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早晨人們很疲倦,因為夜實在是太短了,似乎剛一閉眼天就亮了。我和父親逃到塵土飛揚的大街上,還聽到母親在院子裏大聲吼叫。那時候我們還住著從爺爺手裏繼承下來的那三間低矮破舊的草屋,日子過得既亂七八糟又熱熱鬧鬧。那三間草屋在村子裏新蓋起來的紅瓦房群落裏寒酸透頂,就像一個小叫花子跪在一群披綢掛緞的地主老財麵前乞討。院子的圍牆隻有半人高,牆頭上生長著野草,這樣的圍牆別說擋不住強盜,連懷孕的母狗都擋不住。郭六家的那條母狗就經常跳到我家院子裏叼我們的肉骨頭。我經常入迷地看著那條母狗輕捷地跳進跳出,它的黑色的奶頭擦著牆頭,落地後還晃晃蕩蕩。父親走在大街上,我騎在父親的肩頭上,高高在上地看著母親在院子裏一邊怒罵一邊用菜刀剁著一堆育秧拔苗後的地瓜母本,這是她從火車站前垃圾堆上撿回來的。因為父親的好吃懶做,我們家的日子過得像抽風一樣,富起來滿鍋肥肉,窮起來鍋底朝天。父親被母親罵急了就說:快了,快了,第二次"土改"就要開始了,到時候你就會感謝我了。你不用羨慕老蘭,老蘭的下場跟他那個地主老子一樣,被貧農團的人拉到橋頭上,父親伸出一根食指,宛如一根槍筒,指向母親的頭顱,嘴巴裏發出一聲模擬的槍聲:嘭!母親驚懼地捂住腦袋,臉色刷白。但二次"土改"總是遲遲不來,害得母親不得不撿人家扔了的爛地瓜回來喂小豬。我家那兩隻小豬因為吃不飽,餓得吱吱亂叫,聽著就讓人心煩。父親曾經憤怒地說:叫叫,叫他媽的什麽叫?!再叫就煮了吃了你們這些雜種。母親攥著菜刀,目光炯炯地看著父親,說:你敢,這兩頭小豬是我養的,誰敢動它們一根毛兒我就跟誰拚個魚死網破!父親嘻嘻地笑著說:看把你嚇的那個樣子,這兩頭瘦豬,除了骨頭就是皮,白給我吃我也不吃!我仔細地打量過那兩頭小豬,它們身上可吃的肉實在是有限,但它們那四隻呼呼嗒嗒的大耳朵還能拌出兩盤子好菜,豬頭上最好吃的東西,我認為就是耳朵,那東西不肥不膩,裏邊全是白色的小脆骨,嚼起來咯咯嘣嘣,很有咬頭,如果用新鮮的頂花戴刺兒的小黃瓜加上蒜泥和香油一拌,味道就會更加美好。我說:爹爹,我們可以吃它們的耳朵!母親憤怒地瞪著我,說:看我先把你這個小雜種的耳朵割下來吃了!她提著菜刀真地衝了上來,嚇得我撲到父親懷裏躲藏。她擰住了我的耳朵就往外拖,父親扳住我的脖子往後拽,我被撕裂的危險和痛苦折磨得尖聲嚎叫,與村子裏的殺豬聲混合在一起,幾乎沒有什麽區別。到底還是父親勁大,把我從母親手裏掙了出來。他低頭察看了我的裂了紋的耳朵,抬起頭來說:你的心真狠!人家說虎毒不食親兒,我看你比虎還要毒!母親氣得麵如黃蠟,嘴唇青紫,站在灶前渾身顫抖。我在父親的護衛之下,膽子壯了起來,便提著母親的名字大聲叫罵:楊玉珍,我這輩子就毀在你這個臭娘們手裏!母親被我罵愣了,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父親嘿嘿地幹笑幾聲,把我拎起來就往外跑,我們跑到院子裏,才聽到母親發出了尖厲的長嚎。小畜生,你把我氣死了哇……那兩頭小豬扭動著細長的尾巴,悶著頭在牆角上拱土,仿佛兩個試圖打洞越獄的囚徒。父親在我的腦袋上拍了一巴掌,低聲問我:你這小子,怎麽知道她的名字?我仰望著他嚴肅的黑臉,說:我是聽你說的呀!——我什麽時候對你說過她叫楊玉珍?——你對野騾子姑姑說過,你說,"我這輩子就毀在楊玉珍這個臭娘們手裏!"——父親用他的大手捂住了我的嘴,壓低了嗓門對我說:小子,你給我閉嘴,爹待你不薄,你可別害我!——父親的手肥厚鬆軟,散發著一股辛辣的煙味兒。這樣的男人手在農村比較少見,原因就在於他半輩子遊手好閑,幾乎沒參加沉重的體力勞動。他鬆開手後,我粗重地喘息著,對他的曖昧態度很不滿意。這時,母親提著菜刀從屋子裏躥了出來。她好像故意把頭發搓亂了似的,腦袋不像腦袋,像村子中央那棵大楊樹上的喜鵲窩。她大叫著:羅通,羅小通,你們這兩個混賬王八羔子,老娘今日不活了,跟你們拚了,這日子反正是沒法子往下過了,咱們一起完蛋吧!——母親臉上可怕的表情向我們宣告:她滿腔怒火,決不是虛張聲勢,看樣子是豁出來要跟我們同歸於盡了。一女拚命,十男莫敵,這種情況下迎頭上去,基本上是送死,這時候最明智的莫過於逃跑。我父親生活浪蕩,但智商很高,好漢不吃眼前虧,他一把將我抄起來夾在胳膊彎子裏,轉身就往牆跟跑去。他沒往大門前跑是完全正確的,因為盡管我家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但我母親還是恪守著她從娘家帶來的惡習,每天晚上都用一把大銅鎖把門鎖起來。如果說我們家還有什麽財物能換來一隻豬頭,也隻有這把銅鎖了。我猜想被肉饞急了時,父親肯定沒少打這把銅鎖的主意,但母親愛護這把鎖就像愛護她的耳朵一樣,因為這鎖是我姥爺送給她的嫁妝,是個象征性的禮物,其中包含著姥爺一大片良苦用心。父親如果夾著我跑到門口,即便破門而出,也勢必浪費很多時間,而在這段時間裏,母親的菜刀很可能讓我們腦袋開花。父親夾著我跑到牆邊,一個鷂子翻身便翻過了牆頭,將暴怒的母親和一大堆煩心事兒通通地拋在了腦後。我絲毫也不懷疑母親同樣具有翻越土牆的能力,但她並沒有這樣做,她把我們轟出院子後就停止了追趕,站在牆邊蹦跳了一陣就回到了房門前,一邊剁著那些爛地瓜,一邊罵人。這是一種絕妙的發泄方法,既不產生不可收拾的流血性後果,當然也就不必承擔法律責任,但同時又體會到了刀砍斧剁心中仇敵的快感。當時我猜想她把那些爛地瓜當成了我們的腦袋,現在回想起來,她更多的是把那些爛地瓜當成了野騾子的腦袋。她心中真正的仇敵不是我也不是父親,而是那個野騾子。她認為是野騾子勾引了我的父親,這是否是個冤案我也說不清楚。在父親與野騾子的關係上,究竟誰占主動、是誰先向對方送去了秋波,隻有他們倆能說清。


    說到此處,有一種異樣的溫暖湧上了我的心頭,這個方才轉到馬通神後邊去的女子,跟我的野騾子姑姑是多麽相似啊。我一直感到她眼熟,但一直沒有往這裏想。因為野騾子姑姑早在十年前就死了。也許野騾子姑姑沒有死?或者她死後又複了生?或者她被別人借屍還了魂?我的心中一陣陣地迷糊,感到眼前的景物都有些漂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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