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和爺爺在生機勃勃的高粱地裏相親相愛,兩顆蔑視人間法規的不羈心靈,比他們彼此愉悅的肉體貼得還要緊。他們在高粱地裏耕雲播雨,為我們高密東北鄉豐富多彩的曆史上,抹了一道酥紅。我父親可以說是秉領天地精華而孕育,是痛苦與狂歡的結晶。毛驢高亢的叫聲,鑽進高粱地裏來,奶奶從迷蕩的天國回到了殘酷的人世。她坐起來,六神無主,淚水流到腮邊。她說:“他真是麻風。”爺爺跪著,不知從什麽地方抽出一柄二尺多長的小劍,噌一聲拔出鞘,劍刃渾圓,像一片韭葉。爺爺手一揮,劍已從高粱秸稈間滑過,兩棵高粱倒地,從整齊傾斜的茬口裏,滲透了墨綠的汁液。爺爺說:“三天之後,你隻管回來!”奶奶大惑不解地看著他。爺爺穿好衣。奶奶整好容。奶奶不知爺爺又把那柄小劍藏到什麽地方去了。爺爺把奶奶送到路邊,一閃身便無影無蹤。


    三天後,小毛驢又把奶奶馱回來。一進村就聽說,單家父子已經被人殺死,屍體橫陳在村西頭的灣子裏。


    奶奶躺著,沐浴著高粱地裏清麗的溫暖,她感到自己輕捷如燕,貼著高粱穗子瀟灑地滑行。那些走馬轉蓬般的圖像運動減緩,單扁郎、單廷秀、曾外祖父、曾外祖母、羅漢大爺……多少仇視的、感激的、凶殘的、敦厚的麵容都已經出現過又都消逝了。奶奶三十年的曆史,正由她自己寫著最後一筆,過去的一切,像一顆顆香氣馥鬱的果子,箭矢般墜落在地,而未來的一切,奶奶隻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些稍縱即逝的光圈。隻有短暫的又粘又滑的現在,奶奶還拚命抓住不放。奶奶感到我父親那兩隻獸爪般的小手正在撫摸著她,父親膽怯的叫娘聲,讓奶奶恨愛漶滅、恩仇並泯的意識裏,又濺出幾束眷戀人生的火花。奶奶極力想抬起手臂,愛撫一下我父親的臉,手臂卻怎麽也抬不起來了。奶奶正向上飛奔,她看到了從天國射下來的一束五彩的強光,她聽到了來自天國的、用嗩吶、大喇叭、小喇叭合奏出的莊嚴的音樂。


    奶奶感到疲乏極了,那個滑溜溜的現在的把柄、人生世界的把柄,就要從她手裏滑脫。這就是死嗎?我就要死了嗎?再也見不到這天,這地,這高粱,這兒子,這正在帶兵打仗的情人?槍聲響得那麽遙遠,一切都隔著一層厚重的煙霧。豆官!豆官!我的兒,你來幫娘一把,你拉住娘,娘不想死,天哪!天……天賜我情人,天賜我兒子,天賜我財富,天賜我三十年紅高粱般充實的生活。天,你既然給了我,就不要再收回,你寬恕了我吧,你放了我吧!天,你認為我有罪嗎?你認為我跟一個麻風病人同枕交頸,生出一窩癩皮爛肉的魔鬼,使這個美麗的世界汙穢不堪是對還是錯?天,什麽叫貞節?什麽叫正道?什麽是善良?什麽是邪惡?你一直沒有告訴過我,我隻有按著我自己的想法去辦,我愛幸福,我愛力量,我愛美,我的身體是我的,我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不怕罰,我不怕進你的十八層地獄。我該做的都做了,該幹的都幹了,我什麽都不怕。但我不想死,我要活,我要多看幾眼這個世界,我的天哪……


    奶奶的真誠感動上天,她的幹涸的眼睛裏,又滋出了新鮮的津液,奇異的來自天國的光輝在她的眼裏閃爍,奶奶又看到了父親金黃的臉蛋和酷似爺爺的那兩隻眼睛。奶奶嘴唇激動,叫一聲豆官,父親興奮地大叫:“娘,你好了!你不要死,我已經把你的血堵住了,它已經不流了!我就去叫爹,叫他來看看你,娘,你可不能死,你等著我爹!”


    父親跑走了。父親的腳步聲變成了輕柔的低語,變成了方才聽到過的來自天國的音樂。奶奶聽到了宇宙的聲音,那聲音來自一株株紅高粱。奶奶注視著紅高粱,在她朦朧的眼睛裏,高粱們奇譎瑰麗,奇形怪狀,它們呻吟著,扭曲著,呼號著,纏繞著,時而像魔鬼,時而像親人,它們在奶奶眼裏盤結成蛇樣的一團,又忽喇喇地伸展開來,奶奶無法說出它們的光彩了。它們紅紅綠綠,白白黑黑,藍藍綠綠,它們哈哈大笑,它們嚎啕大哭,哭出的眼淚像雨點一樣打在奶奶心中那一片蒼涼的沙灘上。高粱縫隙裏,鑲著一塊塊的藍天,天是那麽高又是那麽低。奶奶覺得天與地、與人、與高粱交織在一起,一切都在一個碩大無朋的罩子裏罩著。天上的白雲擦著高粱滑動,也擦著奶奶的臉。白雲堅硬的邊角擦得奶奶的臉綷縩作響。白雲的陰影和白雲一前一後相跟著,閑散地轉動。一群雪白的野鴿子,從高空中撲下來,落在了高粱梢頭。鴿子們的咕咕鳴叫,喚醒了奶奶,奶奶非常真切地看清了鴿子的模樣。鴿子也用高粱米粒那麽大的、通紅的小眼珠來看奶奶。奶奶真誠地對著鴿子微笑,鴿子用寬大的笑容回報著奶奶彌留之際對生命的留戀和熱愛。奶奶高喊:我的親人,我舍不得離開你們!鴿子們啄下一串串的高粱米粒,回答著奶奶無聲的呼喚。鴿子一邊啄,一邊吞咽高粱,它們的胸前漸漸隆起來,它們的羽毛在緊張的啄食中奓起。那扇狀的尾羽,像風雨中幡動著的花絮。我家的房簷下,曾經養過一大群鴿子。秋天,奶奶在院子裏擺一個盛滿清水的大木盆,鴿子從田野裏飛回來,整齊地蹲在盆沿上,麵對清水中自己的倒影把膆子裏的高粱吐嚕吐嚕吐出來。鴿子們大搖大擺地在院子裏走著。鴿子!和平的沈甸甸的高粱頭顱上,站著一群被戰爭的狂風暴雨趕出家園的鴿子,它們注視著奶奶,像對奶奶進行沈痛的哀悼。


    奶奶的眼睛又朦朧起來,鴿子們撲楞楞一起飛起,合著一首相當熟悉的歌曲的節拍,在海一樣的藍天裏翱翔,鴿翅與空氣相接,發出颼颼的風響。奶奶飄然而起,跟著鴿子,劃動著新生的羽翼,輕盈地旋轉。黑土在身下,高粱在身下。奶奶眷戀地看著破破爛爛的村莊,彎彎曲曲的河流,交叉縱橫的道路;看著被灼熱的槍彈劃破的混沌的空間和在死與生的十字路口猶豫不決的芸芸眾生。奶奶最後一次嗅著高粱酒的味道,嗅著腥甜的熱血味道,奶奶的腦海裏忽然閃過了一個從未見過的場麵:在幾萬發子彈的鑽擊下,幾百個衣衫襤褸的鄉親,手舞足蹈躺在高粱地裏……


    最後一絲與人世間的聯係即將掙斷,所有的憂慮、痛苦、緊張、沮喪都落在了高粱地裏,都冰雹般打在高粱梢頭,在黑土上紮根開花,結出酸澀的果實,讓下一代又一代承受。奶奶完成了自己的解放,她跟著鴿子飛著,她的縮得隻如一拳頭那麽大的思維空間裏,盛著滿溢的快樂、寧靜、溫暖、舒適、和諧。奶奶心滿意足,她虔誠地說:


    “天哪!我的天……”


    汽車頂上的機槍持續不斷地掃射著,汽車輪子轉動著,爬上了堅固的大石橋。槍彈壓住了爺爺和爺爺的隊伍。有幾個不慎把腦袋露出堤麵的隊員已經死在堤下。爺爺怒火填胸。汽車全部上了橋,機槍子彈已飛得很高。爺爺說:“弟兄們,打吧!”爺爺啪啪連放三槍,兩個日本兵趴到了汽車頂棚上,黑血塗在了車頭上。隨著爺爺的槍聲,道路東西兩邊的河堤後,響起了幾十響破爛不堪的槍聲,又有七八個日本兵倒下了。有兩個日本兵栽到車外,腿和胳膊掙紮著,直紮進橋兩邊的黑水裏。方家兄弟的大抬杠怒吼一聲,噴出一道寬廣的火舌,嚇人地在河道一閃,鐵砂子、鐵蛋子全打在第二輛汽車上栽著的白口袋上,煙火升騰之後,從無數的破洞裏,嘩嘩啦啦地流出了雪白的大米。我父親從高粱地裏,蛇行到河堤邊,急著要對爺爺講話,爺爺緊急地往自來得手槍裏壓著子彈。鬼子的第一輛汽車加足馬力衝上橋頭,前輪子紮在朝天的耙齒上。車輪破了,哧哧地泄著氣。汽車轟轟地怪叫著,連環鐵耙被推得卡嗒卡嗒後退,父親覺得汽車像一條吞食了刺蝟的大蛇,在痛苦地甩動著脖頸。第一輛汽車上的鬼子紛紛跳下。爺爺說:“老劉,吹號!”劉大號吹起大喇叭,聲音淒厲恐怖,爺爺喊:“衝。”爺爺掄著手槍跳起,他根本不瞄準,一個個日本兵在他的槍口前彎腰俯背。西邊的隊員們也衝到了車前,隊員們跟鬼子兵攪和在一起,後邊車上的鬼子把子彈也射到天上去。汽車上還有兩個鬼子,爺爺看到啞巴一縱身飛上汽車,兩個鬼子兵端著刺刀迎上去,啞巴用刀背一磕,隔開了一柄剌刀,刀勢一順,一顆戴著鋼盔的鬼子頭顱平滑地飛出,在空中拖著悠長的嚎叫,噗通落地之後,嘴裏還吐出半句響亮的鳴叫。父親想啞巴的腰刀真快。父親看到鬼子頭上凝著脫離脖頸前那種驚愕的表情,它腮上的肉還在顫抖,他的鼻孔還在抽動,好象要打噴嚏。啞巴又削掉了一顆鬼子頭,那具屍體倚在車欄上,脖頸上的皮膚突然褪下去一截,血水咕嘟咕嘟往外冒。這時,後邊那輛車上的鬼子把機槍壓低,打出了不知多少發子彈,爺爺的隊員像木樁一樣倒在鬼子的屍體上,啞巴一屁股坐在汽車頂棚上,胸膛上有幾股血躥出來。


    父親和爺爺伏在地上,爬回高粱地,從河堤上慢慢伸出頭。最後邊那輛汽車吭吭吭吭地倒退著,爺爺喊:“方六,開炮!打那個狗娘養的!”方家兄弟把裝好火藥的大抬杠順上河堤,方六弓腰去點引火繩,肚子上中了一彈,一根青綠的腸子,滋溜溜地鑽出來。


    方六叫了一聲娘,捂著肚子滾進了高粱地。汽車眼見著就要退出橋,爺爺著急地喊:“放炮!”方七拿著火絨,哆哆嗦嗦地往引火繩上觸,卻怎麽也點不著。爺爺撲過去,奪過火絨,放在嘴邊一吹,火絨一亮,爺爺把火絨觸到引火繩上,引火繩滋滋地響著,冒著白煙消逝了。大抬杠沉默地蹲踞著,像睡著一樣。父親想它是不會響了。鬼子的汽車已經退出橋頭,第二輛第三輛汽車也在後退。車上的大米嘩嘩啦啦地流著,流到橋上,流到水裏,把水麵打出了那麽多的斑點。幾具鬼子屍體慢慢向東漂,屍體散著血,成群結隊的白鱔在血水中轉動。大抬杠沉默片刻之後,呼隆一聲響了。鋼鐵槍身在河堤上跳起老高,一道寬廣的火焰,正中了那輛還在流大米的汽車。車下部,刮刺刺地著起了火。


    那輛退出大橋的汽車停住了,車上的鬼子亂紛紛跳下,趴到對麵河堤上,架起機槍,對著這邊猛打。方六的臉上中了一彈,鼻粱被打得四分五裂,他的血濺了父親一臉。


    起火汽車上的兩個鬼子,推開車門跳出來,慌慌張張蹦到河裏。中間那輛流大米的汽車,進不得退不得,在橋上吭吭怪叫,車輪子團團旋轉。大米像雨水一樣嘩嘩流。


    對麵鬼子的機槍突然停了,隻剩下幾隻蓋子槍在叭勾叭勾響。十幾個鬼子,抱著槍,彎著腰,貼著著火汽車的兩邊往北衝。爺爺喊一聲打,響應者寥寥。父親回頭看到堤下堤上躺著隊員們的屍體,受傷的隊員們在高粱地裏呻吟喊叫。爺爺連開幾槍,把幾個鬼子打下橋。路西邊也稀疏地響了幾槍,打倒幾個鬼子。鬼子退了回去。河南堤飛起一顆槍彈,打中了爺爺的右臂,爺爺的胳膊一擼,手槍落下,懸在脖子上。爺爺退到高粱地裏,叫著:“豆官,幫幫我。”爺爺撕開袖子,讓父親抽出他腰裏那條白布,幫他捆紮在傷口上。父親趁著機會,說:“爹,俺娘想你。”爺爺說:“好兒子!先跟爹去把那些狗娘養的殺光!”爺爺從腰裏拔出父親扔掉的勃郎寧手槍,遞給父親。劉大號拖著一條血腿,從河堤邊爬過來,他問;“司令吹號嗎?”


    “吹吧!”爺爺說。


    劉大號一條腿跪著,一條腿拖著,舉起大喇叭,仰天吹起來,喇叭口裏飄出暗紅色的聲音。


    “衝啊,弟兄們!”爺爺高喊著。


    路西邊高粱地裏有幾個聲音跟著喊。爺爺左手舉著槍,剛剛跳起,就有幾顆子彈擦著他的腮邊飛過,爺爺就地一滾,回到了高粱地。路西邊河堤上響起一聲慘叫。父親知道,又一個隊員中了槍彈。


    劉大號對著天空吹喇叭,暗紅色的聲音碰得高粱棵子索索打抖。


    爺爺抓住父親的手,說“兒子,跟著爹,到路西邊與弟兄們匯合去吧。”


    橋上的汽車濃煙滾滾,在嗶嗶叭叭的火焰裏,大米像冰霰一樣滿河飛動。爺爺牽著父親,飛步跨過公路,子彈追著他們,把路麵打得噗噗作響。兩個滿麵焦糊、皮膚開裂的隊員見到爺爺和父親,嘴咧了咧,哭著說:“司令,咱們完了!”


    爺爺頹喪地坐在高粱地裏,好久都沒抬起頭來,河對岸的鬼子也不開槍了。橋上響著汽車燃燒的爆裂聲,路東響著劉大號的喇叭聲。


    父親已經不感到害怕,他沿著河堤,往西出溜了一段,從一蓬枯黃的衰草後,他悄悄伸出頭。父親看到從第二輛尚未燃燒的汽車棚裏,跳出一個日本兵,日本兵又從車廂裏拖出了一個老鬼子。老鬼子異常幹瘦,手上套著雪白的手套,腚上掛著一柄長刀,黑色皮馬靴裝到膝蓋。他們沿著汽車邊,把著橋墩,哧溜哧溜往下爬。父親舉起勃郎寧手槍,他的手抖個不停,那個老鬼子幹癟的屁股在父親槍口前跳來跳去。父親咬牙閉眼開了一槍,勃郎寧嗡地一聲響,子彈打著呼哨鑽到水裏,把一條白鱔魚打翻了肚皮。鬼子官跌倒水中。父親高叫著:“爹,一個大官!”


    父親的腦後一聲槍響,老鬼子的腦袋炸裂了,一團血在水裏噗啦啦散開了。另一個鬼子手腳並用,鑽到了橋墩背後。


    鬼子的槍彈又壓過來,父親被爺爺按住。子彈在高粱地裏唧唧咕咕亂叫。爺爺說:“好樣的,是我的種!”


    父親和爺爺不知道,他們打死的老鬼子,就是有名的中崗尼高少將。


    劉大號的喇叭聲不斷,天上的太陽,被汽車的火焰烤得紅綠間雜,萎萎縮縮。


    父親說:“爹,俺娘想你啦,叫你去。”


    爺爺問:“你娘還活著?”


    父親說:“活著。”


    父親牽著爺爺的手,向著高粱深處走。


    奶奶躺在高粱下,臉上印著高粱的暗影,臉上留著為我爺爺準備的高貴的笑容。奶奶的臉空前白淨,雙眼尚未合攏。


    父親第一次發現,兩行淚水,從爺爺堅硬的臉上流下來。


    爺爺跪在奶奶身旁,用那隻沒受傷的手,把奶奶的眼皮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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