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啦。湖水中儲存的熱量開始揮發,於是湖麵上籠罩著一層彩色的溫暖霧氣,於是我們赤裸裸地站在湖邊就感到清涼的風嚴肅地提醒我們的脊背,溫暖的熱流親切地撫摸著我們的肚皮。


    “報仇的時候到啦!”


    “到了報仇的時候啦!”


    “我跟你們一起走,”我說,“我也痛恨這個阮大頭、阮大公雞、阮大肚子!”


    他們兄弟各按著我一隻肩頭,說他們不理解我的話。我大聲地叫囂著,以至於剛吼了兩聲喉嚨就嘶啞啦。匆匆忙忙、吃力地嘟噥著,我,向他們表示我對阮書記的深仇大恨。


    “好,我們帶你去。”


    “你不要亂說亂動。”


    我們把衣服脫下來,卷成一個球,用草葉捆起來,掛在岸邊一棵垂柳樹上。垂柳樹的鮮紅的枝條直垂進湖水。當我們把衣包掛上去時,所有的枝條都顫抖起來。我們望著它,費盡心思也不理解它的意思。


    在微弱的光芒裏,我看到兩兄弟雙腿間的肉棍子直挺挺著,呈鮮紅的顏色,根部的毛兒綠油油的——宛若兩支新鮮的胡蘿卜,真真美麗又多情,機警可愛還透著一股愣頭愣腦的傻勁兒。


    他們說:“撒點尿撒點尿塗到塗到肚臍眼兒上肚臍眼兒上預防感冒預防感冒!”


    他們玩弄著腿間的“胡蘿卜”時竟然毫無羞恥之感。可我卻拘謹得撒不出尿來。他們恥笑著我,等待著我,誘導著我。


    他們是如何徹底消除了暴露肉體時產生的羞恥感的呢?


    “水不涼,尿不出來就算啦吧。”


    “尿不出來就算啦吧,水不涼。”


    和昨天夜裏渡湖時的情景相似:他們每人架著我一隻胳膊,慢慢浸入湖水中,湖水淹到了我的脖頸淹到他們的心髒。湖裏的水層次分明:上麵是溫暖的,下麵是冰涼的。我們俯下身去。我感到十分愜意,像在雲團上飛翔。他們的手掌劃水時,我又看到了他們指間的蹼膜。


    遊到湖的對岸。身體乍一離水,竟是十分的戀戀不合。蘆葦地腥冷的空氣侵襲過來,我打著哆嗦。


    要到村裏去,必須穿過這片蘆葦地,蘆葦地裏是毒蛇懸掛如豆角的險地。我有些畏葸不前啦。


    “你不要駭怕,我們有辦法。”


    “你駭怕不要,有辦法我們。”


    他們從一棵蘆葦上剝下三條葉子,要我叼在嘴裏一條,他們各叼一條。


    “不管你吸氣還是吹氣,葦葉都會響。”


    “隻要毒蛇對著你舉起頭來,你就把葉子吹響。”


    “隻要葉子一響,毒蛇就會睡覺。”


    我試驗了一下,果然不論吸氣還是吹氣,葦葉就發出吱吱的叫聲。


    我們叼著葦葉鑽進了蘆葦地。蘆葦好茂密啊多麽茂密為什麽這般茂密?它糾纏我摩擦我劃破了我的皮膚。湖水消逝了,四邊都是澀滑冷膩。當一隻蛇頭像弓一般翹起來,蛇眼呆漠晦暗如玻璃渣子,我聽到了他們將蘆葦葉子吹響了。吹出了悅耳的小調穿透了黑暗,村姑的稻草的顏色稻草的溫暖稻草的甜酸酵味稻草垛一樣的愛情一塊塊塌陷下來,撒滿了蘆葦的海洋。所有的毒蛇都如醉如癡,或盤結在葦莖上,或懸掛在葦葉上,發出甜蜜的夢囈。音樂還是音樂裏包含的愛情使這千千萬萬的毒蛇的身體放出了金黃的光輝?使它們一貫冰涼的血液也發了熱?


    我的腿深深地陷在淤泥裏。我的腳踩著蘆葦們縱橫交錯的根係,被我們踩著根的蘆葦在我們身體四周嘩啦嘩啦抖動著,好像一個被抓撓著胳肢窩的人發出嘰嘰嘎嘎的浪笑。我很笨,不能協調嘴與腿的動作:當我吹或是吸響葦葉時就忘了邁腿,當我想起了邁腿時就忘記了吹或吸響葦葉。——要不是孿生兄弟拖拉著我走,我早就被毒蛇們咬死啦——無論什麽動物都有其討人喜歡的時候,譬如這些青色的毒蛇身體放出溫暖的黃光,嘴裏嘟噥著大概與戀愛有關的囈語時,就不令人嫌惡,我甚至想用嘴唇去碰碰它們的身體,你說奇怪不奇怪?


    走出蘆葦地,進入低矮的灌木叢裏。貓頭鷹們捉田鼠。狐狸在追逐。我忘了那時候是不是狐狸們交配的季節。藍色的大繡球一樣的笸籮花在朦朧的星光下呈深灰色,當大半塊黃色的殘月升起來時,它就成了閃爍的紫色。大蝴蝶伏在花上,像死去了一樣。這不太美好,可總不能不讓它睡覺吧?蝴蝶蝴蝶睡覺吧,報仇的時候來到了。


    報仇的時刻來到了。


    我們在村頭上一個稻草垛上掏了一個大洞,費去了大半夜工夫,因為孿生兄弟堅持一定要把這個洞搞得沒有一絲一毫不滿意的地方才罷休。我們鑽進洞裏,又用稻草堵了洞口。我們躺在稻草垛的心髒裏,身上蓋著稻草,隻露著三顆圓葫蘆一樣的頭。稻草的甜酸味兒多麽好聞,像醋和酒和葦葉粽子,糯米大棗。金絲被身上蓋,曖洋洋熱乎乎,我的眼皮沉重得要命。蟋蟀在我耳朵邊上嗚叫著,還用須兒撓我的耳朵垂兒。你別撓我!癢癢,我要困覺。不許困覺……報仇的時候到啦……我聽到孿生兄弟在我的兩個耳朵外邊一唱一和地說。


    “我們應該設一條智謀!”


    “要幹掉他還不留痕跡!”


    “我有點困啦。”大毛打了一個哈欠。


    二毛幾乎與大毛同時打了一個哈欠,說:“我的眼皮也發沉。”


    “我們睡一會兒,睡一會兒再起來定計?”


    “我們早該睡一會啦……”


    “不過……爹娘的深仇大恨還沒報,怎麽能睡覺?”


    “我們問問爹娘怎麽樣?”


    連我都看到那個赤身露體的女人從洞口的稻草縫裏鑽出來啦,稻草在她身後無聲地、迅速地合起來,原來是什麽樣現在還是什麽樣。


    她的眼皮上抹著一層紅色。嘴唇上塗著綠顏色。


    鬼……我想。


    這個小毛孩子是從哪兒鑽進來的?她問,我磨磨牙生吃了他吧!


    把我嚇得尿滋在稻草上啦。


    她用指頭——冰涼的指頭——指頭上生著鐵一樣的長指甲——戳著我的胸脯,自言自語地說著:膘還可以,生吃有點腥,還是用稻草燒熟了好吃,燒熟了,撒上鹽,抹上醬,慢慢地品咂著滋味吃……


    我的心髒早就不會跳了,手腳也麻木僵直,想動彈是萬萬不能夠啦。但我的思想還在繼續,我在回憶自己的曆史,究竟是從哪裏來?


    到底要往哪裏去?越想越糊塗,就這樣又糊糊塗塗地睡過去了。


    一覺醒來時,昨夜的驚悸未消。躺著不動,不知是死還是活著。


    一線紅光從稻草縫裏射進來,想了好久才明白太陽出來了。孿生兄弟在我身體兩側仰著大睡,鼾聲如雷,兩根通紅的“胡蘿卜”從稻草裏鑽出來,傻不楞冬的怪誕樣兒,我喜愛,連姑娘們小媳婦們老大嬸子們也會喜愛,流沙口子村那個半人半妖的神婆子也喜愛,她的事在後邊就說。


    天亮了,我撕著他們的耳朵吼叫。費了約有吃頓飯的工夫,我把他們弄醒了。


    “幹什麽呢!小屁孩!為什麽不讓我睡覺?”


    “小屁孩你破壞我們的覺,不讓我睡,為什麽?”


    我說:“明了天啦。明了天啦。我們在稻草垛裏困著啦。我還夢到了一個生著肉翅膀的女人,她自己說是你們的娘,現在明了天啦。”


    “明了天啦?為什麽明了天啦?”


    “怎麽回事就明了天啦糊塗人啦?”


    這時候稻草的黴味香味溫暖極了。公雞的腥味從垛外滲透進來。我們聽到了公雞遍體紅毛,眼睛金黃,尾羽高揚翠綠,昂首挺胸,在遍生酸棗的斷牆上撕肝裂膽般鳴叫了一聲。一陣難以忍受的寒冷滲進我的牙髓,金黃的棉絮般的團團濃煙膨脹起來,稻草在塌陷,眼前都是金黃都是金黃……這是一種什麽病呢?…一。倆金毛大公雞立在我的左右,歪著頭,用神秘的目光盯著我。它們還用碧綠的油汪汪的短喙、三角形的短喙,啄著我的額頭。篤篤篤!篤篤篤!宛若手指關節叩著一隻幹葫蘆。我知道進入了多麽幸福的如癡如醉狀態——這種狀態真美好,有的人精心修煉一輩子也體驗不到啊——在這溫存的、同時畢竟又有強有力的啄擊的提示下,啄擊聲的啟示下——公雞的口腔裏的類似剛用利刃剖開的鮮蛤蜊的味道——啄擊味道的引誘下,我的體溫漸漸回升,猶如遙遠的潮汐聲是我的血液在流動。我知道我昏昏沉沉似睡非睡。公雞的眼睛野蠻但沒有絲毫惡意,我真喜歡它們,那麽多的腸子在蠕動,肺葉粉紅,忽閃忽閃的也挺好看。


    幾乎是同時爆發的兩聲撕肝裂肺的雞鳴把我驚動了。


    我看到了他們倆在那兒玩耍著各自的肉棍棍兒。一點也不難看,他們也沒有不好意思。隻是說:“你別對旁人亂說不要長舌頭這種事他們都幹過我們的爹、爹逼我們當麵表演給老阮看他說你看你的兒子我把他們教壞啦還是教好啦他捂著心口窩就蹲在草地上臉是焦黃色幹牛屎像幹牛屎一樣我們的牛在草地上吃草……”


    他們渾身軟綿綿,躺在稻草上,歇了一會兒,就坐起來了。


    大毛說:“唔,弟弟,我們怎麽鑽到稻草垛裏來啦?我們是什麽時候鑽到稻草垛裏來的?我們鑽到稻草垛裏來幹什麽?”


    二毛說:“噢,哥哥,我也想問我們怎麽鑽到稻草垛裏來啦?我們是什麽時候鑽到稻草垛裏來啦?我們鑽到稻草垛裏來幹什麽?”


    “還有這個狗小子這狗小子怎麽也鑽進來啦?他像隻貓一樣跟著我們幹什麽?”


    “你是誰你是誰?”


    我說我是我。


    他們點著頭說:呀呀,我是我,我們在這裏幹什麽呢?西海裏的老鱉精今日娶媳婦請了池塘裏的老烏龜來當陪客,還請了河蟹、井蛤蟆、沙裏蛤、泥中鰍、藻間蝦去吃酒。酒有三瓶,一瓶是“五糧液”,一瓶“雷副官”,一瓶“二鍋頭”。菜有五道:一為紅燒河蟹,二為清燉井蛤蟆,三為炮烙沙裏蛤,四為油炸泥中鰍,五為爆炸藻間蝦。還有一個湯:銀耳烏龜湯。你說好笑不好笑……


    一把大刀從塞住洞口的稻草縫裏戳進來,呲楞一聲響,嚇我一大跳。他們繼續說一些不著邊際的鬼話,這時我已經很清醒啦。我把身體悄悄地往後移動著,同時戳戳孿生兄弟,他們卻不滿意,責問我為什麽無緣無故地擰他們的肉。我示意他們看刀,他們好奇地問:“這是一條什麽腿?”


    那柄閃光的大刀惡狠狠地看著我——刀麵上用紅漆畫著一隻圓睜的眼睛,很大很明;雙眼疊皮,很美很俊;睫毛茂密,很黑很壯。這是男人的眼睛還是女人的眼睛?沒人能回答我,就不想再問啦。眼睛盯了我一會,眨眨,像開玩笑一樣。隻聽到嚓一聲響,大刀突然抽回去啦。


    孿生兄弟又咕嚕起來,說著公牛騎到母牛背上的事。先是一頭母牛肚皮上帶著一塊白花它先騎到公牛背上的。兩條小公牛才去騎她,又夠不到她的尾巴根,氣得她用角頂他們……


    嚓啦!又一把大刀戳了進來。這次呢刀麵上沒畫眼睛,畫著什麽呢?畫著一張嘴,緊閉著,挺紅,挺大。說不準是男人的嘴還是女人的嘴。一個聲音說:可能是男人的嘴,因為男人的嘴一般比女人的嘴大。一個聲音說:可能是女人的嘴,因為女人的嘴一般比男人的嘴要紅,女人都往嘴上抹紅顏色,沒有紅顏色就刷紅油漆,沒有紅油漆就抹豬血。一個聲音問:男人就沒有紅嘴唇的嗎?一個聲音問:女人就沒有大嘴的了嗎?他們說不吵不吵,說點正經的吧!後來他們想想,說:哪裏有正經話好說呢!


    一聲鋒利的冷笑從刀刃上發出來。——剛開始我還以為發出這冷笑的是孿生兄弟,可轉動頭顱左顧右盼,發現他們兩個的眼神都散漫著,不知道看著哪方世界。也許他們在看著很遠的過去吧,因為他們嘴裏依然在嘟噥著母牛和公牛的事情呢。


    這樣我確信是刀麵上的紅嘴在冷笑。連刀刃都在它的冷笑中顫抖呢、都在呼嘯呢!難道還能懷疑這是一把寶刀嗎?於是我的腦子裏閃電般地回想起聽別人說過的,在下大雪的夜裏,王先生講過的,寶刀在鞘中鳴叫的故事。


    王先生說:從前有一個人,買了一把刀,掛在牆上。黑夜裏,那個人害打盹啦,就吹了燈上炕困覺。正麻麻胡胡地要困著又沒困著的光景,聽到牆上的刀唧唧地叫起來。起先頭他還以為是耗子叫呢,細聽聽才知道刀在叫。他嚇得夠嗆,緊搐著身子不敢動彈。聽著那刀一陣接一陣地叫著,聲越來越大呢。這時就聽到一個女人在門外大雪地裏破口大罵呢。這個人都快嚇死啦。這時聽到錚錚一聲響,眼前一道白光閃。門外那女人鬼哭狼嚎著,一陣,就沒動靜啦。這時又聽到錚錚一聲響,一道白光鑽進刀鞘裏去,緊接著就沒有動靜啦。第二天早晨,那人起來,第一件事就是開門,出去一看,見雪地上一溜血跡。這個人呢也是賊大膽,就循著血跡往前走,曲裏拐彎,曲裏拐彎,淨走些溝邊、地角刺槐棵子、酸草叢,最後血跡沒有了,眼前一個墳,墳上一個大窟窿,往裏一望黑古隆咚的,不知道有幾尺幾丈深。那個人也不敢久留,就沿著來路回去啦。回去後從牆上摘下刀來仔細觀看。看著看著就哭啦,哭著說:“爹啦!我的親爹,兒今日替你報了仇啦……”


    那人哭夠了,把刀往脖子上一抹,把氣嗓管子割斷啦,古嘟古嘟冒熱血,冒完了血,就死啦。


    整整的一天,那刀拔出去插進來插進來拔出去,窮折騰,我也就不害怕啦。我說你這刀真是插插拔拔拔拔插插你也不嫌累,天要黑啦,快回家睡覺去吧,要不你娘找不著你該著急啦。刀點點劃劃地,嚓啦抽去,稻草垛外邊錚錚一聲響,再也沒有動靜啦。


    村裏有黃牛在叫,還有毛驢也在叫。毛驢的叫聲比黃牛的叫聲好聽多啦。愛信不信,不信咱倆打個賭:你輸了你就是小四眼狗,我輸了我是小四眼狗。——上麵的話我竟然不自覺地說出來啦,被孿生兄弟聽到啦。黑暗的草垛裏亮了四顆星,那是他們的眼睛在放光明。


    大毛說:“弟弟,你聽聽這個小屁孩在說夢話呢!”


    二毛說:“是說夢話。”


    小屁孩!小屁孩!屁孩——屁孩——屁孩——屁孩——你醒醒!


    我感覺到十分饑餓。在饑餓中發現他們比我的年齡要大很多,便以年幼為資本,放起賴來撒起嬌來。我用頭撞他們的胸脯、用手揪他們的耳朵、用腳踢他們的狗蛋子。他們用手護著身上要緊的部門,嚶嚶地哭起來。他們倆是身材魁梧的大漢子,被我打得嚶嚶地哭,眼淚滴在稻草上撲簌簌地響。我的心頓時軟了,便停止踢打碰撞,陪著他們哭。


    這是個奇怪的夜晚。陰風在草垛外邊啾啾叫著,撕扯著稻草。


    村裏的狗咬成一片,槍聲不時響起、還有放手榴彈的聲音。好像發生了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


    我的心裏感到無名的悲痛,不哭就憋悶,便放聲痛哭。他們的感覺與我無疑是完全一致。他們哭得比我還要響亮,還要淒慘,還要動人。在他們的哭麵前,我的哭顯得有些虛情假義。他們嘴裏還哭出一些悠長的字眼——因悠長都變了調——似乎是哭爹,又似乎是哭娘。


    我們整整哭了半夜。這時村子裏也安靜啦。


    他們抽著鼻子,啞啞著嗓子對話。對話大意是:哭完了心裏覺得敞亮了許多,好像把該拉的屎拉出來一樣輕鬆,如果不把淚哭幹淨,憋在心裏就會得心髒病,現在好啦,該幹正經事啦。隻是有些餓。餓也得忍著計劃複仇方案。


    他們的頭腦出奇的清晰,計劃很周密。計劃完了,他們帶著我這個小屁孩從草垛裏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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