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大夫人假死離開汴京城,是在她的兒子病死之後沒幾日的時候,那時人人都說,她是因為受不了夫君兒子接連離開的打擊,所以自己也跟著去了。


    容決信以為真,心中恨上了先帝。


    可直到薛嘉禾兩年前被接回汴京城,容決才知道,容大夫人根本沒死,甚至還懷上了先帝的孩子。


    容大夫人應當是不想生下薛嘉禾的,但也許是因為身為人母讓她下不了手,總之,薛嘉禾出生又長大了。


    即便聽薛嘉禾說她母親一直待她十分冷淡,容決也無法怪罪到容大夫人的身上去——這畢竟是一個容大夫人從未期望過的孩子。


    當容大夫人將薛嘉禾一人留在澗西時,她難道未曾想過薛嘉禾身上會發生什麽事嗎?


    隻不過對她來說,容決的安危更加重要罷了。那是她在這世上最後關心的人。


    容決明知道自己不該愧疚心虛,可一想起前幾日薛嘉禾病歪歪的模樣便心中哪兒哪兒都不得勁。


    如果說容大夫人沒有錯,薛嘉禾又有什麽錯呢?如果換成是容決自己,他想自己大約也會對那個令母親狠心拋下自己的人意難平的。


    容決食不知味地將菜送進嘴裏,視線看似停留在菜肴上,眼角餘光卻謹慎地觀察著薛嘉禾的一舉一動。


    她吃得慢吞吞,一點多餘的聲響也沒有,絲毫看不出不想和他共處一室的不耐煩。


    在宮裏隻待了半年,這禮儀功夫倒是學得不錯。


    容決想著,夾了一筷子的蝦仁送到薛嘉禾麵前,他頓了頓,努力緩和語氣後開口道,“多吃點。”


    正竭盡全力將自己的注意力從雞腿上移走的薛嘉禾險些連筷子都給嚇掉了。她看了看碗裏的蝦仁,又看了看對麵盯著她看的容決,將這理解成了一種威脅。


    若不是知道容決做不出下三濫的事情來,薛嘉禾還以為這蝦仁裏被下毒了。


    她小心翼翼地夾起蝦仁,送到自己的嘴裏嚼了許久才咽下去,而後開口道,“攝政王殿下,這不合禮儀。”


    “你躺在那椅子上懶骨頭時合禮儀?”容決反問。


    薛嘉禾:“……”可恨她就那一次在容決麵前掉了鏈子,居然就被這人給當做小辮子牢牢抓住了!“我不愛吃蝦仁。”


    容決二話不說,將那碟子蝦仁從桌上拿走,遞給綠盈,“送回去。”


    綠盈無法,隻好放下手中布菜的碗筷,轉身將其送到門外去。


    薛嘉禾:“……”她好容易才沒讓自己渴望的視線追著蝦仁而去,捏著筷子沒讓自己剛才的話露餡了。


    容決又問,“雞腿呢?”


    薛嘉禾的目光下意識地落在了那盤雞腿上,停留了好一會兒,像是在做一個艱難的抉擇似的。


    容決看她像個小孩子似的不知道怎麽撒謊,眼睛裏不自覺地流露出了一絲笑意來。他裝模作樣地輕咳一聲,“這個留著吧。”


    薛嘉禾在心中鬆了長長的一口氣,隻等著容決走了,她就能用手舉著雞腿大快朵頤。


    有了這個盼頭,薛嘉禾也不覺得和容決同坐一席那麽令人難以下咽了。她甚至還有空觀察了一會兒容決的進食習慣,發現這人全然不挑食,隻要是放在麵前的,他都毫不猶豫地能直接送進嘴裏。


    真不怕人下毒。薛嘉禾心裏嘀咕道。


    容決盡管權傾朝野,但暗中想要他死的人到底還是不少的。


    除了蝦仁時兩人說了幾句話,此後一頓飯都用得沉默無比,直到容決都記下了好幾個薛嘉禾偏愛的菜色後,薛嘉禾才突然開口道,“攝政王殿下不必如此。”


    “不必什麽?”


    “你已經知道了當年的事情,但這同你是無關的,攝政王殿下無須心懷歉疚對我百般遷就。”薛嘉禾淡淡道,“更不必特地跑來陪我用飯。”


    容決的動作僵在了半空中。他麵色不虞地將筷子放下,忍了又忍怒氣,“你我既然是夫妻,一道用飯也是常事。”


    薛嘉禾歎了口氣,“你既不願坐在這裏,就不用勉強自己,我們兩個人都不自在。”


    容決麵無表情,“我自在得很。長公主不想見我?”


    薛嘉禾用眼角餘光看看自己垂涎的雞腿,想了想還是沒拂容決的麵子,婉轉地道,“我從未想過要從任何人身上討來同情和憐憫。我剛回汴京時就知道,滿朝文武……汴京城的達官貴人們,用那樣眼光看待我的太多了。”


    “這不是同情和憐憫。”


    “我更不要你的愧疚。”薛嘉禾抬眼直視容決的雙眸,“若我想要用這操縱你,我早就想方設法將當年的事情捅給你知道,甚至在你剛回京時我也能向你示弱——我隻是不想做。”


    容決冷哼,說不出是反感還是惱火,“先帝賜婚不就是為了讓你這麽做?”


    “我隻要仍舊有你妻子的這個名分,就什麽都夠了。”薛嘉禾平靜地道,“攝政王殿下不會以為我們這對假夫妻要一直做到白頭偕老吧?”


    容決一頓,他還真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他和薛嘉禾的糾纏會有多久?等幼帝成年,親政以後?


    “八年,夠久了。”他冷笑著說。


    薛嘉禾靜靜反問,“你怎知要用到八年那麽久呢?”


    容決不怒反笑,一股無名火在他胸口燒得五內俱焚,他卻憑著一口氣將異常按了下去,格外強硬地傾身逼視薛嘉禾的眼睛,一字一頓道,“因為你弟弟能不能親政,能不能活下去,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即使容決已經將音量壓低,但屋內隻有三人,誰都能將他的話聽得清清楚楚。


    綠盈在旁連口大氣都不敢喘,心中惶惶擔憂著喜怒不定的攝政王是不是要對薛嘉禾動手了。


    薛嘉禾卻絲毫不懼,她甚至不退反進,也靠近了容決的麵孔三分,輕聲道,“我嫁給你,你便不造反,這是說好的。”


    容決倏地站了起來,險些將桌子掀得翻了過去。他居高臨下怒視薛嘉禾平靜淡然的麵孔,從她的話語中領悟到的全是威脅逼迫。


    “不造反,我也能讓你弟弟當一輩子的傀儡。”容決咬著牙道,“他一輩子也下不了旨準你和離。”


    薛嘉禾抬了抬眉梢,覺得容決這句威脅實在來得有些奇怪,不由得疑惑道,“……難道攝政王殿下不想同我和離?”


    第17章


    容決幾乎能算是落荒而逃。


    對著薛嘉禾滿是純然疑惑的雙瞳,他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掉頭就離開了西棠院。


    薛嘉禾望著男人氣急敗壞的背影,更加茫然,但也不甚在意,悄悄叫綠盈守住門,自己便拿起一個雞腿啃了起來。


    有容決在對麵坐著,這一頓飯她吃得簡直像在宮裏時被教導嬤嬤盯著,生怕自己一舉一動再做出什麽不符合皇家禮儀的事情來,叫容決再度拿捏著當把柄。


    先前那慢條斯理的吃法根本沒讓薛嘉禾吃飽,她一連吃了三個雞腿才覺得腹中被填滿,而後才有功夫思考起容決和秦毅這堆爛攤子來。


    秦毅一定是已經將事情都告訴了容決,就是不知道容決會如何處理秦毅。


    幼年落水那檔子事,薛嘉禾其實如今也不甚在意會不會傳出去被別人知道了。


    這個秘密原先隻有先帝、蕭禦醫等少數人知道,薛嘉禾唯一想瞞住的便是容決,如今既然容決知道了個一清二楚,再堵別人的嘴也沒用。


    自從她被接回汴京城的那日起,用那種同情又複雜的目光看著她的人難道還少了去了?


    薛嘉禾邊淨手,邊對綠盈道,“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離開汴京。”


    “殿下現在想出去走走,也是可以的。”綠盈道,“攝政王想必不會攔著殿下的。”


    “這不就是放風?”薛嘉禾失笑,“我又不是被軟禁起來的,何必過得這麽可憐。隻巴巴求了他的許可出去一趟,回來隻會對外頭更加想念,不如不去的好……區區兩年,我就都快忘了汴京城外頭長什麽樣子了。”


    綠盈用軟布將薛嘉禾的手拭幹,聞言道,“那不如今年的秋狩,殿下去求個陛下的恩典,到獵場去散散心?三年才有一次秋狩,先帝也是會帶嬪妃皇子一道去的,殿下還沒見過吧?”


    薛嘉禾有些向往,想想又作罷,道,“我又不會騎馬射箭,到了那頭也是給人添亂,罷了。”


    聽她這麽說,綠盈也不再建議,靜悄悄將水盆端出了屋子,在院門口見到管家身影站在那附近,將水倒了、水盆放下,才慢吞吞移步過去打了招呼,“有事?”


    管家仍舊是一張笑眯眯的臉,雙眼眯成毫無攻擊性的兩條縫,“長公主殿下可還好?”


    “攝政王可還好?”綠盈回道。


    管家撓了撓頭,他比容決更先察覺到府中氣氛的變化,於是近日來一直想方設法和掌管西棠院裏裏外外的綠盈打好關係,隻是對方油鹽不進,顯然不怎麽吃他這套。


    “蕭大人說,殿下的病同心情也有關係,總是關在這汴京城、攝政王府裏,看到的日日都是一樣的東西,怎麽好得起來?”綠盈道,“聞著桂花飄香,是不是快到秋狩的時候了?”


    管家心領神會,“是差不多了,主子這幾日就在操練京中禁軍守城軍,今年是陛下的第一次秋狩,務必是要辦大辦好的。”


    容決的射術是軍中一絕,既然他回了京,又是堂堂的攝政王,秋狩自然少不了他的打頭。


    說得不好聽些,他的到場說不定比幼帝的還來得重要些。


    從綠盈這兒得到了風聲,管家就跑去書房找容決那頭打探情況了。


    管家一腳才踏進書房裏,甫一抬頭就見到一支搭在滿弓上的箭正寒氣森森地指著自己的腦袋,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冒出一身雞皮疙瘩,小心翼翼地往門後挪了挪,“主子,您這箭要是鬆手了,這門可救不了我的腦袋。”


    容決正在試弓,臉上尤帶著怒氣陰鷙。他稍稍偏開箭尖調試準頭,“什麽事?”


    管家跟了容決多年,這時候也不廢話,直截了當到,“除了入宮,長公主也許久不曾出過攝政王府的門了。眼瞅著秋狩快到了,主子不如帶長公主一道去?”


    嗖地一聲,管家隻覺得眼前閃過一道黑色的影子,臉頰被疾風刮得生疼,戰戰兢兢轉頭看去,果然見到原先被容決搭在弓上的那支箭從他耳旁飛過釘在了門頁上,入木三分,尾羽還在微微顫動個不停。


    “她自己說的?”容決放下手中長弓,動作自然得看不出剛才他是一個晃神將箭脫手的。


    要是在戰場上,這一下走神就夠他丟掉半條命了。


    “這倒不是。我問了她身邊女官,聽是這個意思。”管家後怕地捂著自己的脖子道,“長公主不是那些大家貴女,從小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從前也是養在鄉間跑慣了的,突然被關在汴京城裏,恐怕也是不習慣的,隻是不足為外人道罷了。”


    容決不自覺地用拇指摩挲著長弓,想起了蕭禦醫和幼帝總是掛在嘴邊的“自由”二字,不屑地哼了一聲。


    不就是帶薛嘉禾去個秋狩,他當然做得到。


    “秋狩?”薛嘉禾訝然,“我同攝政王殿下一道去?”


    容決惜字如金地嗯了一聲,拎起薛嘉禾麵前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送到嘴邊。


    薛嘉禾還沒來得及阻止,容決已經喝了下去,而後劍眉皺到了一起。


    “這是什麽藥?”他問。


    “太醫院給配的參茶,說是固本培元用的。”薛嘉禾無奈地招手叫綠盈重新送茶來,又接上了前頭的話題,“我去是不是太添亂了?我一不會狩獵,二也不會騎馬……”


    “先帝次次都帶後宮嬪妃去,你以為她們中有幾人能騎馬射箭?”容決不容反駁地道,“你弟弟也不會。”


    這話倒是真的。


    幼帝文韜武略隻有前兩個字的天賦,讀書一點就懂,對武藝那真是一竅不通,薛嘉禾住在皇宮裏時不知道見他出過多少洋相。


    大抵這孩子就不是個練武的苗子,換了許多將領當老師,最後先帝自己也給放棄了。


    想到這些,薛嘉禾不由得翹了翹嘴角。


    容決瞧出她的神情變化,心中微動:管家說得沒錯,她果然是想出去轉轉的。


    雖說額外帶上薛嘉禾,皇家圍場的守衛和警備又要多折騰些功夫,但有他在附近,薛嘉禾無論遇見什麽危機,他總歸是能救得到的。


    “……那我能和陛下住在一塊麽?”薛嘉禾在旁期盼地問道。


    容決:“……”他的思緒被倏地從圍場拉回了現實,沉著臉盯住薛嘉禾,“陛下是天子,你同他住一起就合禮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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