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馬的日子就要到了,梨樹上的梨子已有酒盅那麽大,支隊長煩躁不安。不是煩躁不安,他是躍躍欲試,想到賽馬場上施展身手的意思,對嗎?小老舅舅?就像盼望日久、準備日久的那種大事即將來臨前夕那種既興奮又緊張的心情,對嗎?小老舅舅。


    支隊長每天上午都到草地上去跑馬,他的騎術精良,我這輩子再也沒看到過第二個人能像支隊長騎得那樣好,小老舅舅無限感慨地說著,一眨眼幾十年就過去了。他騎著紅馬跑來跑去。支隊長在草地上騎馬奔馳的景象如一道道閃電,夜以繼日地掠過小老舅舅的腦海。早晨,太陽剛剛出山,雄雞開始啼鳴,黃胡子把馬拉出廂房,拴在南牆裏側的拴馬樁上,小老舅舅也爬起來萎縮在門檻上,搓著眼屎看黃胡子掃馬,紅馬的皮渴求撫摸渴求搓擦一旦著了掃帚的蓬鬆的枝條,它便舒服得直彈蹄子。馬眼閃著藍光,陽光照耀紅馬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小老舅舅你難道真沒騎過這匹馬?連想都沒想過?這不可能,狸貓枕著鮮魚能睡著覺嗎?如果狸貓枕著鮮魚能睡著覺那麽我相信你連想都沒想過要騎它。


    梨子一轉眼就像酒盅那麽大啦。草地上清晨總是籠罩著淡薄的白霧,百鳥鳴囀,草梢上露珠點點。紅馬鞍韉鮮明,尾巴弓著,蹄子發癢,盼望著奔騰。支隊長一隻手扶著梨樹幹,一隻手刷牙,滿嘴裏噴吐著白色的泡沫。黃胡子不錯眼珠地看著支隊長的嘴。


    小老舅舅說,支隊長拉馬走出庭院,飛身上馬,隻在馬臀上象征性地打了一鞭,紅馬就像電光一樣射進了草地。


    支隊長騎馬出走後,小老舅舅回憶道,庭院就被陰雲籠罩,黃胡子一邊清掃著廂房裏的馬糞,一邊高聲詈罵,這種語言據說是具有高度汙染性的,小老舅舅雖然像背書一樣背誦給我聽,但我不敢摘錄片言隻語。


    馬糞和被馬尿浸漬的泥土被盛在一個筐子裏,黃胡子命令小老舅舅把筐子拎出去,他拄著鐵鍬,憤怒和哀傷的表情齊集臉上,小老舅舅雖然心有不平之意,但也不敢違忤,隻得彎腰駝背,提著那臭烘烘的筐子,一點一點往外挪。


    支隊長在草地上打馬奔馳,他身體略略前傾,屁股與馬鞍似接非接,穿著高筒馬靴的雙腿緊緊夾住馬腹,紅馬在這樣的騎手胯下,隻有飛跑。


    連紅馬也知道,比賽的日子來臨了。


    賽馬那天,你去了沒有?


    去啦,我去了,黃胡子也去了,那天早晨,梨子都像雞蛋般大了,天剛亮,支隊長就起來。他是從來不到東廂房裏來的,但是賽馬前頭天晚上他卻鑽到廂房裏來了。廂房裏點著豆油燈盞,燈火如豆,像杏子一般黃。支隊長伸出手摸摸紅馬的頭,又後移兩步拍拍紅馬的臀部,紅馬愉快地搖動尾巴晃著腦袋,韁繩上的鐵鏈嘩嘩啦啦響著。蚊蟲飛動,艾蒿燃燒,冒著噴香的煙霧。


    “老黃、黃胡子,”支隊長親切地說,“好好喂馬,明天,咱一定要贏,贏來高司令的夜來香,我把她白送給你。咱一定能贏,是吧,一定能贏!”


    黃胡子埋頭在膝蓋上,一語不發。支隊長親自往馬槽裏倒進幾瓢香豆,拍著馬的頭說了幾句話,然後,走出廂房,皮靴咯吱咯吱地響到北屋裏去了。


    但很快聽到皮靴聲響到廂房門口,支隊長把頭探進來,叮囑道:“黃胡子,你檢查一下鞍子和肚帶,免得出差錯。”


    皮靴又響進了北屋,北屋裏傳來嘩啷嘩啷的水聲,和她的……說話聲。


    黃胡子抬起頭,臉放在豆油燈的黃光裏,好像金子一樣。他閉著眼似乎在傾聽著北屋裏的聲音,又似乎高僧入了定……


    你是中了邪了吧?小老舅舅有些惱火也有些詫異地問,馬自然是匹好馬,可好馬就人人都想騎嗎?你知不知道好馬還要好騎手?


    人生有三大險:騎馬坐船打秋千!騎不好筋斷骨折,丟人現眼,並不是鬧著玩的!馬有龍性,犯了性子人如何能治服?被它咬一口就比感冒拉肚子厲害。


    但我無法平息這強烈的願望,這願望本來就是一種病,任何願望都是遠比感冒腹瀉厲害的病症。願望有點像惡性瘧疾,可以致人死命。那種遙遠而神秘的呼喚仿佛從我心裏的一個空洞裏傳出,發出一波又一波的回音。ma!ma!ma!


    她在這一大片玫瑰叢中像幽靈一樣究竟要徘徊到什麽時候,狂風暴雨日,電閃雷鳴時她都在這裏徘徊,她唱過那支歌子後再也不說一句話。一朵一朵碗口大的玫瑰花低垂著頭,花瓣兒卷曲,花上凝結著憂悒的表情,但那表情立刻又狂蕩了,低垂的頭顱緩緩地、也有的是迅猛地高揚起來。我看到她伸出一個破碎的指尖,輕輕地撫摸著玫瑰們的臉,蒼白憔悴的臉,玫瑰的葉子簌簌地抖動起來,花瓣並攏,包住了花蕊。花瓣包住了手指。又後來,暴雨傾盆抽打著玫瑰,空中亮著一道又一道飄忽不定交叉縱橫的瀑布,一道閃電,豎起耳朵靜候著雷鳴。雨水嘩嘩地響著。雨水,衝洗著紅馬光滑的厚皮。ma!光滑更光滑。你在飛躍,穿過一道道水簾,你身上的紅光,如一道道閃電。豎起耳朵,靜候著雷聲灌耳。玫瑰凋零。她的翅羽般的裙子貼在了腿和臀上。她的頭發纏繞在頸上,什麽都被衝洗得幹幹淨淨。


    她不時地捏起裙子抖抖,但一鬆手,裙子又貼在腿和臀上。你不冷我遍體雞栗。金豆!金豆大外甥!大外甥!你又犯了病?別抖。小老舅舅脫下滿是虱子的破棉襖,披在我的肩頭上。究竟是誰騎在馬上?


    小老舅舅,那時候,你躺在滾燙的火炕上果然就一點也不動心?你聞著它身上熱烘烘的汗酸味兒,難道半個夢都不做?夢裏也沒騎過它?


    那麽赤裸著身體的黑孩子究竟是誰?是我?是你?我們騎在它的滾燙的背上,隨著它奔馳。我們看到她站在玫瑰花叢裏,雨珠兒沿著她的麵頰緩緩地往下流。雨過天晴,山河清新如畫,空氣清涼潔淨,使人不忍心呼吸。花瓣上的雨水結成了一層淺藍色的冰,花朵更加沉重。她也被冰凍在一層薄薄的透明冰甲裏,連香氣都禁錮住了。紅馬戴上了眼鏡,鼻子凍得通紅、唇邊的硬毛上結滿霜花、鼻孔裏噴出一股股白色的熱氣。陽光在這裏格外絢麗,冰裏的玫瑰鮮紅若滴。


    紅馬蹣跚著,繞著玫瑰花蹣跚著,地上的薄冰被馬蹄踐踏,發出啪啪的破裂聲。在運動中,馬身上的冰甲也在破碎,一片片往下掉著,掉在冰地,再響再破碎,冷啊,太冷,馬兒,紅馬,請你飛跑,讓我飛跑,我們一起飛跑。我們在電線上飛跑。我們在地平線上飛跑。我們在光線上飛跑。我們在白色的、顫抖不止的神經上飛跑。我們在拱形的彩橋上飛跑。我們在五彩的虹霓上飛跑。雨過天晴,一道彩虹飛架半天,墨水河在草的原野上盤旋曲折,也像一匹巨大的綢緞。唱起歌、跳起舞,馬兒騎著我、馬兒騎著你,幸福的人兒、苦難的人兒歌舞幾婆娑,淚水幾婆娑,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玫瑰盛開的時候,突然下起了鵝毛大雪。所有的玫瑰都被大雪掩埋了,隻有一朵像嬰兒的頭顱那麽大的玫瑰還露著頭,花朵是紫紅的,映紅了一片白雪,一隻焦黃的蝴蝶屏翅僵立在花瓣上,好像一片枯葉。她站在花前,依然穿著那條咖啡色的短裙,上身赤裸著,隻戴一件碧綠的乳罩。她的裸露的肌膚上鼓著一個黃豆大小的疙瘩,凍瘡。她臉上凝結著一層淺淺的微笑。她就這樣微笑著立在玫瑰花前,好像一位守護神,還好像,一根黑木樁。馬,你快些跑!紅馬在雪地裏艱難地跋涉著,雪深數尺,雪麵貼著馬腹。每前進一步都十分困難,馬,ma!你快些走。馬說,我走不動了。它眼睛裏流出兩滴琥珀一樣的大淚珠,像子彈般鑽進雪裏,雪被燙得吱吱叫。走不動也要走,我們要戰勝感官的永不滿足的奢望,奔向,理想的海岸,那裏,飛禽走獸都與我們親善,灰藍色的溫暖海浪懶洋洋地舔舐著黃金的海岸。馬,你不要哭。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雪羈絆著我們的腳,我們飛跑的意識焦灼地吼叫可是雪羈絆著我們的腿腳我們拔蹄不暢。我無法忘記掛鐵掌時的幸福。馬掌匠腰紮油布,友善地抱住我一條腿,我的蹄子擱在一條厚木高凳上等待著。馬掌匠用夾肢窩夾著一柄鋒利的鏟形刀,一上一下地,修理著我的蹄子。刀切蹄片時的噝噝聲令我陶醉,我昏昏欲睡。也有那樣的傻瓜拚命掙紮結果被綁住嘴唇高吊起來,細繩把嘴唇勒得像粒紫葡萄。他舉起錘子把蹄鐵釘在我的蹄子上,那一下下的打擊仿佛打擊著我的心。馬穿上新鞋啦!我聽到一個白胡子老頭說。一個孩子拾起從我蹄上切下來的廢片。一人說:此物可用來養花。可以養玫瑰嗎?什麽花都可以。我多麽想飛跑,可是雪羈絆我的蹄腿。我焦灼。我永遠也離不開這株血樣的玫瑰,雪中的玫瑰,玫瑰旁的她,她在一秒鍾內變得比上帝還可怕……金豆!金豆!你怎麽啦?你哭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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