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溫暖的夏夜裏,金黃的月光從破爛不堪的窗欞間射進來。


    月光塗在烏黑的牆壁上,牆壁上伏著一隻翠綠的大肚子螳螂。它高昂著頭,高舉著蜷曲的前腿,一動也不動。後來月光又轉移到房梁上,梁頭上懸掛著一隻紫紅色的、落滿灰塵的紡錘。院子裏的野草梢上,蟈蟈們發出淒婉的叫聲,肉足的小獸在野草之間行走,走出沙啦沙啦的聲響。我聽他說那一夜兄弟倆同時從睡夢中驚醒,那一夜他們剛剛過了九周歲的生日,雖然他們的身高體重都超過了與他們同齡的男孩,但他們的心靈則較之同齡男孩要脆弱要單薄要幼稚。那個女人的魔影死死地糾纏著他們,恐怖壓迫了他們的心靈。他們同時驚醒是因為他們同時感覺到一隻涼涼的手撫摸他們的麵孔,是因為他們同時嗅到了那隻手上的、像青蛙肚皮上的又冷又腥的氣息。


    他們一骨碌爬起來,身體往後收縮著,縮到炕頭上後,兩個赤裸的身體緊緊地貼在一起。那個女人站在炕下,月光照著她青色的臉,好像磷火在燃燒。她冷冷地笑著,還嘬起嘴,把浸入肌膚的冷風噴到他們臉上。


    他們幾乎同時啼哭起來,那女人的影子褪入月光照不到的朦朧地帶,消逝了。


    他們的爹把房門推開,走到屋裏來。爹從牆壁上的窟窿裏摸出火鐮、火石,劈劈啪啪地打著火,火星四濺,瑟瑟有聲。一盞豆油燈點亮,月光立即黯淡了。兄弟倆啼哭不止。他們的爹有些不耐煩地說:“半夜三更,不好好睡覺,嚎什麽!”


    兄弟倆膽怯地望著門後的暗影,他們分明感覺到,那個女人就避在那裏,隻要一滅燈,她就會走出來,用那隻仿佛生著潮濕蹼膜的手,撫摸他們的臉。他們鬼鬼祟祟的目光引起爹的注意。他猛地把門拉動,兄弟倆驚叫一聲,他們看到那女人的身體像一張薄紙一樣,緊緊地貼在門板上。


    他們的爹卻什麽也沒發現,罵他們幾句,吹熄燈,爬到他們身邊困覺。


    “爹,她摸我的臉!”


    “爹,她的手涼,黏!”


    “誰的手?”爹說,“狗東西,誰的手?快困快困。”


    那女人又站在月光裏冷笑著,青色的臉猶如一團鬼火。但是,他們的爹,已經呼呼地打起響鼻來。


    後來,他們把那女人的事告訴爹,爹沉吟一會,說:“你們夢到了,你們的娘……”


    我聽說這兄弟倆對親娘的感情十分淡漠,他們怕她,膩味她,想擺脫她,她卻無孔不入,無處不在,好像一股陰冷的風。


    他們問:“爹,俺娘是怎麽死的?”


    “你們的娘是病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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