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映得爺爺的臉一片金黃。遙遠的南方和北方俱有衝天的火柱,連我們也聞到了鋼鐵被熔化的味道。


    “我們也生一堆火吧!”我對孫子說。他的爹娘被一場旋風卷走有一個多月啦,現在不知降落到哪裏的草地上去啦。但我相信他們會回來的,王瞎子占卜,也說他們會回來的。孫子可憐巴巴地問我:“爺爺,真有蒼狼嗎?”


    ……蒼狼被他們嚇飛啦,貼著灌木的梢兒飛,拖著長長的、像掃帚星一樣的大尾巴。馬駒聞到那棵樹上放出的迷醉心靈的香氣,癡癡地說:“小哥哥,真香啊……”小男孩也被那味道熏得魂不守合,他摟抱著紅馬駒的脖子,好像摟著母親又不似摟著母親……馬駒那些日子裏漸曉春情,尤其是當她把尾巴給了小男孩拽住之後,那羞羞答答的愛便像蘑菇一樣膨脹起來。她說:“小哥哥,到了那邊,咱倆做一對夫妻吧……”小男孩親著她的耳朵、眼睛、沉甸甸的鬃毛,嘴裏流著香甜的津液……馬駒說——她的眼裏水汪汪的,都是淚:“小哥哥……我早就等你啦……我有一條要求,就是,你我結成夫妻之後,你永遠不能提一個馬字……”小男孩爽快地答應啦。馬駒說:“小哥哥你閉眼吧!”小男孩閉了眼。隻聽得一聲響,好像馬鳴。男孩睜開眼,竟發現站在他麵前的是一個千嬌百媚的姑娘。隻見她一頭金紅色的長發、沉甸甸的,好像馬駒的鬃毛;兩隻水靈靈的藍眼睛,好像水中的寶石;嬌嫩的嘴巴,誰見了誰想親。男孩剛想問:“你就是馬駒嗎?”但立即想起了誓約。女孩說:“小哥哥,我的名字叫草香。”小男孩當夜就跟草香在龍香樹下成了夫妻。一夜晚景不提。第二天,夫妻二人攜手並肩,繼續跋涉沼澤;受盡千辛萬苦,終於來到了這地方……黑色男人用手往村子的方向大略一指,便停嘴不語。火苗剝剝地響著,木薯的香味愈加濃重。一忽兒有一隻羊頭伸進光明裏來,一會兒又伸進來一頭牛犢的腦袋。小雜種出神地望著火苗,心裏卻在思想那匹一聲響就變成了美麗小姑娘的紅色小馬駒。


    你怎麽知道他在想那匹紅色小馬駒?


    當時,我也產生過這樣的疑問,我爺爺說他怎麽會不想那匹紅色小馬駒呢?難道你不想那匹紅色小馬駒嗎?老實告訴我,孫子,我嚴肅地問,你現在想什麽?孫子恍恍惚惚地望著跳動不安的火焰,好像丟了靈魂。難道你現在想的不是那匹紅色的小馬駒嗎?你騙不過我的經驗。


    也難怪啊也難怪,我自言自語著,多漂亮的一匹紅馬駒啊!雙眼如水,四蹄如花朵,嘴唇像花瓣兒一樣!咱們食草家族在這塊窪地裏繁衍生息若幹年,一代又一代,哪一個男子漢沒聽說過紅馬駒的故事呢?哪一個沒在白日夢裏思念過紅馬駒呢?它一聲響就變成了千嬌百媚的俊姑娘。思念著這樣美好的姑娘,還有什麽樣的高山大海能把人阻擋住呢?你、我、爺爺、爺爺的爺爺,世世代代的男子漢們,總是在感情的高峰上,情不自禁地呼喚著:ma!ma!ma!這幾乎成了一個偉大的暗號。


    爺爺說黑色男人把烤熟的木薯從火堆裏扒出來,撈一把枯草,包住木薯的兩頭,用力一掰,木薯斷成兩半,玫瑰色的薯瓤冒著熱氣。


    他遞給小雜種一半,自己拿住一半。隻一轉眼的工夫,他就把木薯填進了肚子。小雜種唏溜唏溜地吹著木薯,燙嘴不敢咬。


    火堆漸漸黯淡,餘燼暗紅,周圍的景物漸漸有了輪廓。牛羊的影子在晃動著,哨子蟲尖利地嗚叫起來,叫聲爆發得那般突然,令人心驚肉顫。沼澤裏的聲音,很遠似的,小雜種聽到了馬駒的鼻息。光溜溜的綢緞般的馬皮伸手就可觸摸一樣。


    “後來呢?”小雜種問。


    “你還想知道後來嗎?”黑色男人笑嘻嘻地問。他的笑聲裏藏著一種很怕人的情緒,小雜種感覺到了。


    “當然想知道,爺爺給我講故事每次都有頭有尾。”


    “他們來到這裏時,這地方人種沒有一個。遍地是沒人深的野草,野草裏隱藏著狼蟲虎豹。他們搭起了草棚,開荒種地,打獵逮魚,養雞養狗。一年過去,草香生了一對雙胞胎,兩個男孩。又一年過去,草香又生了一對雙胞胎,兩個女孩。”


    ……草香誤吃了彩球魚的卵塊之後,便喪失了生育能力。她日夜辛勞,紡紗織麻,種菜種瓜,人漸漸憔悴,大眼睛裏霧蒙蒙的。小男孩早長成了一個身強力壯的男人,他一心撲到土地上,不管老婆,也不管孩子。一轉眼十幾年,兩男兩女長大了。她們和他們竟偷偷地幹起了歡愛的事。一邊幹還一邊笑。他發現了,就用獵槍把一男一女當場打死,剩下的一男一女躲在母親背後。草香眼裏流著淚,為孩子開脫著……他罵道:打死你們這兩個母馬養的畜生!一語未了,就聽得一聲巨響,猶如山崩地裂,地上升起紅色的煙霧,一匹火紅色的馬駒被那浪濤翻滾般的煙霧卷跑了……ma!ma!男孩和女孩摟抱著,喊叫著。他立刻後悔啦,馬駒在煙霧中升騰時,那兩隻流淚的大眼睛裏射出的仇恨箭矢般紮在他的心上。隻用了一天工夫,他就由一個膘肥體壯的大漢變成了一具又黑又瘦的活死屍……


    “他唱著有關蒼狼的歌兒四處遊蕩。蒼狼啊蒼狼,下蛋四方——聲音如狗叫飛行有火光——銜來靈芝啊築巢於龍香——此鳥非凡鳥啊此鳥乃神鳥——得見此鳥啊萬壽無疆——”


    爺爺說,黑色男人站起來,也不跟小雜種告別,高唱著胡編亂造的歌兒向墳墓走去。他唱什麽呢?我問。爺爺說他唱:兄妹交媾啊人口不昌——手腳生蹼啊人驢同房——遇皮中興遇羊再亡——再亡再興仰仗蒼狼……


    爺爺撥著灰燼,再也不說什麽。


    “小雜種還蹲在那裏吃木薯嗎?”孫子問我。


    爺爺告訴我:小雜種沒吃木薯,他摸著手指間的蹼膜,站起身來,一步步向黑咕隆咚的村子走去。


    “後來呢?”


    爺爺倦了,躺在草地上睡著啦。


    馬駒橫穿沼澤的故事就這樣流傳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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