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送兒子去育紅班學習。回來時,因為追趕一隻大蝴蝶,我們衝進了紅樹林。


    那隻蝴蝶是藍色的,藍色的翅膀上鑲著金子一樣的黃邊。我們一鑽出育紅班的木柵欄就看到了它。是兒子看到的。我因為反複品咂著黑板上那個紡錘圖案的味道、反複回憶著有關梅老師的一些情況,所以後於我兒子看到藍蝴蝶。我兒子驚叫之後我才看到藍蝴蝶從一蓬藍眼睛花上起起伏伏、忽忽閃閃飛起來。我兒子看到它前它伏在藍眼睛花上,要不是它翅膀扇動它簡直就是一朵肥大的藍眼睛花,要不是它翅膀扇動我兒子也發現不了它。


    這隻蝴蝶有海碗口那麽大。看起來它飛得很慢,其實比我們跑得還要稍快一些。它的翅膀不像一般蝴蝶的翅膀那樣輕薄,它的翅膀厚墩墩的毛茸茸的有肉感有質感絕非一般蝶翅可比,這也是我們追趕它的主要原因。


    我們沒有注意到腳下的藍眼睛花逐漸茂密起來,地勢也越來越低窪。藍蝴蝶不緊不慢地飛著,像一塊釣人的誘餌。它還不時地落到藍眼睛花上,為我們製造希望和幻想。因為它伏在花上時,我們的心髒立刻緊縮起來,別別地轉跳,血液流動的聲音像遙遠的潮汐,在我們耳朵深處回響。兒子彎著腰,在半米高的藍眼睛花叢裏繞來繞去,向藍蝴蝶逼近。時當正午,陽光照耀著藍瓣金邊的花朵,煥發出迷人的光彩。兒子翹起做成鉗形的手指,悄悄地伸向蝴蝶的翅膀。


    我分明看到兒子的手指已經捏住了蝴蝶的大翅,但蝴蝶卻翩翩地飛走啦。每次都是這樣。每次他都遺憾地撕下幾個藍眼睛花瓣,填到嘴裏去。我效仿他撕食藍眼睛花瓣。花瓣異香撲鼻,香得我腦袋都昏昏沉沉起來。我提醒兒子:


    “青狗兒,這種藍花可能有毒,不要再吃啦。”


    青狗兒斜著眼說:


    “你嘴裏有毒!”


    我因有把柄留在他手裏,不敢相爭。自我安慰地歎息一聲,人活到被黃嘴小兒欺負的地步,還不如死了好。


    “你願意死就死!誰還合不得你不成!”他一眼就望穿了我的心思,惡狠狠地激我。我想了想,人沒有點阿q精神也不能活,被兒子欺負強似被外人欺負,立刻便心平氣淡,跟著兒子追擊蝴蝶去了。


    等到我醒悟過來時,我們已經置身於紅樹林子之中。


    成群結隊的藍翅金邊大蝴蝶圍繞著我們飛舞著,那隻引我們進來的蝴蝶混進它的族群裏,再好的眼力也難以分辨出來。這是一個蝴蝶的王國。如果蝴蝶想咬人的話,不出半分鍾我們就會被咬死。


    我們在外邊看到的紅樹好像也並不是什麽樹,而是一些介於動物和植物之間的東西,但也絕對不是珊瑚。我還是希望它們是植物而不是動物。我願意它們是樹。它們有女人胴體一樣光滑的枝幹,光滑而明亮。它們有章魚腕足一樣的枝條,輕軟又流暢。水生植物特有的腥味從它們身上煥發出來,它們的顏色瞬息萬變。兒子肯定地說:


    “爸爸,我告訴你,這就是阿菩樹。”


    “你怎麽知道這是阿菩樹?”


    他詭秘地笑著說:


    “那你就別管啦,反正這是阿菩樹。”


    我膽怯地去撫摸那些柔軟如肉線的枝條。它們暴躁地飛舞起來,好像鞭梢一樣啪啪地脆響。有幾根枝條同時抽中我的臉,我的臉火辣辣地痛。阿菩樹瑟瑟地抖著,好像發怒的巨人。處在這種怪樹的包圍之中,我的膽都要嚇破了。兒子很老練地撫摸著那些柔軟的枝條,嘴裏發出羅羅的聲音。阿菩樹的顏色由青紫漸變為嫣紅,狂舞的枝條平靜了,隻做波浪式的舒緩運動。四周都是濃重的水腥,但地麵上並沒有水。潮濕的地上除了生有一叢叢的藍眼睛花之外,還生有一種金黃的細草,這種金黃細草填補了樹間的空白,覆蓋著地麵。


    我們的每一步都踩在這種金黃草上。草柔軟富有彈性,勝過了用優質羊毛精心編織成的地毯。


    現在我們已失去了捕捉藍色蝴蝶的興趣。因為幾乎每一叢藍眼睛花上都立著幾十隻大蝴蝶,隻要想捕捉,伸手即可捕捉。它們的翅膀一閉一張,它們的觸須一伸一屈。氧氣在它們的肚子裏流動著,使它們透明的肚子變成了水晶般的物質。


    我隨著兒子往紅樹林子深處走。愈往裏進美景愈不勝收。我心裏有些忐忑不安。兒子興高采烈,看不出有些許畏懼。他是我的領袖,在這種神秘的地方。


    後來,我們的麵前突然出現了一片湖水,太陽和月亮同時在湖上留下它們的倒影。湖水呈濃厚的橘黃色,水麵紋絲不動。阿菩樹的枝條直伸到水裏去,宛若無數根吸管。出現湖水之前,我們的腳下很鬆軟,仿佛水就在腳下。植物也比初進樹林時繁茂稠密,各種各樣的藤蘿像肉紅色的灌腸橫牽豎連,使我們每行動一步都很困難。常常有半米多長的肉棍子擦著我的麵頰橫飛過去、豎飛過來,激起簌簌的風響。據兒子說,這叫飛蛇,有劇毒,被它抽傷,皮肉腐爛,見骨而死。


    不過萬物相生相克,隻要是吃過藍眼睛花的人,飛蛇就不敢近身。我馬上回憶起,好像很久之前,我學著兒子的樣子,撕食香氣濃鬱的藍眼睛花瓣的故事。可見這個孩子早就存心,我進入紅樹林子是他精心安排好了的。當時我很有些憤怒,直逼著他的眼睛看。他一眼就望穿了我的心思。笑著,露出幾顆被蟲子咬得千瘡百孔的牙,他說:


    “你冤枉我啦!你要走你就走,誰也沒攔你。我要在這裏好好玩一玩,這裏多好呀。”


    橘紅色的湖麵上倒映著阿菩樹的影子,也許水底就生著阿菩樹呢。如果仔細觀察,可以看到,在水下的阿菩樹影中,遊動著一群滿身刺翅、色彩斑斕、狀如氣球的美麗怪魚。它們穿行在阿菩樹垂直的腕足之中。如果耐心地蹲著等,會看到它們換氣時的情景:它們浮到湖水的表層,這時它們的身體膨脹到最大,色彩也最鮮豔。靜止一會兒。嗤嗤的噴氣聲響起,每條美麗怪魚的身體上都有四個孔往外噴氣,在水中衝激起四股疾速的水泡。與此同時,美麗怪魚像皮球一樣在湖水中團團旋轉。幾百隻、也許是幾千隻美麗怪魚在湖水中團團旋轉著。湖麵上奇光散射,水珠進濺,噴水聲匯成優美的音樂。一些藍色的小飛蟲飛過來,紛紛掉進湖麵上這些閃爍著奇光異彩的小漩渦裏。美麗怪魚泄了氣,變成了癟皮囊,慢慢地沉到湖底。縣政府資源考察隊的那位戴眼鏡的陳姑娘告訴我:這是魚類中一個從沒被發現的新種,世界珍貴稀有魚類。她們把這種魚命名為:高密東北鄉彩球魚。這種魚的生存過程就是一個不問斷地充氣泄氣、浮起沉下的過程。她們認為,彩球魚浮到水麵於泄氣的同時散發奇光異彩的行為的目的是捕食與交配。


    在湖邊上,與縣政府資源考察隊的邂逅使我們歡欣鼓舞。我們輪番擁抱著,興奮得流出了眼淚。


    掐指一算,她們最後一天住在紅林子外邊的白色帳篷裏,彈著琵琶在帳篷外跳舞的情景,距今已有三年。那時我是她們帳篷裏的常客,她們逼著我給她們講述有關高密東北鄉食草族的曆史和有關紅樹林子的神秘傳說。我其實並無講故事的興趣,我的興趣是跟那三位女考察隊員接近,接近的方式是講故事。那三位女考察隊員一個賽一個的風騷,我已經坦率地說過一次。其實也不見得就是風騷,我所謂的風騷是指她們文化高相貌好,不拘小節,爽朗脆快,令人開心。


    她們在帳篷裏光著脊梁,隻穿一條小褲衩:三個女考察隊員隻穿著三條小褲衩,一條紅褲衩,一條綠褲衩,一條黑褲衩。褲衩都緊緊地箍在她們的大腿根上,愈顯得六條腿修長油滑,好像六條大鰻魚。聽我講故事時她們出神入化,六隻大眼鋥亮,像六盞電燈泡子。那三個男人,一個帳篷外燒開水,一個持筆往本子上抄寫什麽東西,另一個用錄音機錄我的故事。這裏沒有男人的嫉妒心理也沒有不健康的情欲。如果有一點點情緒的騷動,那並不是她們的肉體引起,而是那三條色彩強烈的褲衩引起。後來她們就脫掉了褲衩,我穿著衣服反倒局促不安起來;我不脫掉衣服就是對她們的侮辱,於是便趕緊脫掉衣服,大家都赤身裸體,無牽無掛,猶如初生的嬰兒。我把我知道的全講了,一邊講一邊整理拔高。她們對我的評價很高。她們說我所講的每一句話都增強了她們進紅樹林子考察的信念。臨行那天,我趕到帳篷邊為她們送行。但帳篷沒有了,地上隻留下篝火的餘燼和一堆空罐頭盒子,一群黑螞蟻在搶食罐頭裏殘餘的魚肉渣滓。但我堅信她們是進紅樹林子裏去啦。


    一個瞎子彈著三弦在縣城的青石板道上坐著賣唱,石板縫裏生著一些頑強的毛穀纓,蜥蜴在他腿縫裏休憩。他唱著一個小馬駒的故事,也唱著一個考察隊員在紅樹林子裏漫遊的故事。


    她們邀請我們到帳篷裏去休息,吃東西。我正好感覺到既疲乏又饑餓,她們的邀請正合著我的心意。


    兒子嘟著嘴,好像很不高興的樣子。因為碰到了這些朋友,我的孤獨感減緩,對兒子的依賴感也減輕。我的腰杆有些硬,說話的腔調裏又滲出了家長和主子的味道:


    “青狗兒,姑姑們叫我們去帳篷裏去休息、吃東西,你去還是不去?”


    青狗兒撿起湖邊那些有著刀鋒一般利刃的花花石片,憤怒地打擊著湖麵上那些陀螺般團團旋轉、激起雪白水花、煥發奇光異彩的彩球魚。他打得很準,每一塊石片都注定要把一隻彩球魚打成兩半。


    破裂的彩球魚的腔子裏泄出花花綠綠的鮮血,漶在水麵上。一股股腥甜的味道隨著破裂彩球魚的增多而濃烈起來。


    “你去還是不去?!”


    “去幹什麽?去看你們剝成光腚猴子耍流氓?呸!”青狗兒鄙視地說。


    我分明記得,我與她們赤身裸體討論曆史時,青狗兒還是個吃奶的孩子,他何以得知?


    青狗兒冷笑一聲說: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我的臉漲紅了。我無法否認,生養出這樣一個兒子是天大的不幸。


    “你想捏死我?晚啦!”青狗兒緊逼著我的思想說。


    他繼續著殘酷的行為:用尖利的石片把浮到湖水上交配的彩球魚打成兩半。


    一位冗長臉兒修長眉毛嘴唇嬌豔肥大的女考察隊員跑過去,攔腰抱住青狗兒,把他舉起來,說:


    “這是珍奇魚類,比鑽石還寶貴,要保護,不許殺害!”


    青狗兒在她懷裏,瞪著眼說:


    “這魚是你們家的?”


    “這是國家的珍寶!”


    “狗屁!”青狗兒出言不遜,罵道,“我殺了你這個臭婊子!”


    青狗子舉起石片,在考察隊員臉上剮出了一條大口子,嘩嘩啦啦往外流血。


    女考察隊員舉起青狗兒,擲到湖水裏。一群彩球魚包圍上去。


    我嚎叫了一聲。要不是兩位女考察隊員拽住我的胳膊,我一定跳到湖裏去啦。她們說:


    “這樣的破孩子要了幹什麽?”


    她們像綁架一樣把我拖到架在湖邊的帳篷裏。那位臉上受傷的女考察隊員跟著我們進了帳篷。她的臉上還流血。兩位女考察隊員一個勁地揉搓著我的手,焦急地向我打聽著縣裏的情況,我說我通通不知道。受傷的女考察隊員打開保健箱,找出一塊長條形的橡皮膏,貼到傷口上。血不流了,但她的嘴巴被橡皮膏牽扯,呈現出溫柔的傾斜狀。我馬上回憶起若幹往事。


    三個女考察隊員不由分說地剝掉了我的衣服。她們自己也飛快地剝掉衣服,她們說:


    “穿著衣服,總是妨礙說話。”


    我確實有這樣的感覺:我們赤裸裸地坐在一起,我的心境立刻就變得異常寧靜而溫馨,逝去的往事像源源不斷的流水湧到了我的嘴裏,話語自動地跳出來,根本用不著我費盡心思去尋章找句。


    正說得熱鬧,青狗兒渾身流著水站在帳篷門口,手裏提著一條用阿菩樹的肉質枝條擰成的鞭子,陰鷙地冷笑著說:


    “臭婊子們!臭大糞!我就知道,你們隻要鑽進帳篷就要裝神弄鬼!”


    我又羞又惱,抄過一件汗衫就往頭上套。青狗兒攔腰打了我一鞭,幾乎把我打成兩截。


    “今天,我要替俺娘報仇雪恨!”他咬牙切齒地說,鞭子在他手裏扭動著,由綠色變成紅色,由紅色變成紫色,由紫色變成藍色……


    “青狗兒,我沒幹壞事啊!”


    “丟人!”他一鞭把我手捧著的那件汗衫打成兩片,像用剪刀鉸開一樣齊的茬口。


    “你睜開眼睛看看,這是誰的汗衫?”青狗兒嘲笑我。


    我一隻手拿著一片紅色的汗衫,汗衫上洋溢著受傷的女考察隊員豐滿乳房的氣味。


    “你穿上衣服,”兒子命令我。


    我穿上衣服。我一穿上衣服,女考察隊員就顯得局促不安,紅暈上了臉,連乳頭都漲紅啦。她們也慌慌張張地找衣服。


    兒子笑著說:


    “爸爸,你看看我怎樣教訓這些臭娘們!”


    他掄起毒蛇般的鞭子,瘋狂地抽打著女考察隊員們。一鞭一道血痕,一鞭一聲巨響。女考察隊員們被抽得遍地翻滾,鬼哭狼嚎。


    我跪在青狗兒麵前,替無辜的女考察隊員們求情。


    他把鞭子纏到腰上,餘恨未消地說:


    “滾起來吧,要不是我爸爸下了跪,我非把你們的屁股打成八百六十瓣不罷休。”


    女考察隊員們都把頭埋在金絲黃草裏,她們的脊背腫脹,紅道紫道,赤身裸體就跟穿著花格子衣服差不多啦。


    我轉眼看著腰束毒蛇鞭子、戧立著一頭亂發、小妖一般的兒子,心裏洶湧著兩種感情:一種是對兒子的仇恨;一種是對女考察隊員們的深深的憐憫。我想,一個人要是喪失了人性,哪怕是個孩童,也會幹出比野獸凶殘百倍的壞事。


    “對你們必須這樣!”兒子憤怒地駁斥著我的想法。


    他不但監視著我的行為,而且監視著我的思想。早知如此,何不——


    “你休想!我早就跟你說過了,你休想!”他拍拍腰間的鞭子,又補充道,“用李大媽的話說就叫做:”同誌,晚啦!“‘


    女考察隊員們摟抱在一起,互相舔舐著身上的鞭痕,那一道道鞭痕就像彩色的奶油一樣被飛快地舔光啦。


    她們美麗光潔的肉體重新展現在我的眼前,還是一個賽過一個的體態風騷、容貌姣好。


    “阿姨們,你們快穿衣裳,我爸爸動了邪念啦!”青狗兒調皮地說。


    女考察隊員用鮮紅的舌尖抿著嘴唇,慢騰騰地穿衣服。穿了小件穿大件,好像總也穿不完,好像要把全世界的衣服都套到身上一樣。


    她們的態度轉變與我兒子的態度轉變都讓我迷惑不解。兒子在她們懷抱裏竄來竄去,摸摸這位的乳房,親親那位的脖子,好像兒子見了娘一樣。我孤零零地站在一邊,感到從沒有過的尷尬。


    在離帳篷不遠的樹叢裏,停泊著三位男考察隊員的屍體,他們的屍體用一層層樹皮包裹著,翹首翹尾,好像三條小船。


    我們跟隨著女考察隊員們尋找那種白色的小蘑菇時,發現了男考察隊員們的屍體。不唯我大吃一驚,連女考察隊員們也大吃一驚。


    據她們說,進了紅樹林子的頭一天,她們就與他們走散了。當時她們三人哭得死去活來,感到塌了半邊天。她們費盡心思尋找他們,自然沒找到。幾天後的一天,一架直升機出現在湖麵上空燦爛的陽光裏,螺旋槳撲撲棱棱地旋轉著。直升機緩緩地降低高度,機器掀起的彩色狂風吹皺了湖水。三個女考察隊員都清清楚楚地看到失蹤的三位男隊員坐在直升機裏。她們興奮得哭了起來。直升機落地支架上綁著巨大的浮筒,看樣子準備在湖麵上降落。


    “後來呢?”我焦急地問。


    腮上貼著膠布的女考察隊員歎息一聲道:


    “直升機紮到湖水裏去了。”


    “人哪?”


    “飛機都紮了下去,人還能跑了嗎?”


    “可是他們的屍體是誰打撈上來的?又是誰用樹皮把他們包裹起來的?”


    “打撈他們屍體的人包裹了他們,包裹他們屍體的人打撈起來他們。”


    沒想到臉上貼膠布的女考察隊員如此巧妙地回答了我提出的問題。事情確實並不如我想象的那般複雜。


    兒子跟女考察隊員的關係已經十分融洽。他在她們身邊穿來穿去,拍拍屁股抱抱腿,摟著脖子親親嘴,全是孩子的鬼把戲。


    我彎下腰去,逐一觀察著三位男屍的臉。樹皮色如鬆香,雖然很厚,但光線能透進去。這三個人無疑成了三個巨大琥珀的內核,千年萬年都難以腐爛了吧?難道這會是樹皮嗎?不是樹皮那些清晰的紋路如何說明呢?他們的神色都很平靜,看來被包裹之前他們並未遭受太多的痛苦。我用指頭彈彈,他們的外殼堅硬,發出清脆的響聲。


    我們從阿菩樹下采了許多像大拇指那般大的潔白小蘑菇,放到一隻鋼精鍋裏,點燃了火。女考察隊員們用的火柴是她們自己製造的,火柴頭是硫磺顏色,火柴梗好像是阿菩樹的細枝做成的,充當木柴的,是包裹男考察隊員的那種像樹皮的東西。藍色的火苗舔著鍋底,一點煙也沒有。我們嗅著香噴噴的火味。鮮蘑菇的味道從鍋縫裏溢出來。


    太陽又大又紅,貼近了湖水,成群結隊的天鵝從高空下降,落到湖裏。血紅的湖水和太陽的紅光交相輝映,把天鵝們都染紅了,它們的脖子像一根根彎曲的紅腸。遠遠近近的阿菩樹也都鮮豔奪目。彩球魚浮到水麵上,噴氣,旋轉。我生來還是第一次目睹這樣美麗輝煌的景色。


    一位女考察隊員操著一架高級照相機,選取著不同角度,拍攝著落日、湖光、美樹、奇魚與夢幻般的大鳥。


    太陽剛剛落進湖裏,月亮緊跟著就升起來了。月亮也大得出奇,紅得出奇,連月中的桂樹和樓閣也被紅色淹沒了。


    白蘑菇的鮮美味道隨著月亮的出現愈加濃重起來,差不多萬籟俱寂,我們聽到的隻有白蘑菇在鍋子裏翻騰的聲音和間或響起的天鵝用蔥綠色的嘴巴攪動湖水的聲音。


    一點點風都沒有,阿菩樹的枝條垂直吻地。漸升漸亮的月亮瀉下一派銀輝之後,萬物都失去形體,變成若有若無的樣子。阿菩樹赤色金屬般的影子。湖水裏天的影子和天上湖的影子。天鵝們仿佛冷凝成了玉石,白影子印在紅琉璃上。


    一片薄雲遮了月亮的時候,我們促膝坐在帳篷前的茸草上,女考察隊員給我和兒子講她們碰到的許多奇異而美妙的現象。我聽得入迷,兒子卻以連續不斷的惡作劇打斷女考察隊員的話。


    那群我熟識的小話皮子們跳出來了。它們的打扮一如既往:紅帽紅褂綠褲衩。它們用尾巴拄著地,團團包圍著煮白蘑菇的鍋子。


    一個小話皮子抽著鼻子說:


    “好味好味真好味!”


    小話皮子們齊聲喊叫著:


    “好味好味真好昧!”


    一個小話皮子說:


    “白蘑菇好吃鍋燙爪!”


    青狗兒從女考察隊員膝蓋上跳起來,喊著:


    “我來啦!找根棍子捅翻鍋!”


    小話皮們一見我兒子,高興地舞蹈起來。也難怪,他跟它們是老朋友啦。


    兒子捅翻了鍋,圓溜溜的小蘑菇遍地翻滾,小話皮們蜂擁而上,搶著蘑菇,燙得吱吱亂叫。


    兒子說:


    “爸爸,我跟小話皮子們玩去啦。”


    一轉眼,小話皮子們前呼後擁著青狗兒,隱進茂密的樹木與花叢,消逝了,從此之後便無影無蹤。


    兒子在時,我們嫌他礙手礙腳;他走了,我們卻乏味起來。


    第二天早晨,我告別了女考察隊員們,去尋找青狗兒。女考察隊員們合夥寫了一封信,托我有朝一日得到進縣城的機會,轉交給縣政府辦公室。我生怕丟掉信,就把它牢牢地記在心裏——萬一丟了信,我可以把她們的信背誦給有關方麵聽。


    鑽進紅樹林子不到五分鍾,我就迷失了方向。阿菩樹那些密密匝匝善發脾氣的肉質枝條就夠我受的了,地上竟又擁擁擠擠地生長出葉片如刀劍般上指、邊緣上排生著白色硬刺的劍麻般植物。盡管它們不是劍麻,但既然像劍麻,就以劍麻呼之吧。這裏的一切動植物都需要命名,也許是我見少識狹,少見多怪。劍麻的葉片比刀鋸還要鋒利,我盡量避開它們走,躲避劍麻時阿菩樹暴怒的枝條就抽打我的腦袋啦。我傷心地哭起來。空氣不流通,陽光射不進來,四周都是腥冷的氣息,茂密的植物裏不知隱藏著多少危險和秘密。左衝右撞了一陣,我絕望了,蹲在地上。聽著地表之下淙淙的水聲,我更加感到兒子的可貴。


    “青狗兒,你在哪裏?”


    “青狗兒,你在哪裏?”


    有人在學我的聲音。


    突然想起我的衣袋裏有過一包煙。果然摸到一包煙。過濾嘴都脫了,煙絲也揉搓漏了不少。火柴沒有三根,隻有兩根。我劃火時很緊張。第一根廢了,第二根著了。


    吸著煙,我翻來覆去思索著一個古老的問題:


    “我們看到一朵花,紅色,有香味,大家都這樣說。難道這朵花果然就是紅色,果然就是有香味嗎?”


    為了節省火柴——說錯啦,沒有火柴啦,煙還有十幾根——一根未熄便引燃又一根。正吸得迷迷糊糊,就聽到頭上一聲巨響,仰臉去看,發現了兩扇展開的寬闊翅膀。大鳥把我抓起來,用力一甩,我翻著筋鬥著了地。


    這裏又是一番景象,稀稀的樹木中間,搭著一些低矮的窩棚,窩棚的洞口都用寬闊的大樹葉子密封著。我小心翼翼地爬起來,穿行在樹縫裏,逐個窺聽著窩棚裏的動靜。每個窩棚裏都有低語聲,議論的內容莫名其妙,好像與我無關,又好像與我有些牽連。女考察隊員們托我帶給縣政府的信在我口袋裏唧唧地響著,我急忙伸手按住了口袋。


    窩棚口上的樹葉同時被掀到一邊,每個窩棚裏都發出了令人膽寒的喊叫聲。我沒有哲學頭腦,憑著下意識撒腿就跑。我在一圈震耳欲聾的喊殺聲中瞎碰亂撞,猶如一隻無頭的蒼蠅。


    喊叫聲不絕於耳,好像虛張聲勢。一冷靜,滿腦子裏沸騰著活命哲學、流氓哲學、寄生哲學,等等,很多很沉。我抱著頭蹲在地上,看樣子好像是在進行哲學思考,實際上是嚇癱了。


    持著槍刀和棍棒的人從窩棚裏陸續鑽出來。他們圍成圓圈,慢慢收縮,槍刀棍棒和他們的眼睛都閃爍出寒光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犧牲,我仰麵朝天躺在地上裝死。傳說中老虎是不吃死屍的,好漢也不打躺在地上的人。我堅信圍上來的人是一群好漢,我禱告、祈求一切在空中和地下邀遊的神鬼,保佑我遇到一群好漢而不是一群癩皮狗。


    他們的腿高大粗壯,密密麻麻排列著,好似柵欄。


    “死了嗎?”一個蒼老的聲音自言自語著。


    “沒死。”我說著,折身坐起來。


    他們用皮繩子把我捆綁起來。有一位大漢用遲鈍的刀背鋸著我的脖子,摩擦生電,電流在我的脊椎上飛竄著,我不由自主地弓腰縮頸,嘴裏放出怪聲怪氣。


    他們哈哈大笑起來。


    “你們要殺我嗎?”我膽怯地問。


    “走吧,去見首長吧。是殺你還是放你,我們說了也不算。”


    這時我才有心思去觀察他們。他們穿著草綠色的製服,跟人民解放軍的服裝有些相似,但絕對不是人民解放軍的服裝。前邊有一個大漢子引著路,後邊一群人簇擁著我,迤迤邐邐往前走。我們一直走在稀疏的林子裏,腳下經常被倒木磕碰著。看得出來,這林子曾經十分茂密過,之所以不茂密了是遭到人的砍伐。倒木的旁邊總是蹲著一些半人高的樹樁子,樹樁的茬口上生長著團團簇簇的紅木耳,遠看和近看都像鮮潤的花朵。這且罷了,還有一些蔥綠色的兔子蹲在樹樁上津津有味地啃木耳呢。


    我也不知道究竟要走到哪裏去。這樣的不知目的長途跋涉每個人的一生中總要經過幾次吧?早走晚不走,所以我心平氣和,一邊走一邊欣賞眼界裏的風景,何必自尋煩惱呢?


    我有理由認為行走到鬆林裏啦,而且有理由認為天已到了正午。


    強烈的陽光從稀疏的樹間直射下來,空氣中充溢著濃烈的鬆油味道。


    汗水洇濕了前頭帶路的大漢的綠製服,我發現綠製服經汗浸濕後,顏色深厚凝重,質地也像人民解放軍團以上軍官的雜毛料製服一樣,但絕對不是人民解放軍團以上軍裝的雜毛料製服。林子深處有篤篤的聲響,是不是啄木鳥在樹上鑿洞呢?


    前邊出現了一個高大的土堆,好像一個大墳墓。我耳邊有一個善良的聲音說:


    “孩子,別哭喪著臉,就要晉見首長啦,你應該麵帶笑容,裝出十分幸福、十分歡樂的樣子。”


    這一席話很耳熟,我確信這是真理,放之四海而皆準。是啊,為什麽要哭喪著臉呢?你難道不幸福嗎?


    近前了才發現,這個巍巍峨峨的大土疙瘩是一座暗堡,周圍種著樹,土堡上插著草木偽裝,那些像老鼠洞一樣的窟窿分明是對外射擊的槍眼。


    暗堡上開著一個拱形的門洞,門洞兩側立著兩株小鬆樹——其實是兩個持槍直立的哨兵,他們偽裝得太像啦。


    遠處,黑色的樹冠收攏著上聳,宛若一股股靜止的黑煙。


    引路的漢子對我說:


    “立住,你!”


    他彎著腰鑽進暗堡裏,再也不見出來。待著好久,跳出了一個穿紅色號衣的小男孩,他說:


    “請你們進去呢!”


    我們一個挨一個鑽進門洞,小男孩舉著火把為我們引路。地下布滿濕漉漉的卵石,卵石之間爬動著寄生蟹和蝸牛。淙淙的水聲仿佛在頭上響。生滿苔蘚的牆壁上,壁虎們排成紡錘圖案。好像一柄利斧劈開了我混沌的頭顱,我忍不住叫了一聲。


    一隻粗糙的大手捂住了我的嘴巴,一個人對我耳語:


    “委屈點,這是為了你好!”


    然後他們把我抬起來。他們抬著我飛跑。跑得很不平穩。舉著我跑,我的額頭摩擦著門洞的牆壁、牆壁上的紡錘、構成紡錘的壁虎、壁虎癩癩疤疤的皮膚。


    進入一個燈火通明的大廳,他們把我摔在地上,像摔一條死狗。


    “報告團長,我們把奸細抓來啦!”他們齊聲說。


    “每人賞黃金一兩,到財會處領去吧!”


    我抬起臉,驚喜地看到,端坐在大廳正中央太師椅上的,竟是在夢中見過千百遍的、像太陽一樣照耀著食草家族曆史的皮團長。與過去唯一不同的是:他的上唇上生出了兩撇尖兒上翹的八字胡須。


    “皮團長,您好啊!”我獻媚地說。


    “我好不好關你屁事!”皮團長冷冷地說,“剝掉他的衣服,嚴格搜查!”


    幾位彪形大漢從兩邊的站台上跳下來。他們首先為我鬆了綁。


    那根皮繩子一離了我的身體便緊縮起來,縮得隻有手指頭那麽大。


    然後他們粗野地剝我的衣服,剝得我一絲不掛。皮團長身體兩側的那兩位半老徐娘死盯著我,使我很不自在。


    一個大漢搜出了那封信,遞給皮團長。皮團長緊皺著眉頭,讀完那封信,憤怒地罵道:


    “這三個黃毛丫頭,站著撒尿的母狗!滿紙荒唐言,拿去燒掉。”


    左側那位女子接了信,走兩步,就著一支火把引燃。信紙燃燒完畢,化成一隻灰白的蝴蝶,飄飄搖搖落在地上。


    “檢查他的手腳!”皮團長發布新令。


    兩個大漢把我按倒,一個掰著我的手指,一個掰著我的腳趾,認真地看。


    我心裏很煩,但又不敢反抗。


    “報告團長,手上沒發現蹼膜!”


    “報告團長,他的左腳第四和第五腳趾間有蹼膜黏連!”


    我趕緊看左腳,果然發現左腳的兩根指頭被一層粉紅色的皮膜黏連著。這是怎麽回事?


    “抬到外邊去,閹掉他!”皮團長說。


    明白了皮團長命令的本意,我大聲嚎哭起來。黑大漢用手捂住我的嘴巴。我掙紮著,咬著黑大漢堅硬的掌心。


    “放開他!”皮團長命令。


    我跪在地上,搗蒜般磕著頭,說:“皮團長,您高抬貴手,饒了我吧。我早就施行了結紮術,決不會製造生蹼的後代啦!”


    剛剛與我分別不久的爺爺從一道屏風後轉出來,向皮團長求情。


    提著青銅鳥籠的九老爺也轉出來,向皮團長求情。貓頭鷹在籠子裏對我瞪眼睛。


    許許多多我熟悉的人都轉出來向皮團長求情。


    皮團長呷了一口酒,沉思片刻,說:


    “我的心告訴我,不應該閹割你。此地不可久留,但考慮到你來到這裏不容易,就讓你看幾天風景吧!”


    彪形大漢幫我穿好衣服。


    皮團長吩咐右邊那位豔若桃花的中年婦女:


    “霞霞,你帶他走吧。”


    霞霞牽著我的手,拐了九九八十一道彎才鑽出暗堡。太陽當頭懸掛,天還是正午,門口戴著偽裝的哨兵和遠遠近近的鬆樹依然像一股股靜止不動的黑煙,在強烈的陽光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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