鋦鍋匠放下四老媽,緩緩地、艱難地站起來,他慢慢地脫掉沾滿熱血的褂子,甩到了毛驢的脊背上。他從腰裏拔出雙槍。他把雙槍插進腰帶。他彎下腰,從血泊中提起那兩隻給四老媽帶來極度恥辱和光榮的大鞋,翻來覆去地看著。


    那群士兵從柳林後鬼鬼祟祟地走出來,他們舉著手槍,弓著腰,在暗紅色的開闊地上蛇行著。


    鋦鍋匠把腳上的鞋踢掉,坐下,珍惜地端詳一會手中的大鞋,然後,一隻一隻穿好。美麗士兵們逼近了,子彈象零落的飛蝗,在他的周圍飛舞。他把頭擱在膝蓋下,打量了一下平放在河堤沙土上的四老媽,再次站起,抽出槍。一顆子彈象玩笑般地緊擦著他的脖頸飛過,他好象全無知覺,脖頸上流著猩紅的血他好象全無知覺;又一顆子彈俏皮地洞穿了他的耳朵,他依然毫無知覺。直棒棒站著,他好象有意識地為美麗士兵們充當練習射擊的活靶。士兵們膽子大起來,彎弓的腰背逐漸抻直,嘴裏又開始發出動聽的咆哮。鋸鍋匠把雙槍舉起來,喝起堅硬的嘴唇,向兩隻槍筒裏各吹了一口氣,好象惡作劇,又好象履行什麽儀式。那些士兵膽子愈加大,他們以為鋦鍋匠的子彈打光了呢!我告訴你們,見好就收,不要得寸進尺!你們不信,那就前行!我親眼看見,鋦鍋匠在扔掉褂子之前,把兩大把黃燦燦的子彈喂進了彈倉,獨眼龍一般都是必然的神槍手,彈無虛發,槍槍都咬肉。士兵們高喊著:投降吧,朋友!


    鋦鍋匠笑笑,好象嘲諷著什麽。我分明看到他的兩隻手哆嗦著,緊接著槍聲響了。河堤北邊蝗蟲們進攻莊稼的聲音猶如澎湃的浪潮,槍聲猶如衝出水麵的飛魚翅膀摩擦空氣發出的呼哨。走在最後邊的幾個士兵象草捆一樣歪倒了;前頭的士兵們回過頭去,看到同伴們橫臥在地上的軀體,寒意從背後生,撒腿就跑,與中間的士兵衝撞滿懷,子彈從背後擊中他們豐滿的屁股,他們鬼叫著,捂著屁股,踩著戰友們的屍體,倉惶逃竄,隱沒在灰綠色的柳林中,再也沒有出現。永遠也再也沒有出現。


    九老爺已從河邊灘塗上學著蛤蟆的前進姿勢慢慢爬到堤頂。他滿身髒泥,眼珠子混濁不清,額頭上被四老爺咬出的兩排鮮紅的牙印變成了兩排雪白的小膿皰瘡,如果不是四老爺的牙齒上有劇毒,就是九老爺遭受極度驚嚇之後,身體內的免疫力受到嚴重破壞。


    親不親,一家人,固然在飛行前我主張鋦鍋匠把四老爺和九老爺通通槍斃,但現在,九老爺象隻被嚇破了苦膽的老兔子一樣畏畏縮縮地站在我身旁時,我的心裏湧起一層憐憫弱者的漣漪——在以後的歲月裏,我認識到,九老爺在弱者麵前是條凶殘的狼,在強者麵前是一條癲皮狗——介於狼與狗之間,兼有狼性與狗性的動物無疑是地球上最可怕的動物——但我還是對幾十年前我那一瞬間萌生的憐憫采取了充分寬容的態度。世界如此龐大,應該允許各類動物存在。何況九老爺畢竟是條狼狗,比純粹的狗尚有更多的複雜性,因此他的存在是合理的。


    我們看到,鋦鍋匠臉上塗滿鮮血,偏西的太陽又給他臉上塗上了一層釉彩,使他的死更具悲壯色彩。他是自殺的。


    他舉起雙槍,兩隻槍口頂住了兩邊的太陽穴,靜默片刻,兩聲沉悶的槍聲幾乎同時響起。他保持著這姿勢,站了約有兩秒鍾後,便象一堵牆壁,沉重地倒在地上。


    不容諱言,我們吃草家族的曆史上,籠罩著一層瘋瘋癲癲的氣氛;吃草家族的絕大多數成員,都具有一種騎士般的瘋癲氣質。追憶吃草家族的曆史,總是使人不愉快;描繪祖先們的瘋傻形狀,總是讓人難為情。但這有什麽辦法呢?“墨寫的謊言,掩蓋不住血染的事實”,翻騰這些塵封灰蓋的陳年帳簿子,是我的瘋癲氣質決定的怪癖,人總是身不由己,或必須向自己投降,這又有什麽法子?


    蝗蟲遷移到河北,八蠟廟前殘存的香煙味道尚未消散,一團團烏雲便從海上升起,漂遊到食草家族的上空。被幹渴折磨得憔悴不堪的大地可憐巴巴地張望著毛茸茸的雲團,沼澤地裏鬼哭狼嚎,植物的枯幹被海上刮來的潮濕的腥風激動,嚓嚓啦啦地碰撞。四老媽的屍體、鋦鍋匠的屍體、毛驢的屍體和美麗士兵們的屍體被村裏人搬運到沼澤地裏,扔到一片紅樹林般的高大一年生草本植物的稀疏的蔭影下。村裏人腿上沾著暗紅色的、粘稠的、濁氣撲鼻的淤泥,立在沼澤邊沿上,看著一群群藍色的烏鴉、灰色的雄鷹、潔白的仙鶴混雜在一起,同等貪婪地撕扯著、吞食著死屍。四老爺和九老爺自然也站在人群當中。他們鬥雞般地對望著,恨不得把對方撕成碎片。


    等到高貴的仙鶴、勇敢的雄鷹和幽默的烏鴉把屍體的麵孔啄得模糊不清後,村裏人開始往回走。烏雲彌合,遮沒了太陽和天空,陰森森的風吹拂著人們百結千納的破衣爛衫和枯草般的頭發,飛揚的紅塵落滿了一張張幹燥的麵孔。一道血紅的閃電在雲層後突然亮起,象疾跑的銀蛇和火樹,畫破烏黑的天,畫出驚心動魄的圖案。眾人愕然止步,破碎的臉在紅光中閃爍,藍色的眼在紅光中變色。驚雷響起時,人們齊齊跪倒,嘴唇一起蠕動,咕咕嚕嚕的聲音從幹裂的嘴唇間流出,匯成一個聲音,直接與上帝對話。


    先是有大如銅錢的白色雨滴落下,砸在人們仰望上蒼的臉上,雨點冰涼,寒徹肌膚,令人毛骨悚然。村人激動起來,嘴唇急速哆嗦,頭顱頻繁點搖。雷聲隆隆不斷,閃電滿天亂竄。又是一批極大的白雨點落下來,村人們脫下破衫在手裏搖著,一邊歡叫,一邊雀躍,尚未濕潤的塵土被他們的腿腳騰起,猶如一叢叢紅色的海底灌木,濃鬱而厚重,人在塵煙中跳躍,好象在沸騰的海水中掙紮。大雨點降過後,烏雲變色——由魆黑而暗紅而花花綠綠——而且突然降低了幾萬幾千米,天和地極快地縮短了距離,溫度迅速降到冰點,剛剛還為天降甘霖歡欣鼓舞的人們都停了手腳,啞了歌喉,袖手縮頸,彼此觀望,不知所措。寒冷關閉了他們汗水淋漓的毛孔,誘發了他們遍體的雞栗,塵煙降落,顯出他們裸露的肌體。群鳥驚飛,飛至七八米高處就象石塊一樣啪噠啪噠掉在地上,烏鴉、仙鶴、灰鷹、鳳凰,全都拖拉著僵硬的翅膀,象喪家狗一樣遍地爬行,它們聚集在一起,都把自己的腦袋往對方的羽毛裏插。預感到災難即將降臨的鳥類簇擠成一座座華麗的墳頭,星星般分布在沼澤裏和田野裏。


    天地擠在一起,銀光閃爍,鼓角齊鳴,萬馬奔騰,冰雹把天地連係在一起。


    冰雹,這位大地期待已久的精靈終於微笑了!她張開溫柔的嘴巴,齜著淩亂的牙齒,迷人地微笑著下降了。她撫摸著人類的頭,她親吻著牲畜的臉,她揉搓著樹木的乳房,她按摩著土地的肌膚,她把整個肉體壓到大地上。


    冰雹象瀑布般傾瀉到焦渴的大地上。


    冰雹是大地的殘酷的情人。


    也隻有大地才能承受得了她的毀滅一切的愛情。


    冰雹!無數方的、圓的、菱形的、八角形的、三角形的。圓錐形的、圓柱形的、雞蛋形的、乳房形的、芳唇形的、花蕾形的、刺蝟形的、玉米形的、高粱形的、香蕉形的、軍號形的、家免形的、烏龜形的、如意形的冰雹鋪天蓋地地傾瀉下來。


    冰雹嘎嘎吱吱地響著,哢哢嗒嗒地碰撞著,跳著蹦著翻滾著旋轉著,掉在食草家族的頭上、肩上、耳朵上,鼻梁上、掉在鳥類的彎曲脖頸上、烏黑利喙上、突兀肛門上,掉在紅色沼澤的紅色淤泥上、人的屍首上、馬的牙床上、狐狸的皮毛上、孔雀大放的彩屏上、幹綠的苦蘚和紫紅的灌腸般植物上……溫柔的冰雹,我愛你,當我把你含在口腔裏時,就象吮吸著母親和妻子的溫暖的乳房……天空多壯麗。自然多輝煌。塵世多溫暖。人生多蔥薑。鏗鏘鏘鏘,嗒嗒嘡嘡,冰雹持續不斷地掉下來,天地間充溢著歡樂的色彩和味道,充滿了金色的童年和藍色的多瑙河。五彩的甜蜜的冰雹降落到蒼老枯萎的大地上,喚醒了大地旺盛的性欲和強大的生殖力。


    鄉親們一無遮掩地徘徊在土地上。他們焦頭爛額,鼻青眼腫;他們搖搖擺擺象受了重傷的拳擊運動員;他們嘴裏哈出雪白的蒸氣,胡須和眉毛上凍結著美麗的霜花;他們踩著撲棱棱滾動的冰雹,腳步踉蹌。


    冰雹野蠻而瘋狂,它們隆隆巨響著,橫敲豎打著人類的肉體,發泄著對人類、對食草家族的憤怒。它們盲目地、毫無理性地把無數被蝗蝻蹂躪過的小樹攔腰打斷。


    太陽出來時,已是傍晚時分。烏雲排泄完畢,分裂成淺薄的碎片,升到高空。雲的間隙裏,大塊的天空被車輪般大的血紅夕陽涸染成漸遠漸淡的胭脂色。大地上鋪著足有半米厚的冰雹,青藍與雪白交叉,溫暖與寒冷套疊,天空大地五彩繽紛,混亂不堪。原本無葉現在無枝的禿樹象一根根棍棒指著威嚴的天空,被砸斷的小樹傷口上湧現著乳白色的汁液,被砸得斷翅缺羽的禽鳥在四凹凸凸的冰雹上掙紮著,並發出一聲聲歎息般的淒厲哀鳴。我緊緊地裹著鴨絨服,戴著雙層口罩保護著酸溜溜的鼻頭。我用凍得象胡蘿卜一樣的手指(姥姥,你吃的什麽?你吃什麽咯崩咯崩響?女孩問著躺在被窩裏的外婆。外婆甕聲甕氣地回答:吃的是冰凍胡蘿卜)笨拙地抓著“卡依新fi型135單鏡頭反光照相機”,拍攝著冰雹過後的瑰麗景象,在寬闊的鏡頭外,銀色的大地無窮延伸,我按動快門,機器“哢嗒”一聲響。(在這張安裝偏振鏡後拍攝出的照片上,世界殘酷無情,我的頭腦腫脹的四老爺和滿鼻子黑血的九老爺率領著族人們艱難地行進。四老爺的腰帶上掛著兩柄短槍,九老爺腰帶上掛著兩隻匣子槍,手裏舉著一支勃朗寧手槍。四老爺張著嘴,好象在吼叫,九老爺緊蹙著額頭,斜眼看著四老爺,好象對四老爺充滿仇恨。)族人一步一滑地跋涉著,他們口裏噴出的氣流彩色紛壇,宛若童話中的情形。一個牙齒被冰雹敲掉的白胡子老者嚶嚶地哭著,兩滴淚珠象凝固的膠水粘在他的腮上,他的耳朵被凍死了,黑黑的象兩隻腐爛的蝙蝠。我哈著手指,哈氣的時候我的嘴感覺到口罩凍成了堅硬的冰殼。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閃爍,晃得人眼疲倦。我費力地調動著僵硬的手指(姥姥,俺娘怎麽不回來?小女孩問。你娘看斑馬去啦。長頸鹿看不看?不看,斑馬也是馬嗎?斑馬不是馬。那是什麽?是妖精。紅眼綠指甲,黑天就出來,見了男孩吃男孩,見了女孩吃女孩。它怎麽不吃俺娘呢?你娘嫁給斑馬啦。騎著斑馬到非洲去啦。冰雹把一群群斑馬打得遍體鱗傷,它們圍在一起喘息著。這時它們聽到了獅子的喘息聲。放錄音!快放錄音!斑馬在獅虎的吼叫聲中顫栗不止。獅子在斑馬的鳴叫聲中睜開了朦朧的睡眼。高大的綠柵欄外,她吃吃地笑起來。這棟高樓裏的人夜夜都要做惡夢。樓長,我們受不了啦,請你把她轟走吧。人有所好嘛!人家躲在房裏放錄音幹你們屁事?!斑馬!斑馬!斑馬……非洲在什麽地方呢?姥姥又咯嘣咯嘣吃起胡蘿卜來。小女孩靜靜地躺著,一股怒火在她胸中熊熊燃燒),把“星雲式色散鏡”裝在精密的卡依照相機鏡頭上。我蹲在厚厚的冰雹上,一股尖銳的涼氣射進肛門,迂回曲折衝上咽喉,使牙齒打戰,舌頭冰涼。我對準在冰雹裏掙紮的家族成員們,撳下了照相機的快門。(在這張照片上,世界是由色和光構成的。冰雹散射著玫瑰紅光澤,人類放射青銅的光澤,每個人都是一輪奇形怪狀的太陽。四老爺更加象一個失敗了的英雄,他弓著腰,好象對太陽鞠躬。九老爺也許開了一槍,因為槍口附近散射著一簇雪蓮般的火花。)九老爺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把手中的“勃朗寧”給鼓搗響了,錚然一聲響劃破了冰涼潮濕的空氣,子彈上了天,槍口冒著格外醒目的藍煙。九老爺吃驚不小,下意識地把手槍扔掉了,手槍落在冰雹上,藍光閃爍。


    你的藍光閃爍的眼睛盯著我,看著我把用各種鏡頭拍攝的珍貴曆史照片攤開在玻璃板上,聽著我用沉悶的腔調講述著大雹災過後,人類如何向失落的家園前進。我認為人類的曆史就是一部尋找家園的曆史,你看到了嗎?那片被冰雹敲打得破破爛爛的茅草屋頂,就是我們食草家族的家園,它離著我們好象隻有數箭之地,卻又象天國般遙遠。我跟隨著先輩們,忍受著寒冷,忍受著對自然的恐怖和敬畏,忍受著被冰雹打出來的痛苦。一步一滑,兩步一跌,哭聲震動被冰雹覆蓋的大地,連太陽也淚水汪汪。九老爺有時是狗,有時是狼,他那時就成了狼。他從冰雹上撿起手槍,用剛才的動作操作著,槍聲響起,振奮起在死亡邊緣上掙紮的族人們的精神,大家攜著手,互相攙扶著,艱難地行走,你知道嗎?沒有光就無所謂色——知道,三歲娃娃都懂的道理——照相機是客觀的,但人對光的感受卻是主觀的,是極端主觀的——你還有什麽照片,拿給我看嘛!——攝影不僅僅是一門技術,更重要的是一門藝術——藝術不過是你們勾引女孩子的武器。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手裏的照片散落在水泥地板上。她冷冷地笑著,說:怎麽啦,擊中了你的要害了?不要怕,對‘藝術’的評價也是極端主觀的,你駭怕什麽?她蹲下去,撿著散在地上的照片,每撿一張她都用頗為挑剔的目光打量一番。她舉起一張照片,勉強地說:這張還不錯!


    太陽象個雪白的十字架,套著一圈圈金色的光環,一顆鮮紅欲滴的禿樹鑲著灼目的白邊,樹下張牙舞爪的人們象從煉鋼爐裏流出來的廢渣的人形堆積。


    冰雹被紅色淹沒了。


    太陽也沉下了紅色的海洋。


    如果我把四老爺和九老爺親兄弟反目之後,連吃飯時都用一隻手緊緊攥著手槍隨時準備開火的情景拍下來,我會讓你大吃一驚,遺憾的是我的照相機出了毛病,空口無憑,我怎麽說你都不會相信。你無法想象,那個冰雹融化之後接踵而來的夏天是多麽悶熱,滋潤的大地溫度持續上升,生殖力迸發,所有的種籽和所有的莖根都發瘋般萌芽生長,紅褐的赤裸大地幾天後就被繁榮的綠色覆蓋,根本不須播種,根本不須耕耘,被蝗蟲吃禿的莊稼的樹木都生機蓬勃,如無不虞,一個月後,小麥和高粱將同時成熟,到時金黃的麥浪會漾進鮮紅高粱的血海裏,夏天和秋天緊密交織在一起。


    那年夏天蒼蠅出奇的多,牆壁上、家具上布滿了厚厚的蒼蠅屎。九老爺和四老爺都用右手握著槍,用左手端著青瓷大花碗,哧溜哧溜地喝著蔥花疙瘩湯,湯上漂著死蒼蠅和活蒼蠅。兄弟二人都不敢抬頭,生怕一錯眼珠就被對方打了黑槍。湯裏的蒼蠅一無遺漏地進入他們的口腔和肚腹。


    難道僅僅因為四老媽的事就使兄弟成了你死我活的仇敵了嗎?具有初級文化水平、善於察言觀色的五老媽告訴我,九老爺調戲四老媽是導致兄弟關係惡化的一個原因,但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因為河北流沙口子村那個小媳婦。這件事是九老爺子不好……


    五老媽認為,九老爺子不該去與四老爺子爭奪女人。天下的女人那麽多,你另找一個不就行了?男人們就是這樣,無論什麽東西,一爭起來就成了好的,哪怕是一攤臭屎!男人們都是一些瘋瘋傻傻的牙狗,五老媽撇著嘴說,我真看不出那個小媳婦有什麽好看的地方!你四老媽和你九老媽實在都比那個女人要好出三倍。她不就是五冬六夏都穿件紅褂子嗎?不就是她那兩個母狗奶子挺得比別人高一點嗎?


    女人最仇恨的是女人!因此休想從一個女人嘴裏聽到對另一個女人客觀公正的評價。


    我把一支高級香煙遞給好占小便宜的十六叔,讓他告訴我四老爺和九老爺爭奪紅衣小媳婦的詳細過程。十六叔用咬慣了煙袋的嘴巴笨拙地含著煙卷,神色詭秘地說:不能說,不能說。


    我把那盒煙卷很自然地塞進他的衣袋裏,說:其實,這些事我都知道,你說不說都無所謂的。


    十六叔把口袋按按,起身去插了門,回來,吸著煙,眯著眼,說:五十年前的事了,記不真切了……


    四老爺子帶著從美麗士兵屍體上繳來的手槍,踩著搖搖欲墜的木樁石橋,趁著天鵝絨般華貴的夜空中明亮的星光,去跟紅衣小媳婦幽會。(這事都怪九老爺子不好,十六叔說,九老爺也嗅著味去啦,他也提著槍呢!四老爺有一天晚上發現了從小媳婦的門口閃出一個人影,從那奇異的步態上,四老爺猜出是自己的親兄弟。那小媳婦也是個臭婊子,你跟四老爺子好了,怎麽能跟九老爺子再好呢?不過也難怪,那年夏天是那麽熱,女人們都象發瘋的母狗。)四老爺的心肺都縮成一團,急匆匆撞進屋去,聞到了九老爺子的味道,紅衣小媳婦慵倦地躺在炕上,四老爺掏出槍,頂住小媳婦的胸口,問:剛才那個人是誰?小媳婦說:你看花眼了吧?(有一種女人幹那事沒個夠,四老爺子那時四十歲了,精神頭兒不足啦,她才勾上了九老爺子。)


    聽說四老爺子自己配製了一種春藥?


    什麽春藥,還不就是‘六味地黃丸’!


    小媳婦究竟是被誰打死的?


    這事就說不準了,隻有他們兄弟倆知道。反正不是四老爺子打死的就是九老爺子打死的。幾十年了,誰也不敢問。


    四老爺和九老爺開著槍追逐的事是什麽時候發生的?


    就是打死小媳婦那天。弟兄兩個互相罵著,他操他的娘,他日他的老祖宗,其實他跟他是一個娘生的,也沒有兩個老祖宗。


    開了那麽多槍,竟然都沒受傷?


    受什麽傷呀,畢竟是親兄弟。四老爺子站在橋上,用力跺著腳,渾身顫抖著,臉上身上都沾著麵粉(好象一隻從麵缸裏跳出來的大耗子,腐朽的石橋搖搖晃晃),他對著河水開一槍,(河裏水花飛濺,)四老爺擠著眼,罵一句:老九,我操你親娘!九老爺子也是滿身麵粉,白褂上濺滿血星子。他瘋狂地跳著,也對著河水開一槍,罵一句:四棍子,我日你活老祖宗!兄弟倆就這麽走走停停,罵著陣,開著槍,回到了村莊。


    他們好象開玩笑。


    也不是開玩笑,一到院裏,老兄弟倆就打到一堆去啦,拳打,腳踢,牙啃,手槍把子敲。九老爺子手脖子上被四老爺子啃掉一塊肉,四老爺子的腦袋瓜子被九老爺子用槍把子敲出了一個大窟窿,嘩嘩地淌血。


    沒人拉架嗎?


    誰敢去拉呀!都握著槍呢。後來四老爺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象條死狗一樣,九老爺子也就不打了,不過,看樣子他也嚇壞了,他大概以為四老爺子死了吧。


    四老爺子的傷口沒人包紮?


    你五老媽抓了一把幹石灰給他堵到傷口上。


    後來呢?


    三天後蝗蟲就從河北飛來了。


    飛蝗襲來後,把他親哥打翻在地的九老爺自然就成了食草家族的領袖。他徹底否定了四老爺對蝗蟲的“綏靖”政策,領導族人,集資修築劉將軍廟,動員群眾滅蝗,推行了神、人配合的強硬政策。


    那群蝗蟲遷移到河北,與其說是受了族人的感動,毋寧說它們吃光了河南的植物無奈轉移到河北就食;或者,它們預感到大冰雹即將降臨,寒冷將襲擊大地。遷移到河北,一是就食,二是避難,三是順便賣個人情。


    飛蝗襲來那天,太陽昏暗,無名白色大鳥數十隻從沼澤地裏起飛,在村莊上空盤旋,齊聲鳴出五十響淒慘聲音,便逍遙東南飛去。


    頭上結著一塊白色大癡的四老爺拄著一根棍子站在藥鋪門前,仰臉望著那些白鳥,目睹神秘之光,誰也猜不透他心裏想什麽。


    九老爺騎著一匹老口瘦馬,從田野裏歸來。他的腰帶上掛著兩支手槍,手裏提著一支皮鞭,臉上塗抹著一層白粉,怔忡著兩隻大眼珠子,打量著那群白鳥。


    白鳥飛出老遠,九老爺猛醒般地掏出手槍,一隻手擎著,另一隻手揮舞著馬鞭,抽打著瘦馬的尖臀,去追趕那群白鳥。瘦馬慢吞吞地跑著,四隻破破爛爛的大蹄子笨拙地翻動著。九老爺在馬背上欠臀踢腿,催促著老馬。老馬精疲力竭,鼻孔大睜開,胸腔裏發出(口歐)(口歐)的響聲。


    草地上藤蘿密布,牽扯瓜葛,老馬前蹄被絆,順勢臥倒,九老爺一個觔鬥栽下馬,啃了一嘴青草。他爬起來,踢了臥在地上喘息的老馬一腳,罵一聲老馬的娘,抬頭去追尋那群白鳥,發現它們已飛到太陽附近,變成了幾十個耀眼的白斑點。九老爺把皮鞭插在脖頸後,掏出另一支手槍,雙槍齊放,向著那些白斑點。槍響時他縮著脖頸,緊閉著眼睛,好象繳槍投降,好象準備著接受來自腦後的沉重打擊。


    那時正是太陽東南晌的時候,淡綠的陽光照耀著再生的鵝黃麥苗和水分充足的高粱裸子,草地上飛舞著純白的蛺蝶,有幾個族人蹲在一道比較幹燥的堰埂上拉屎。氣候反常,季節混亂,人們都忘記了時間和節氣。九老爺軟硬兼施,扶起了消極罷工的瘦馬。他剛要騙腿上馬,馬就快速臥倒,如是再三,九老爺無可奈何地歎一口氣,對馬說:老爺子,我不騎你就是啦。馬不信任地盯著他看,九老爺細語軟聲,海誓山盟,那馬才緩緩站起,並且擺出一副隨時準備臥倒的姿勢,對九老爺進行考驗。九老爺說:你媽的個馬精,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一句,我不騎你就是啦。


    九老爺腰掛手槍,左手持馬鞭,右手牽馬韁,橫穿著草地,踢踢遝遝回村莊。偶爾抬眼,看到西北天邊緩慢飄來一團暗紅色的雲。九老爺並沒有在意,他還深陷在對瘦馬怠工的沮喪之中。他認為由於瘦馬怠工使他沒能擊落怪異的白鳥。走到村頭時,他感覺到一陣心煩意亂,再抬頭,看到那團紅雲已飄到頭上的天空,同時他的耳朵聽到了那團紅雲裏發出的嚓啦嚓啦的巨響。紅雲在村子上空盤旋一陣,起起伏伏地朝村外草地上降落,九老爺扔掉馬韁飛跑過去。紅雲裏萬頭攢動,閃爍著數不清的雪亮白斑。嚓啦聲震耳欲聾。九老爺咬牙切齒地迸出兩個字:蝗蟲!


    正午時分,一群群蝗蟲飛來,宛若一團團毛茸茸的厚雲。在村莊周圍的上空蝗蟲匯集成大群,天空昏黃,太陽隱沒,唰啦唰啦的巨響是蝗蟲摩擦翅膀發出的,聽到這響聲看到這景象的動物們個個心驚膽戰。九老爺是惹禍的老祖宗,他對著天空連連射擊,每顆子彈都擊落數十隻蝗蟲。


    蝗蟲一群群俯衝下來,落地之後,大地一片暗紅,綠色消滅殆盡。在河北的土地上生長出羽翼的蝗蟲比跳蝻凶惡百倍,它們牙齒堅硬鋒利,它們腿腳矯健有力,它們柔弱的肢體上生出了堅硬銷甲,它們瘋狂地齧咬著,迅速消滅著食草家族領土上的所有植物的莖葉。


    村人們在九老爺的指導下,用各種手段驚嚇蝗蟲,保衛村子裏的新綠。他們敲打著銅盆瓦片,嘴裏發著壯威的呐喊;他們晃動著綁紮著破銅爛鐵的高竿,本意是驚嚇蝗蟲,實際上卻象高舉著歡迎蝗蟲的儀仗。


    天過早地黑了,蝗蟲的雲源源不斷地飄來。偶爾有一道血紅的陽光從厚重的蝗雲裏射下來,照在筋疲力盡、嗓音嘶啞的人身上。人臉青黃,相顧慘但。


    就連那血紅的光柱裏,也有繁星般的蝗蟲在煜煜閃爍。


    入夜,田野裏滾動著節奏分明的嚓嚓巨響,好象有百萬大軍在訓練步伐。人們都躲在屋子裏,憂心忡忡地坐著,聽著田野裏的巨響,也聽著冰雹般的蝗蟲敲打屋脊的聲響。村莊裏的樹枝巴格巴格地斷裂著,那是被蝗蟲壓斷的。


    第二天,村裏村外覆蓋著厚厚的紅褐色,片綠不存,蝗蟲充斥天地,成了萬物的主宰。


    膽大的九老爺騎上竄稀的瘦馬,到街上巡視,飛蝗象彈雨般抽打著人和馬,使他和它睜不開眼睛張不開嘴巴。瘦馬肥大的破蹄子喀唧喀唧地踩死蝗蟲,馬後留下清晰的馬蹄印。馬耷拉著下唇,流著涎線,九老爺也如瘦馬一樣感到極度的牙磣。他閉嘴不流涎線,卻把一口口的腥唾沫往肚子裏咽。


    巡視畢,一隻龐大的飛蝗落到九老爺的耳朵上,咬得他耳輪發癢。九老爺撕下它,端詳一會,用力把它撕成兩半,蝗蟲落地,無聲無息。九老爺感到蝗蟲並不可怕。


    村人們被再次動員起來。他們操著鐵鍬、掃帚、棍棒,鏟、拍、掃、擂;他們愈打愈上癮,在殺戮中感到愉悅,死傷的蝗蟲積在街道,深可盈尺,蝗蟲的汁液腥氣撲鼻,激起無數人神經質的嘔吐。


    在村外那條溝渠裏,九老媽身陷紅色淤泥中險遭滅頂之災。九老媽遇救之後,腿腳上沾著腥臭難聞的淤泥。我認為這紅色腥臭淤泥是蝗蟲們腐爛的屍體。


    五十年前,村人們把剿滅飛蝗的戰場從村裏擴展到村外,那時候溝渠比現在要深陡得多,人們把死蝗蟲活蝗蟲一古腦兒向溝渠裏推著趕著,蝗蟲填平了溝渠,人們踏著蝗蟲衝向溝外的田野。


    打死一隻又一隻,打死一批又一批,蝗蟲們前仆後繼,此伏彼起,其實也無窮無盡。人們的臉上身上沾著蝗蟲的血和蝗蟲的屍體碎片,沉重地倒在蝗蟲們的屍體上,他們麵上的天空,依然旋轉著凝重的蝗雲。


    第三天,九老爺在街上點起一把大火,煙柱衝天,與蝗蟲相接;火光熊熊,蝗蟲們紛紛墜落。村人們已不須動員,他們抱來一切可以燃燒的東西,增大著火勢,半條街都燒紅了,蝗蟲的屍體燃燒著,躥起刺目的油煙,散著紮鼻的腥香。蝗蟲富有油質,極易燃燒,所以大火經久不滅。


    傍晚時,有人在田野裏點燃了一把更大的烈火,把天空映照得象一塊抖動的破紅布。食草家族的老老小小站在村頭上。嚴肅地注視著時而暗紅時而白熾的火光,那種遺傳下來的對火的恐怖中止了他們對蝗蟲的屠殺。


    清掃蝗蟲屍體的工作與修築劉將軍廟的工作同時進行。九老爺率眾祈求神的助力。劉將軍何許人也?


    火光之夜,劉猛將軍托夢給九老爺,自述曰:吾乃元時吳川人,吾父為順帝市鎮江西名將,吾後授指揮之職,亦臨江右剿除江淮群盜。返舟凱還,值蝗孽為殃,禾苗憔悴,民不聊生。吾目擊慘傷,無以拯救,因情極自沉於河。有司聞於朝,遂授猛將軍之職,荷上天眷戀愚誠,列入神位,專司為民驅蝗之職,請於村西建廟,蝗孽自消。


    我帶領著蝗蟲考查隊裏那位魔魔道道的青年女專家,去參拜村西的劉將軍廟。我記起幼年時對這位豹頭環眼燕頷虎須金盔金甲手持金鞭的劉猛將軍的無限敬畏之心。那時候劉將軍金碧輝煌,廟裏香火豐盛,這是強硬抵抗路線勝利的標誌。劉將軍廟建成後,蝗蟲消逝,隻餘下一片空蕩大地和遍地螞蚱屎,什麽都吃光了,啃絕了,蝗蟲們都是鐵嘴鋼牙。人民感激劉將軍!今非昔比,政府派來了蝗蟲考查隊,解放軍參加了滅蝗救災,明天上午,十架飛機還要盤旋在低空,噴灑毒殺蝗蟲的農藥!劉將軍廟前冷落,金盔破碎,金鞭斷缺。主持塑造劉將軍的九老爺超脫塵世,提著貓頭鷹在田野裏邀遊,泛若不羈之舟。女學者知識淵博,滑稽幽默,她說你們村的抗蝗鬥爭簡直就是抗日戰爭的縮影,可憐!我驚愕地問:誰可憐?她驢唇不對馬嘴地回答:可憐大地魚蝦盡,惟有孤獨劉將軍!


    我懷疑這個女人是個反社會的異端分子,但可憐她乳房堅挺、修臂豐臀,不願告發她。


    我走出廟堂,揚長而走,讓她留在廟裏與孤獨的劉將軍結婚吧。沒給劉猛將軍塑上個老婆是九老爺的大疏忽。


    第四十一天的早晨,又是太陽剛剛出山的時候,十架雙翼青色農業飛機飛臨高密東北鄉食草家族領地上空。飛機擦著樹梢飛過村莊,在紅色沼澤上盤旋。飛機的尾巴突然開屏,乳白色的煙霧團團簇簇降落。村裏人都跑到村頭上觀看。


    飛機隆隆地響著,轉來又轉去,玻璃後出現一張張女人的臉,她們一絲不笑,專注地操作著。西風輕輕吹,藥粉隨風飄。我們吸進藥粉,聞到了滅蝗藥粉苦澀的味道。蝗蟲們一股股糾纏著在地上打滾。它們剛長出小翅,尚無飛翔能力。蝗蟲們也失去了它們祖先們預感災難的能力,躲得過冰雹躲不過農藥。


    一個幹部勸大家回家躲著,免得中毒。人群走散,我實在留戀飛機優雅的飛行姿態,實在欣賞千簇萬簇藥粉的花朵,而且堅信我在城市的汙濁空氣裏生活過很久,肺部堅強耐毒,所以我不撤。


    四老爺從那堵臭杞籬笆邊站起來,向草地走去,我猜想他可能是去草地上拉屎吧?他沒有拉屎,他穿越草地走向提著貓頭鷹在沼澤地邊溜達的九老爺。我遠遠地看到他們相會在紅色沼澤的邊緣上,沼澤裏溫柔溫暖的紅色襯托得他們身影高大,飛機在他們的天上精心編織著美麗的花環,並蒂花兒開,連呼吸都成為沉重的負擔!他們都蒼老了,他們都僵直地站著,象兩座麻石雕成的紀念碑。貓頭鷹突然唱起來,唱得那麽怪異,那麽美好,我在它的叫聲中幡然悔悟,我清楚地預感到:食草家族的惡時辰終於到來啦!


    我負載著沉重的懺悔向四老爺和九老爺奔去……


    在奔跑過程中,我突然想起了一位頭發烏黑的女戲劇家的莊嚴誓詞:


    總有一天,我要編導一部真正的戲劇,在這部劇裏,夢幻與現實、科學與童話、上帝與魔鬼、愛情與賣淫、高貴與卑賤、美女與大便、過去與現在、金獎牌與避孕套……互相摻和、緊密團結、環環相連,構成一個完整的世界。


    在歡慶的婚宴上,我舉起了盛滿鮮紅酒漿的高腳透明玻璃杯,與我熟識的每一個仇敵和朋友碰杯,酒漿溢出,流在我手上,好象青綠的蝗蟲嘴中分泌液。我說:親愛的朋友們、仇敵們!經過幹旱之後,往往產生蝗災,蝗蟲每每伴隨兵亂,兵亂蝗災導致饑饉,饑饉伴隨瘟疫,饑饉和瘟疫使人類殘酷無情,人吃人,人即非人,人非人,社會也就是非人的社會,人吃人,社會也就是吃人的社會。如果大家是清醒的,我們喝的是葡萄美酒;如果大家是瘋狂的,杯子裏盛的是什麽液體?


    作者附注:


    1文中所寫的“高密東北鄉”並非地理學意義上的高密東北鄉,望高密東北鄉的父老鄉親們不要當真。


    2文中的敘事主人公“我”並不是作者莫言,與同“高粱係列”裏的“我”不是莫言一樣。希望有關文藝團體開會批評作品時,不要把“我”與莫言混為一體。


    (原載《收獲》198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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