胳膊已經酸麻,全身力量好象消耗完畢,她的手指尖擦著四老爺腮邊下滑,又擦著四老爺為舉行祭蝗大典新換上的藍布長袍下滑,又在空氣中劃了一個弓背弧,四老媽身體踉蹌,傾斜著歪倒了。第二巴掌打得筋疲力盡,其實象一次絕望的愛撫。


    九老爺大聲地喊叫:四哥,別休她了!


    四老爺腮幫子痙攣,眼裏迸射綠色火花,他如狼似虎地向九老爺撲過去,雙手抓住九老爺的脖領子,前推後搡,恨不得把九老爺撕成碎片。四老爺胸腔裏響著吭哧吭哧的怪叫聲,九老爺被勒緊的喉嚨裏溢出噢噢的響聲,好象在滔天巨浪上飛行的海鷗發出的絕望的鳴叫。被勒昏了的九老爺用腳亂踢著四老爺的腿,用手撕扯著四老爺的背。四老爺情急智生,把嘴插在九老爺的額頭上,狠狠地啃了一口,幾十顆牙印,在九老爺光滑的額頭上排列成一個橢圓形的美麗圖案。


    九老爺鬼叫一聲,捂著血肉模糊的額頭,撤離了戰鬥。


    一個小時後,四老爺出現在祭蝗大典上;九老爺牽著毛驢,毛驢上馱著因與眾妯娌侄媳們告別時哭腫了眼睛的四老媽,走在出村向東的狹窄土路上。


    剛才,瘦瘦高高的九老媽、矮矮胖胖的五老媽,還有七個或是八個近枝晚輩的媳婦們,圍繞著門口那棵柳樹站著,看著頭額流血的九老爺把衣冠楚楚的四老媽扶上了毛驢,九老媽和五老媽抽抽搭搭地哭起來,那些媳婦們也都跟著她們的婆母們眼圈發了紅。九老爺把那兩隻用麻繩串好的大鞋原本是奮力扔在了牆角上的,但四老媽親自走去把鞋子撿起來。起初,四老爺把鞋子搭在驢脖子上,左一隻,右一隻,毛驢低垂頭,似乎被恥辱墜彎了脖子。四老媽跨上驢背後,也許是因為那兩隻大鞋碰撞她的膝蓋,也許是為了減輕毛驢的負擔,她彎腰從驢脖子上摘下大鞋,掛在自己的脖頸上,那兩隻大鞋象兩個光榮的徽章趴在她的兩隻豐滿的乳房上。這時,她猛地車轉了身,對著站在柳樹下淚眼婆娑的女人們,揮了揮手,綻開一臉秋菊般的傲然微笑,淚珠掛在她的笑臉上,好象灑在菊花瓣上的清亮的水珠兒。四老媽驢上一回首,看破了一群女人的心,多少年過去了,當時是小媳婦現在是老太婆的母親還清楚地記著那動人的瞬間,母親第九百九十九次講述這一電影化的鏡頭時,還是淚眼婆娑,語調裏流露出對四老媽的欽佩和敬愛。


    如果沿著槐蔭濃密的河堤往東走,九老爺和四老媽完全可以象兩條小魚順著河水東下一樣進入蝗蟲肆虐的荒野,不被任何人發現,但九老爺把毛驢剛剛牽上河堤、也就是四老媽騎在驢上頸掛在鞋粉臉掛珠轉項揮手向眾家妯娌侄媳們告別的那一瞬間,那頭思想深邃性格倔強的毛驢忽然掙脫牽在九老爺手裏的麻繩,斜刺裏跑下河堤,往南飛跑,沿著胡同,撅著尾巴,它表現出的空前的亢奮把站在柳樹下的母親她們嚇愣了。四老媽在驢上上竄下跳,腰板筆直,沒有任何畏懼之意,宛若久經訓練的騎手。


    截住它!九老爺高叫。


    九老媽膽最大,她跳到胡同中央,企圖攔住毛驢,毛驢齜牙咧嘴,衝著九老媽嘶鳴,好象要咬破她的肚子。九老媽本能地閃避,毛驢呼嘯而過,九老媽瞠目結舌,不是毛驢把她嚇昏了,而是驢上的四老媽那副觀音菩薩般的麵孔、那副麵孔上煥發出來的難以理解的神秘色彩把九老媽這個有口無心的高杆女人照暈了。


    在毛驢的奔跑過程中,那兩隻大鞋輕柔地拍打著四老媽的乳房,毛驢的瘦削的脊背摩擦著四老媽的臀部和大腿內側。幾十年裏,當母親她們把驢跑胡同時四老媽臉上出現的神秘色彩進行神秘解釋時,我基本上持一種懷疑態度。母親她們認為,四老媽在驢上揮手告別那一瞬時,其實已經登入仙班,所以騎在毛驢上的已經不是四老媽而是一個仙姑。既然是仙姑,就完全沒有必要象一個被休掉的偷漢子老婆一樣灰溜溜地從河堤上溜走,就完全有必要堂堂正正地沿著大街走出村莊,誰看到她是誰的福氣,誰看不到她是誰一輩子的遺憾。母親她們為了證明這個判斷,提出了幾個證據:第一,四老媽從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騎毛驢是生來第一次,毛驢那樣瘋狂奔跑,她竟然穩如泰山,屹立不動,這不是一個女人能做到的事情;第二,四老媽臉上煥發出耀眼的光彩,比陽光還強烈,一下就把九老媽照暈了,一般凡人臉上是難得見到這種光彩的;第三,據當時在場的人們過後回憶,毛驢載著四老媽從她們眼前跑過時,她們都聞到了一股異香,異香撲鼻。母親說那是蘭花的香氣,九老媽說:不對,決不是蘭花的香氣,是桂花的香氣!五老媽猶猶豫豫地說:好象是搽臉粉的香氣。十四嬸嬸硬說是茉莉花的味道。每個人一種說法,每個人感受到的味道都與別人不同。一股氣味,竟然具有如此豐富的成份,可見也不是人世間的香氣。第四條證據不是十分確鑿,這條關於音樂的證據隻有九老媽一人敢做肯定的回答,母親她們懷疑九老媽聽到的音樂是從村東頭八蠟廟那裏飄來的,因為四老媽騎驢跑胡同的時刻正是祭蝗大典開始的時候,四老爺雇來的三棚吹鼓手吹奏起古老的樂曲。那天刮的恰恰是東南風。


    歸總一句話,四老媽是家族故去人中一個被蒙上了神秘色彩的人物,我懷疑這個過程的真實性,我又相信母親們的實事求是精神,那麽多德高望重的女前輩,難道會平白無故地集體創作一個神話?何況神話也不是無本之術無源之水,它也要有一點事實根據;而且,四老媽騎驢跑胡同的事情剛過去五十年,母親她們都是親眼目睹者,她們一談起這件事時臉上的表情都如赤子般虔誠和嚴肅,她們敘述這件事的過程達到了相當高度的莊嚴程度,是一個莊嚴的敘述過程,我沒有太多的理由否定這件事情的真實性。


    當然,出於對死者的尊敬,出於對四老媽悲慘命運的同情,出於某種兔死狐悲的感情,母親她們是對事情進行了一些藝術性的加工的。擺在我麵前的任務就是剔除附在事實上的花環,抓住事情的本質。第一,毛驢掙脫韁繩斜刺裏跑下河堤是毋庸置疑的;第二,四老媽穩穩地騎在飛跑的毛驢上,臉上煥發出一種奇怪的表情也不可能虛假。


    毛驢被拉上河堤又跑下河堤,是因為河堤太狹窄,河水太清澈,小毛驢頭暈;四老媽穩坐飛驢不致下跌是因為她小腦機能健全,具有一種超乎常人的平衡能力。唯一費解的是,四老媽臉上為什麽會出現一種類似天神的表情。我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四老媽騎在飛驢上時臉上的表情:狂蕩迷亂,幸福美滿。我不得不承認,四老媽臉上的表情與性的刺激有直接關係。這種解釋我不願意對母親她們說,但基本上是成立的。根據有關資料,我知道女人在極度痛苦時對性刺激最敏感,反應最強烈。毛驢飛奔,瘦削的驢背不停地摩擦和撞擊著四老媽的大腿和臀部,那兩隻大鞋不停地輕輕拍打著四老媽高聳的乳房。驢背摩擦和撞擊著的、大鞋輕輕拍打著的部位,全是四老媽的性敏感區域,四老媽因被休黜極度痛苦,突然受到來自幾個部位的強烈刺激,她的被壓抑的情欲,她的複雜的痛苦情緒,在半分鍾內猛然爆發,因此說她在那一瞬間超凡脫俗進入一種仙人的境界並非十分的誇張。


    毛驢跑上大街,便慢條斯理地走起來,恢複了她幾十年如一日的垂頭喪氣的麵目,韁繩拖在它的頸下,宛如一條活蛇。九老爺氣喘籲籲地追上毛驢,彎腰抓住韁繩,然後攥緊拳頭,在毛驢的腚上狠狠地打了一拳,毛驢毫無反應。


    九老爺扯著僵繩,想讓毛驢後轉,重新回到河堤上去,沿著槐蔭濃密的河堤上小道,悄悄遁出村去。九老爺是一片好心,是為四老媽的麵皮著想,他的好心沒得好報,正在他全力牽扯那匹魔魔祟祟的倔強老驢時,四老媽一抬腿,把一隻套在硬邦邦的繡花鞋裏的尖腳利索而迅速地踢在九老爺晦暗的印堂上。九老爺眼睛裏金星飛迸,雙耳裏鼓樂齊鳴,身子晃蕩幾下,險些仆地而倒。九老爺吃虧就在於不能察言觀色,他如果早一點抬頭看四老媽端坐驢背猶如菩薩端坐蓮花寶座那般的雍容大度端莊富麗馨香撲鼻,就不會受到迎頭痛擊。九老爺至死都不相信是四老媽飛起一隻腳踢中他的印堂,因為他的眩暈消失之後,他看到驢上的四老媽雙眼似睜非睜,麵帶一種混合著喜怒哀樂的疲倦表情,況且四老媽沒說半句話。九老爺認為這是天對他的打擊,於是毛驢也成了能與對話的靈物,九老爺不敢違拗它的意誌,隻得膽戰心驚、小心翼翼地牽扯著連係著毛驢智慧的頭顱的麻韁繩,隨著毛驢,哈著腰弓著背,額頭正中半圓形的一圈鮮紅牙印下又青青地留著四老媽堅硬足尖踢出的印痕,迄邐東行……


    ……我跟隨著馱著四老媽的毛驢趕著毛驢的九老爺走在五十年前我們村莊的街道上。水晶般的太陽在蔚藍色的天空中緩慢移動著,街道上黃光迷漫,籠罩著幾隻在疲憊不堪的桑樹蔭下耍流氓的公雞,公雞羽毛華麗,母雞羽毛蓬鬆……鬧蝗災那年,為什麽不辦個養雞場呢?雞和螞蚱的關係難道不是與熊貓與竹子、蛐蟮與泥土的關係一樣親密無間嗎?——我就是這樣問過瘦高瘦高的九老媽。九老媽斜著眼——我忽然想起,九老媽生著兩隻鬥雞眼,珠子黑得讓人感到有幾分虛假,懷疑她的眼睛是染過墨汁的玻璃球——嘲笑著我:識文解字的大孫子,你簡直是把書念進肛門裏去了,狗屁也不通,混蛋一個,你是個雙黃的雞子掉進漿糊裏——大個的糊塗蛋!豬肉好吃,讓你連吃一個月,你還吃嗎?你吃膩了豬肉就想吃羊肉,吃著碗裏的看著碗外的,你們男人都一樣!別看你臉皮磁溜溜的象個沒閹的牛蛋子,滿嘴酸文假醋,恐怕也是一肚子壞水!就跟你那個九老爺一樣,他現在老了,老實了,年輕時,連他親嫂子都不放過——其實,九老爺提著豢養在青銅鳥籠裏的貓頭鷹正在草地上徘徊,我和九老媽站在過去的也是現在的也許是未來的土街上,遠遠地望著在雪亮的陽光下遊蕩的九老爺。我說不清楚那天的陽光為什麽閃爍著寶劍般的寒光,一向,遛鳥時必定唱出難懂的歌子的九老爺為什麽閉塞了喉嚨。九老爺象一匹最初能夠直立行走的類猿人一樣笨拙稚樸地動作著。我猜想到麵對著透徹的陽光他一定不敢睜眼,所以他走姿狼亢,踉踉蹌蹌,跌跌撞撞,神聖又莊嚴,具象又抽象,宛若一段蒼茫的音樂,好似一根神聖的大便,這根大便注定要成為化石……在包裹住九老爺的銀白色裏——地平線跳躍不定——高密東北鄉近代史上第三次出現的紅色蝗蟲已經長得象匣槍子彈那般大小;並且,也象子彈一般又硬又直地、從四麵八方射向罩上耀眼光圈的九老爺。九老爺極誇張地揮動著手臂——鳥籠子連同著那隻晰呀學語的貓頭鷹——一起畫出逐漸向前延伸的、周期性地重複著的、青銅色的符號。號聲是軍號軍號聲嘹亮,我雖然看不到軍號怎樣被解放軍第三連的號兵吹響,但我很快想起獨立第三團也是三連的十八歲號兵沙玉龍把貼滿了膠布的嘴唇抵到象修剪過的牽牛花形狀的小巧號嘴上。他的臉在一瞬間憋得象豬肝一樣,調皮戰士喊:老沙,小心點,別把腦漿子鼓出來!老沙一笑,噗嗤,泄了氣,軍號那麽難聽、那麽短促地叫了一聲,我們都笑了。指導員憤怒地吼叫一聲:第七名,出列!我莫名其妙地跑出隊列,束手束腳地站著。指導員冷眼如錐,紮著我的神經。指導員說你胡說什麽?我說我沒說什麽呀!——你不是說老沙把腦漿鼓出來了嗎?——我沒說呀——那你出列幹什麽?——你讓第七名出列呀!——你是第七名呀?——是呀——你入列……晚上我再跟你算帳,指導員冷酷地對我說。我當時感到一股涼氣從喉嚨竄到了肛門!因為那時候我食物中毒,不久前我食物中毒住進守備區醫院,護士牛豔芳象納鞋底一樣紮我的靜脈,那麽痛我不哭,她滿臉是汗窘急得很,我說紮吧,小牛!為了提高你的技術,我心甘情願給你當試驗品。小牛的眼淚汪汪。她的眼藍汪汪的象小母牛的眼睛一樣,我經常從她的眼睛裏看到她的眼睫毛的倒影,象一排線杆子。小牛對我挺好,我盼著她給我打針,紮得越多越好,我被她用一根針剜著血管子,心裏幸福得厲害,我說牛……後來我要出院了,我說,咱倆可以通信嗎?後來我們就通信了,談戀愛了。難道指導員知道啦?老沙把嘴嘬得象一個美麗的肛門,觸到漂亮的、堅硬的號嘴上,他的嘴唇竟然那麽厚那麽幹燥!貼著膠布還滲血絲,真夠殘酷的。他的臉又漲紫了,號筒裏發出一聲短促的悶響——不是我侮辱戰友,確實象放屁的聲音——緊接著便流暢起來,好象氣體在疏通過腸道裏歡快地奔馳。我們剛當兵時,連長教我們辨別號音,軍號不但可以吹出熄燈、起床、集合、緊急集合、衝鋒、撤退、調人的信號,而且還能吹奏美妙動聽的歌曲。哎,想起剛當兵時,真不容易,寒冬臘月睡在水泥地上,南方的戰士到了北方就象北方的騾馬到了南方一樣,吃不慣軟綿綿的稻草,泚溜泚溜老竄稀屎,躺在我身邊的王化虎,滿臉焦黃,生著兩隻大得出奇的手,據說練過“鐵沙掌”,他拉了一被子,早晨不好意思起床,差點自殺,後來他分到特務連,後來參加了自衛還擊戰,被人家活捉去了,好久才放回來。當兵不易,我當兵時人家說我們是個生蹼的家族,遺傳,接兵的連長說,沒事,我們也不是來選人種。連長說新兵怕炮,老兵怕號。從紅色沼澤地對麵的部隊營房裏傳出了緊急集合號聲,一會兒我和九老媽就看到一百多個解放軍拿著棍棒衝向草地,他們的草綠色的軍裝被雪白的陽光照耀得象成熟的桑葉一樣放著墨綠色的光澤,他們身上都象結了一層透明的薄冰。他們驚驚乍乍地呼叫著,我告訴九老媽說解放軍幫助我們滅蝗蟲來了。我說隻有在抗災救災中才能看到解放軍的英雄本色,九老媽說,他們胡鬧,他們是劉猛將軍手下的兵嗎?我歪歪頭,注意地觀察了一下九老媽的兩隻互相嫉妒和仇視的眼珠,忽然感覺到我對家族中年齡長者的彈性強大的模糊語言有一種接受的障礙。我悲哀起來。


    這時天象一半湛藍的玻璃球了,太陽亮得失去圓形,邊緣模糊不清。解放軍繞過沼澤,在草地上散開,象一群撒歡的馬駒子。他們在九老爺對麵,離著我們遠,九老爺離著我們近,所以我覺得解放軍戰士都比九老爺矮小、孱弱,我不知道九老媽與我看到的是否一致,她的鬥雞眼構造特殊是不是看到的景象也特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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