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馬那天,是百裏挑一的好天氣。半上午光景,從地裏冒出了成群結隊的人,簇擁在草地上,踩碎了不知道多少窩小鳥和野花。蜥蜴驚惶失措,在人的腳縫裏亂竄,嚇得女人中膽小者吱吱哇哇地叫。一彪人馬從草地邊緣跑來,見垂楊柳就拐彎,馬脖子上的銅鸞鈴叮叮當當響著。


    他們是不是從河那邊來的?


    你是說他們是從食草家族居住的地方來的?


    我隻是這樣猜想。


    收回你的猜想吧。他們不是從河那邊來的,他們是沿著河邊跑來的。


    他們是一支什麽部隊?歸誰領導?


    你問我還不如問那棵梨樹!小老舅舅冷漠地說,從我記事那天起,他們就騎著馬跑來跑去的。他們都戴著眼鏡,都鑲著金牙,都會唱歌。


    他們跟食草家族居住地的那支隊伍是一個係統?


    也許吧。鬼知道。我反正不知道。


    馬呢?馬都是搶了老百姓家的?


    不知道。問我還不如問那堵牆。我出生時早就有了那堵牆。


    我看著眼前那堵當年刷著白灰現在白灰早已剝落幹淨搖搖欲墜的破牆,想象著那根拴馬樁的模樣。


    紅馬拴在樁上,晃動著宛若一匹綢緞的尾巴,這個比喻你用了幾十遍了,好話說三遍連狗也不聽,好好好,下不為例,紅馬晃動著宛若一匹綢緞的尾巴,拂趕著搗亂的蚊蠅。它的蹄子由高手匠人剛剛修整過,馬蹄油光光的,剛塗了一層蠟。馬彈著蹄,亮出青色的新蹄鐵,像兒童向同伴炫耀新買的鞋子。黃胡子持著一柄鐵絲刷子,一遍又一遍地梳理著馬的皮毛。馬愉快地哼哼著。小老舅舅你還是蹲在門檻上嗎?馬的鞍具也都新上了蠟,木質的部位刷了桐油,一片杏黃色。支隊長在北屋裏說著什麽,她好像在哭。後來支隊長的嗓門高了起來,他的話清楚地傳到院子裏,黃胡子隻顧擦著馬,馬隻顧愉快地哼哼。


    “你一定要去!”支隊長說。


    “我不去!”她抽抽搭搭地哭著,“你把我當成什麽東西啦?”


    “高司令的‘夜來香’也去,你不去怎麽行?”


    “她是她。她是個什麽東西?你把我和她看成一樣了……”她又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難道你們不是一樣嗎?”支隊長怒衝衝地說,緊接著又輕聲慢語好言撫慰,“行啦行啦,寶貝疙瘩,別哭了,把粉都哭去了。”


    “肚裏的孩子可是你的……”


    “管他是誰的呢?”支隊長有些不耐煩起來,“再說,我們一定能贏。這匹馬越來越靈,你瞧黃胡子把它收拾得多漂亮!像個要上轎的大閨女。”


    小老舅舅發現,黃胡子不停地斜眼看著掛在牆上的鞍具,斜眼偷看,他鼻孔裏那兩撮紅毛一伸一縮,我知道,那怪物又開始吸食他的腦漿了。


    黃胡子斜眼盯著那嶄新的馬鞍子,他鼻孔裏那兩撮紅毛顫抖著,我知道,你知道什麽?你什麽都知道還要我說幹什麽?真是!啊,啊。頭天夜裏我就知道。鍋裏炒馬料,炕熱得像鏊子。支隊長走後,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黃胡子也睡不著,他坐在炕前的凳上玩了一陣那個金燦燦的打火機,後來就把打火機扔到馬尿裏去啦。


    一燈如豆,照著幽暗的馬廄。紅馬在燈影裏顯得高大威武,馬的大影子在伏滿壁虎的牆上晃動著。小老舅舅睡不著,但也不敢翻騰,怕惹得黃胡子動怒,隻好把身體使勁貼到牆壁上取涼,壁虎生有吸盤的腳在他身上爬行著。他看到黃胡子的兩隻眼像兩粒火星一樣,疲倦地閃爍著。那兩隻大手,巨大的手在燈的影裏哆嗦著,一支紙煙笨拙地夾在指縫裏,煙灰有一寸長了,還遲遲不落。黃胡子一動,煙灰落了,小老舅舅看到黃胡子站起來,還以為他要上炕睡覺呢,便趕緊把身體使勁往牆壁上貼,一隻壁虎受擠,伸出舌頭啄了小老舅舅一口,便箭一般射向牆壁高處,黑暗中壁虎爬動的沙沙聲傳進小老舅舅的耳朵,發出嗡嗡的回聲。紅馬咀嚼草料的咯崩聲被突然放大了幾十倍,馬的長屁像軍號一樣悠長洪亮,一股腐草的味道撲鼻。黃胡子沒有上炕,卻掀開了炕席,拿出了幾疊綠色的票子數起來,在燈影裏,什麽都飄忽不定,恍如幽靈,形影混淆,難辨真假,黃胡子的臉大如團扇,兩眼放出的光比燈火還要亮。他用手指數綠鈔票,數幾張就把食指放到嘴裏沾點唾沫繼續數。起初小老舅舅還跟著黃胡子的手指悄悄數,數著數著就亂了套,其實黃胡子也數亂了套;後來,小老舅舅愈數愈迷糊,漸漸要入睡的光景,一團亮光把他耀醒了。他看到黃胡子手裏擎著一張燃燒的綠鈔票。鈔票在火中彎曲著,火光照著黃胡子的臉和眼,他鼻孔裏那兩撮紅毛抖動著。我知道那怪物又開始吸食黃胡子的腦漿了。火苗舐著黃胡子的手指,發出一股熟肉味。火滅了,那片卷曲的紙灰還有暗紅未盡,劈劈地響著,往地上落去。


    “我們一定能贏的,你瞧,紅馬都有點著急了,黃胡子也著急了。”


    支隊長說:“你好久都不出門啦,今兒個也該出去散散心。”


    黃胡子斜眼看著鞍具。


    “黃胡子,備馬吧!”支隊長從北屋裏跳出來。


    她也跟出來了。


    黃胡子垂著頭,隻有鼻孔裏……他好像誰都不看,雙手托著馬鞍,輕輕地放在紅馬的背上。


    支隊長本來就俊,從北屋跳出來時更是拔尖的俊,真是個天上難找地下難尋的出色的好小夥子。他腰紮寬皮帶,大熱的天還戴著一副白羊皮手套。在梨樹下,他抬手撕下一個小梨子,咬了一牙就扔掉了。


    你說過那天你是去看過賽馬的,小老舅舅。


    你就是性急。


    不是我性急。


    你見過一等的好馬鞍子沒有?


    沒見過。


    那怎麽給你說呢?


    黃胡子又點燃了一張綠鈔票,火苗子,紅綠相間的火苗子像小蛇一樣沿著鈔票的角飛快地往上爬,又燒著了他的手,牆上的壁虎都抖擻起來。


    “走吧,今天都去。黃胡子,你甭克搐臉,我虧待不了你,”支隊長看看坐在門檻上的小老舅舅,說,“小雜種,你也去。”


    支隊長攜著她的手在前,黃胡子牽馬在後,我在最後,黃胡子鼻孔裏……吸食腦漿,不噦嗦了,狗都不想聽了。


    廂房裏一股燒錢的味兒,煙把蚊子都嗆跑了。


    那彪人馬是與我們同時到達比賽集合點的,人好久不見,見麵感到親熱,馬也是一樣。你信不信?信不信都由你。


    我怎麽敢不信呢?


    高司令坐騎一匹黑馬,這也是一匹龍駒,通體像煤炭一樣,隻有四隻蹄子是白的,號稱“雪裏站”。這匹馬遠近聞名,年年比賽跑第一。支隊長的紅馬噅噅地叫著,高司令的黑馬和高司令的隨從們的馬也都噅噅地叫起來。


    草地上早就紮好彩棚,是用葦席紮的。你怎麽老是要刨根問底呢?我怎麽會知道葦席是從哪裏買的呢?你管這些閑事幹什麽?高司令叫高什麽?你混蛋!我知道他叫“高什麽”?他就叫高司令,大家夥那時都這樣叫,到如今我難道還能給他變個名字不成!他又不是我的兒,我怎麽知道他的名字。就是兒子又怎麽著,兒大不由爺娘,叫狗叫貓叫野兔子都是他自己的事……


    小老舅量。您得理也要讓人麽,我不問啦還不行嗎?高司令是個矮胖子,滿臉黑油,與他的坐騎仿佛一個娘養的。矮歸矮,胖歸胖,但他上馬下馬卻輕捷便當得很。他人也不難看,別看黑胖,人家黑得勻稱,胖得瓷實,人家天生是當官享福的材料。高司令穿一身黑軍裝,戴一副黑手套,一嘴黑牙齒,像鐵鑄的一樣。他說話聲若巨鍾,喜歡放聲大笑,還喜歡跟小孩子逗趣,口袋裏裝著花花紙裹著的洋糖,見了長得好看的小孩就給糖吃。這不跟日本鬼子一樣嗎?怎麽會跟日本鬼子一樣呢?


    幾十個兵們聚在一起,握手寒暄著,都張著嘴,金光交叉掃射。


    所有的植物都不遺餘力地把氣味噴吐出來,草地上蒸騰著使人頭暈的腥味。


    高司令的寶貝兒“夜來香”騎在一匹黑騾上,黑騾背上搭著大紅猩猩氈,兩個兵把她架下來,可能是兩個兵架她下騾時碰到了她夾肢窩裏的癢癢肉,她咯咯地笑起來,所有的人都循著笑聲看她。


    支隊長偷眼斜視著她,“夜來香”。


    “夜來香”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皮膚很白,眼睛不大,但水汪汪的像兩粒葡萄。她的奇妙處在屁股,她的屁股使勁往上翹著,放上顆雞蛋也難滾下來。


    “寶貝,”高司令摸著“夜來香”的下巴說,“你願意我贏還是願意我輸?”


    “夜來香”抿著嘴,直瞪著滿臉赤紅的支隊長說:“我願意你輸!”


    高司令抬手拍了“夜來香”一個嘴巴子,半假半真地罵道,“臭嘴娘們,嫌俺老高長得醜?你願意我輸,我偏要贏!”


    “老弟,看俺老高怎樣摘你的玫瑰花。”高司令打著哈哈,轉到玫瑰麵前,玫瑰躲到支隊長身後。“小美人,還嬌羞嬌羞的呢!待會跟著俺老高去吃香的喝辣的!”


    支隊長和“夜來香”用眼珠子打著信號,那群兵都抽著煙,打著哈哈,馬兒們戴著鐵嚼子,困難地啃著青草的梢兒。看熱鬧的百姓們都遠遠地站著,一個個瘟頭瘟腦。被毒日頭曬的。


    黃胡子低垂著頭,立著,拉著馬韁,像一根拴馬樁。他鼻孔裏那兩撮紅毛抖動著,對,吸食腦漿。現在想起來,那群瘟頭瘟腦的百姓們不知道怎樣笑話黃胡子沒出息呢。


    紅馬背馱著油光閃閃的鞍韉,輕輕地晃著尾巴,兩個青鐵馬鐙子懸在肚腹兩側輕輕搖晃著。遠處,垂楊樹上,有一隻喜鵲在叫。


    “夜來香”和玫瑰被供在席棚裏,好像兩件閃閃發光的珍寶。玫瑰玫瑰淚流滿麵。


    玫瑰流淚多半是小老舅舅這個小雜種引起的。那天,他蓬頭垢麵,破衣爛衫,赤著腳,上唇上掛著兩道清鼻涕,蹲在黃胡子身後,灰白的眼珠子驚訝又迷惘地看著坐在席棚裏的人。賽馬就要開始,小老舅舅占住要路,被一個兵扳著脖子投出去好遠。


    兵們都拉著自己的馬退到後邊去,隻剩下高司令和支隊長並馬而立在起跑線上。一匹紅馬如火炭,一匹黑馬如煤炭,一個黑人,一個白人。一個兵站在一側,手裏擎著一支小手槍,遲遲不動。兩匹馬都十分焦急,昂頭頓蹄搖尾,急欲奔跑。草地一望無際,並無跑道,隻在幾百米處並排著幾道架起的木杆,這是馬兒要飛越的障礙。


    有兩個兵騎著馬先跑向前去,那擎槍的兵看著那兩騎,等到千米之外傳來嘟嘟的哨響,擎旗的兵高叫一聲:“預備——”


    “啪!”一聲槍響,黑馬和紅馬幾乎同時竄了出去。


    起初,馬兒跑得還不是很快,能辨清蹄腿的移動,跑出幾十米光景,馬便鋪平了身子,人在馬身上也立了起來,腰往前弓著,馬鞍空著,馬尾張開,馬身突然長了許多。紅馬像一條紅線,黑馬像一條黑線,貼著草梢往前飛。飛越障礙時,紅馬像一張紅雕弓,黑馬像一張黑雕弓。所有的人都看癡了。小老舅舅,這時,你想沒想過要騎它?


    ma!ma!ma!我飛快地跑著,其實不是我在跑,是蹄子和腿自己在跑,是馬的思想在跑。風貼著尖削的耳呼嘯著,青草的芳香使我醺醺欲醉,我在我的脊溝裏飛跑。飛越障礙,飛,四蹄騰空,白色的,硬木橫杆,越,橫杆被我的鼻尖觸著,伸展腰肢,猶如一道流水緩緩飄落,障礙,飛過障礙,蹄子又觸著了清香撲鼻的草地,彈性是那般豐富,奔跑是這樣好,四蹄滾滾但有條不紊。我繃緊了。什麽都在飛動。ma!馬,你的背痛不?我的背被他的屁股墩了一下子,一種針刺般的感覺沿著我的脊椎像電一般傳開。


    直到這時,兩匹馬還是齊頭並進。


    昨天夜裏,黃胡子把鞍子拆開,紅馬憤怒地噴著響鼻,豆油燈上結了個豆大的燈花,進然炸開,滿屋油香,滿屋燒鈔票的味道。小老舅舅偷覷著黃胡子的舉動。隻見他從牆縫裏掏出一個紙包,小心翼翼地剝開,剝出四根紅鏽斑斑的大針。燒鈔票已令小老舅舅驚詫不止,黃胡子拿出大針,小老舅舅已是恐怖難忍了,他悄悄地把身體再往黑影裏縮。黃胡子提著針,顯得猶豫不決的樣子。他把針紮進馬鞍的棉皮夾層裏。ma!紅馬在黑暗中頓著鋼鐵的蹄子,院子裏的樹木婆娑而響,有一個幽靈在黑暗中遊蕩。黃胡子警覺地豎起耳朵,聽著院子裏的動靜。聽一會動靜,又低頭看馬鞍。小老舅舅看到他把針插進去拔出來拔出來插進去的良久不止,好像要用馬鞍上的棉布擦拭針上的紅鏽,那四根針上的鏽其實也被擦掉了不少。這種單調乏味的動作,無疑是催眠的良藥,小老舅舅不知何時睡著了。醒來見一切如常,竟懷疑自己做了一夜噩夢。


    雙馬跑到盡頭,又繞著那兩個騎馬樁立的士兵竄了回來,這時紅馬黑馬還是齊頭並進。


    席棚裏,“夜來香”與玫瑰並坐,玫瑰臉色難看,脂粉被淚水破壞。


    她聞到“夜來香”身上有一股艾蒿的香氣。


    黃胡子蹲在席棚一側,眯著眼,看那從遙遠處滾過來的兩匹馬。


    眼見著紅馬領先了一個馬頭,看客們發出興奮的嚎叫。黃胡子蹲著,像一塊黑石頭。


    小老舅舅,據你猜測,黃胡子是希望支隊長贏還是希望高司令贏?


    見鬼見鬼!我又不是他腦子裏的蟲子,他想什麽,我怎麽能知道?


    我們飛越障礙。黑馬落在我的身後,我的屁股感受到它噴出的熱氣。飛越。飄落。有尖利的針紮在我的背上。落地時他的屁股猛墩在鞍子上,尖銳的痛楚使我痙攣起來,全身拘禁,四蹄雜亂無章。


    黑馬呼嘯而過,它的尾巴像一把黑掃帚在我眼前晃動著。他用皮鞭抽打著我的臀,他的臀也開始用力來墩我。


    紅馬的突然落伍使看客們大驚。兵們狂呼:“玫瑰!玫瑰!輸了玫瑰!”


    玫瑰掩麵抽泣。


    黃胡子蹲著不動,像一塊黑石頭。


    啄木鳥篤篤地敲著樹幹。


    紅馬煩躁地尥起蹶子來,支隊長的身體前仰後合,他手裏的皮鞭像雨點般落在紅馬的臀上。


    ma!天可憐見!最後一根橫杆就在麵前,黑馬載著高司令一下子就蹦了過去,馬,紅馬,我失去了勇氣,但一股強大的力量催著我飛躍,不容我從杆下穿過去,不容許我繞過去,但這道橫杆我是注定飛不過去了。


    小老舅舅看到紅馬愚笨地跳起來,跳得很高,支隊長橫長在馬背上,小老舅舅感到眩暈,急忙眨了一下眼,眨眼的工夫,紅馬從空中跌下來,連草地都震動啦。


    高司令騎著黑馬跑到終點。越過終點往前跑了好長一段,他才把馬彎過來。他跳下馬,雙手高舉,呼叫著:“我贏了!我贏了!玫瑰歸我啦!”


    紅馬跌落之後,黃胡子站起來,伸頸往落馬之處張望,這時他聽到席棚裏一聲尖叫,玫瑰暈倒了,也沒人去救。“夜來香”氣憤地罵起來。


    幾個兵向橫杆下跑去。


    你沒近前看看?小老舅舅。


    我也去了。紅馬躺在地上,渾身哆嗦著,深藍的眼可憐巴巴地看著我。滿眼裏都是淚。ma!ma!ma!兩個兵把支隊長拉起來,他臉色像泥土一樣,額上流著血。站起來後,他懵懵懂懂地轉著圈,嘴裏嘈嘈雜雜地罵著。他的腰弓著,渾身顫抖,滿臉皺紋,好像突然老了幾十歲。馬的藍眼裏滿是淚水。


    “啊哈哈哈!”高司令挺著胸脯,揚著鞭子走過來,他大笑著,臉色如著釉的黑瓷,“老弟!你輸啦!哈哈!你把玫瑰輸啦!”


    支隊長掏出手絹揩了一下臉上的汗,拿掉手絹後,他的臉漲得通紅,他用馬靴踢了紅馬一腳,說:“媽啦個巴子,見鬼啦!”


    這時她蘇醒過來了。高司令就走上去抱她。她掙紮著,哭叫著。


    高司令親切地說:“寶貝兒,俺老高不會虧待你。”


    “夜來香”氣洶洶地嘟噥著,自己爬到黑騾上,用腳後跟踢幾下騾肚,騾子轉一個圈,慢吞吞地走了,沿著草地的邊緣,見垂楊柳也不拐彎。


    這時無人理睬癱倒在地上的紅馬了。大家湊上去,圍成一個鬆散的圓圈,看著高司令費神費力地想把玫瑰弄到黑馬上去。


    “寶貝兒,別哭啦,上馬吧,上馬,”高司令親呢地說著,“上馬,你看咱的小黑馬,雪裏站,是匹活龍駒,咱倆騎一匹馬,俺抱著你,保你不落馬。”


    高司令拖拉著玫瑰,在拖拉過程中,他的胖胖的小黑手不斷地摸著擰著她的臉和胸。她尖利地哭叫著,抓著,撓著,她的指甲把高司令的臉皮抓破,留下幾道粉紅色的痕跡。


    高司令有些惱怒,他用手摸著臉,臉上滲出的蛋黃色的液體沾在他的手上。他說:“你不走?老子斃了你!”


    高司令把手按在槍把子上。


    玫瑰驚惶地後退著。


    高司令揮揮手,說:“捆起她來,這個臭娘們!”


    那些兵走過去,擰住了玫瑰的胳膊。


    玫瑰哭著,呼喚著支隊長的名字。


    小老舅舅,她畢竟是你的親娘,她那樣哭叫,你一點反應都沒有?


    小老舅舅說,我反應什麽?支隊長和黃胡子都不反應,我反應什麽!


    小老舅舅蹲在紅馬身邊,看著紅馬的眼睛。


    你當時心裏想什麽?


    我能想什麽?我隻能看馬的眼。


    馬眼裏汪著淚水。墨水河裏流著渾濁的水。十幾天前剛下過幾場大暴雨,河邊上的沙土被抽打得堅硬如石,有的地方留著瀉水的痕跡。沙裏淤積著幾隻死去的小鳥,連日日頭曬,鳥早臭了。馬牙山上積雪幾個月前就化盡了,山石和鬆樹一種顏色。到處都是鳥叫聲,草的腥香使人惡心。小老舅舅想吐。他的頭皮刺癢,紅馬的肉一陣陣哆嗦著。它的脊梁骨扭斷了吧。馬的皮上一片片閃光的汗水,有幾線紅血從鞍子下流出來。ma!ma!支隊長的屁股墩在鞍子上,墩一下,那四根大針就下紮一點,終於紮進了我的脊梁。


    支隊長走到高司令麵前,說:“這次不能算數!”


    “什麽?!”高司令發怒了,吼叫,“你他娘的是個男人還是個女人?”


    “這次不能算數,”支隊長膽怯地說,“因為我的馬出了毛病。”


    “狗屁!”高司令罵道,“不會鳧水賴那玩意兒掛藻菜!”


    “確實是我的馬出了毛病,”支隊長啞著嗓子,“本來我是跑在你前頭的。”


    “少跟我噦嗦!”高司令拍了一下槍套,“你要是認輸,求情,沒準我還把她還給你,跟我耍賴?我殺了她也不給你。”


    “把她捆上,弄回去!”高司令跳上馬,夾夾腿,黑馬開走,他又在馬上回頭,對著支隊長啐一口,說,“你們他娘的軍部裏都是一群混賬東西!”


    高司令打馬飛跑了。玫瑰被弄在一匹馬上,四周被馬兵們簇擁著,跟在黑馬後跑起來。


    玫瑰的哭叫聲把馬蹄聲都蓋住了。


    那彪人馬雲團般飄走,見垂柳就拐彎。玫瑰的顏色在樹林子閃爍著,一會兒就不見了。


    草地上的看客也漸漸散去,隻留下三個人和紅馬。


    支隊長六神無主地徘徊著,咕嚕咕嚕地說著話,聽不清他說的是什麽。


    你還守著紅馬一動不動?


    我還守著它。ma!ma!


    小老舅舅看到支隊長往紅馬這邊走過來了。他的兩條腿又細又長,微微有點瘸,一定是從馬上掉下來摔的。他蹲下,察看著紅馬。


    他突然跳起來,提著馬鞭向黃胡子撲過來。他罵著,跳著,把蛇皮馬鞭抽到黃胡子的臉上,脖子上。


    黃胡子喉嚨裏忽然發出一聲長嘯,很像老虎的叫聲。你聽過老虎的叫聲嗎?你為什麽又哆嗦?支隊長驚怔著,停下馬鞭,看著黃胡子的臉。黃胡子齜著牙咧著嘴,眼珠子通紅,鼻孔裏紅毛乍開,一步步逼上來。支隊長伸手掏出左輪槍時,黃胡子像牆壁一樣倒在他身上。支隊長被壓在地上。兩人喘著粗氣,翻著滾著撕著咬著,把草地都壓平了一片。


    你趕快上去呀!


    支隊長總想掏那支左輪槍,精力不集中,吃了大虧。黃胡子瞅個空子,一口就把支隊長的耳朵咬掉了。支隊長丟了耳朵,更不濟了。


    黃胡子卡住了他的脖子,死命地往地下按,把骨頭都捏碎了,把支隊長的舌頭都擠出來了,紫紅紫紅的,要多嚇人就有多嚇人。


    後來,黃胡子站起來,他一站起來就晃蕩,晃蕩,晃蕩,一頭栽到草地上……


    大外甥,掙你盒煙真是不容易,舌頭都磨起了泡!啊,你真糊塗還是假糊塗?玫瑰肚裏那個孩子就是你的娘,支隊長,自然是你的姥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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