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婉……”她小小吃驚,旋即搖頭道,“我一個伺候人的,若不老實在這兒候著,叫王爺逮到了,便沒好果子吃。”


    蘇婉婉掩唇一笑,主動接過她手裏的燈籠,道:“你放心吧。是太妃娘娘下了吩咐,說日後都由我來迎王爺回府。這些端茶倒水、提燈解披的活兒,全部給我做便是。”


    “可…”不等唐笑語多說半字,那燈籠已經移到了蘇婉婉的掌間。


    看著蘇婉婉笑容柔柔地立於影壁前,唐笑語心裏直泛嘀咕。


    太妃怎會叮囑婉婉來做這種事?是太妃有意利用婉婉,還是說,是婉婉自己攬了這個活?


    若是婉婉主動,是不是意味著……


    思慮間,霍景的馬車到了門前,王府門口登時一片忙亂。仆從彎腰鋪凳,敞開大門,又有人去牽馬。馬車的車簾一撩,高大的男子身影彎腰步下。


    蘇婉婉瞥一眼門前,對唐笑語道:“笑笑,這裏有我就行了。你去休息吧。”


    唐笑語微蹙眉心,並沒有依照她所言直接離開,而是悄然藏在了屏風之後。隔著一扇雲母紗屏,她隱約看到外頭燈籠火光闌珊,霍景大步跨入廳內,隨手解開身上的披風。


    “王爺,請用茶。”蘇婉婉將茶盞端上,聲音款款。


    今日的蘇婉婉,應當是精心妝點過的。她並沒有打扮得浮華美豔,隻選了素雅的碧玉首飾,穿的衣裙也是淺淡的蓮青色,毫不跳脫,但顯出了獨特的沉靜溫雅。她的一顰一簇、一舉一動,皆如靜柳似的。


    “……”


    一片沉默。


    霍景既沒有接過茶盞,也沒有說話。他垂下眸光,打量著麵前這陌生的女子。半晌後,問道:“唐笑語呢?”


    蘇婉婉柔婉一笑,答:“太妃娘娘見她累了,便讓她回去休息,讓奴婢幫她擔些事情。”


    “……”


    屏風後的唐笑語,目不轉睛地盯著二人。


    她清晰地看到,蘇婉婉慢慢揚起了那張淡雅文秀的麵龐;耳下的玉璫珠串,盈盈流轉翡翠光澤。這樣的容色,確實別有一番滋味。


    就算在江州時,也有不少公子愛慕著婉婉,覺得她靜如處子般動人,更有才氣傍身,與其他女子不同。


    不自覺地,唐笑語扣在屏風上的手指,緩緩地縮緊了。


    她的視線一動,移向霍景的側顏。無法窺看正臉,她也不知道如今的霍景是怎樣的神情。也許是驚豔,也許是癡迷,也許是如往日一般的平淡。


    “王爺,請喝茶。”蘇婉婉再次恭敬地說道。


    她和霍景,相距隻有二三步之遙遠。而那個位置,往常都是屬於唐笑語的。


    看著這一幕,唐笑語的手指,越握越緊。她的心底,有一縷莫名的澀意,如吃了個苦柿子。


    片刻後,她強迫自己移開目光。


    ——在想什麽呢?


    伺候王爺的人,從來都是今日來,明日去,本就沒什麽特殊的。隻不過是換了個人來伺候王爺,她怎麽就在這兒生了根似的,挪不開腳了?


    她是仆,王爺是主。二人間有比天地還寬的溝壑,容不得她胡思亂想。


    而且,無論婉婉是被太妃所迫,還是主動要求,這都是人之常情。她雖是自己的姐妹,但也定有向上之心。渴望榮華富貴,本來就是常事。


    婉婉並沒有像李珠兒那樣,為了榮華而陷害自己,她有什麽可計較的?


    唐笑語微歎一聲,默默地向後退去。


    就在此時,她聽到屏風前傳來霍景的聲音:“以後,你不得擅自出現在本王麵前。”


    唐笑語微愕,在霍景跟前的蘇婉婉亦是愕然。


    蘇婉婉笑容愈柔,道:“王爺,是太妃娘娘讓奴婢來伺候您的。”


    霍景微微頷首,目光漸冷。


    他活動了下手腕與五指,仿佛在捏躪著野獸的喉間。


    縱使蘇婉婉不曾有過什麽見識,也在此刻陡然察覺到一股令人膽寒的威壓。不由自主地,她的腳步便微微後退了一步,端著茶盞的素手也輕輕一顫。


    飛七恰好從馬廄回來,撞見這一幕,連忙上前打圓場。


    “婉婉姑娘!趕緊回去歇著吧,這大晚上的,你還沒吃飯吧?”飛七額上掛著冷汗,他壯著膽子,笑嗬嗬地推著蘇婉婉的身體,一邊暗示她趕緊下去,“王爺跟前不缺人,我來就好!”


    蘇婉婉有些猶豫,不大願意就此離去。


    若是一事無成地離去了,沒讓王爺多瞧自己一眼,那太妃那裏,該如何交代?


    飛七見她這副模樣,心裏急了——這蘇婉婉是怎麽回事??連命都不想要了?他飛七要是晚來一步,恐怕這蘇婉婉就凶多吉少了!王爺被人違逆時,心情最為不佳。方才那副架勢,擺明了是要拿人開刀!


    “可是,太妃娘娘她……”蘇婉婉果真這麽說。


    “婉婉姑娘,走吧。”飛七連推帶搡,將她拽離,小聲質問道,“你是不要命了?!敢這樣違抗王爺的命令?”


    聽飛七說的這麽嚴重,蘇婉婉才低身一禮,退離了霍景跟前。


    唐笑語也想退下去,冷不防,身後傳來霍景的聲音:“唐笑語,你想藏到什麽時候?”


    唐笑語堪堪停下腳步。“王爺……”她行禮,聲音弱弱。


    “怎麽,藏在屏風後麵,以為本王沒發現?”霍景挑眉。


    唐笑語一陣訕笑。


    霍景看著她那副麵孔,揚了下唇角。旋即,他麵色一改,滿麵嫌棄地將先前蘇婉婉端來的茶給拂遠了:“去重新煮一杯茶。”


    唐笑語張望一下那杯茶,小心翼翼,試探地說:“王爺,方才那盞茶,其實也是奴婢所煮。”


    霍景眸光一瞥,依舊說:“重新煮。”


    “……是。”唐笑語也拿他的要求沒法子。


    煮唄,還能怎樣?浪費也就浪費了。


    蘇婉婉也不是什麽髒東西,怎麽王爺偏偏表現成這樣——仿佛被她碰過的茶,就是髒了的,不能喝了的,還非要她親自去重煮一杯不可。


    真是怪哉怪哉。


    她老老實實地去重新煮茶。


    看著茶水漸漸沸騰,不知為何,她的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輕淺如雲的笑。


    ***


    冷意漸濃,秋草慢豐。


    大業朝以武立國,霍氏王族從來崇尚武藝。霍景的祖輩、父輩,皆擅騎射,霍景本人更是精通。因此,春搜秋獮,年年皆有。


    秋意已深,霍氏闔族便要至京外行宮草場行獵。一來,是提點族人不忘高祖馬上騎射打天下的豐功偉績,二來,也是湊個熱鬧,令族內的弟子聚上一聚。


    自打知道霍景要去行宮秋獮,寧王府裏便忙碌起來,一群侍從,終日裏圍著霍景的幾匹愛馬團團轉,生怕這些寶馬出了些差池,讓王爺在秋獮丟了臉麵。


    唐笑語也忙。


    霍景的獵裝,是京中的裁縫趕製的。因用料難尋,送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秋獮的前一日了。她急匆匆地捧去給霍景,請他試一試獵裝的大小。


    “王爺,獵裝已經由錦雲齋的裁匠送來了,人在外院候著。請您試試看,可否合身?若有疏忽之處,現在便發還錦雲齋去修改。”


    霍景立於藏書架前,他瞥一眼唐笑語,道:“知道了。你在外麵候著吧。”


    唐笑語留下獵裝,孤身退到簾帷外。她知道,霍景從來如此——他在軍中,早習慣了無人伺候更衣洗漱的習慣。這些事兒,都是親力親為,自己解決。


    簾帷之後,是窸窣輕響。


    “咚!”


    忽而間,那簾帷後竟傳來了笨重突兀的一聲,仿佛是什麽重物落地。


    這沉重的鈍響,驚醒了唐笑語。她的腦海裏,立即浮現出霍景因疲倦失去意識摔落在地的景象來。


    這幾夜,王爺好像都沒睡好,白天臉色黑沉的嚇人。這下不會是……因為太累而昏過去了吧?!


    “王爺,無事吧?!”她箭步上前,撩起了帷簾。


    下一瞬,她便呆怔住了。


    一冊厚書,在地上攤開,看起來像是鈍響的來源。而不遠處,是更衣至一半的霍景。


    那件新作的獵裝,堪堪掛在他的上臂處,呈現出一截銳利而流暢的肩背肌肉線條,透著蓬勃的力度。再向上,則是男性的喉結與下頷。半散的黑發自耳際落下,垂在他的肩側。


    ……


    ……


    一片死一樣的寂靜。


    霍景略略詫異地側過麵龐,如黑曜似的鳳眼輕漫上挑,眼神深晦難懂。


    “……王,王爺…”唐笑語登時間冷汗淋漓,“王爺恕罪…”


    糟了。糟了。糟了。


    這是她心底唯一的想法。


    “奴婢擔憂王爺的安危,情急之下,這才闖了進來。”她小聲說,“還請王爺恕罪。”


    腳步聲自她麵前傳來。


    片刻後,霍景的衣袍下擺便在她跟前停下。一隻修長手掌,緩緩探到她跟前。


    “進都進來了,”霍景的手,慢慢勾起了她的下巴,眸光深深,“不如,幫本王把這件獵裝換完再走。”


    ……


    ***


    唐笑語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但是,王爺有令,唐笑語不得不從。


    纖纖素手,掠過霍景的肩頸,將衣襟合攏,又將腰帶係好。手掌撫過衣擺褶皺,將沉烏色衣擺理的齊整平滑。


    霍景低眸,便能瞧見她半蹲在自己身前,為自己整理衣裝。她的手指遊走過衣襟的褶皺,輕如柳葉,卻叫他的身體莫名地有了一種躁動。


    這種躁動,微妙而奇怪——與他想要掐住某人的脖頸,或者將劍刃捅入敵人身體時的躁動全然不同,並沒有破壞欲。


    “王爺,換好了。”唐笑語為他係上一塊鴟吻玉佩,低聲說。


    “嗯。”霍景放下雙臂。


    視野裏,是唐笑語乖巧而溫馴的的姿態。她每一寸眉目,都輕輕軟軟,毫無攻擊力,純澈如水一般。那脆弱的、纖細的後頸,仿佛一擊便會折斷。


    霍景心中那種奇怪的焦躁感,越來越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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