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占鼇睡到日上三竿方醒,腳底像踩著棉花一樣走進作坊,夥計們都怪模怪樣地看著他。他恍恍惚惚地記起了昨夜挨打的事,摸摸脖子屁股,卻不覺得痛。他口渴,撈起一個鐵瓢,從酒流子上接了半瓢熱酒,仰著脖子喝了。


    拉板胡的老杜說:“小餘,讓你娘一頓好打,還敢跳牆不?”


    夥計們原本對這個陰沉沉的年輕人有幾分懼心,但耳聞了夜裏他那通窮叫喚,畏懼心一齊沒了,七嘴八舌地把他當瘋子戲謔。餘占鼇也不答話,拉過一個小夥子,掄拳便打。夥計們擠擠眼,一擁而上,把他按倒在地,一陣拳打腳踢。打夠了,又解開他的腰帶,把他的頭按到褲襠裏去,反剪了手,推倒在地。餘占鼇虎落平陽,龍上淺灘,一顆頭在褲襠裏亂掙紮,身體遍地做球滾。折騰了足有兩袋煙工夫,老杜不忍,上前為他解開手,把他的頭從褲襠裏扯出來。餘占鼇麵如金紙,仰在劈柴堆上,像一條死蛇,好久才緩過氣來。夥計們都手持家夥,防他報複。卻見他晃晃悠悠奔向酒缸。抄鐵瓢舀著酒,一陣狂喝亂飲。喝夠了酒,他爬到劈柴堆上,呼呼地睡去。


    從此之後,餘占鼇每日噇得爛醉,躺在劈柴上,似睜不睜一雙藍汪汪的眼,嘴角上掛著兩種笑容:左邊愚蠢,右邊狡猾,或者右邊愚蠢,左邊狡猾。夥計們頭兩天還看著他有趣,漸漸地便生出怨言來。羅漢大爺逼他起來幹活,他乜斜著眼說:“你算老幾?老子是真正掌櫃的,女掌櫃肚子裏的孩子就是我的。”


    那時候,我父親在奶奶腹中已長成皮球般大小,奶奶清晨起來在西院裏的幹嘔聲,傳到東院裏來。懂事的老夥計們唧唧咕咕地議論。那日,大老劉婆子過來給夥計們送飯,一個夥計問:“劉婆子,掌櫃的有喜了吧?”


    劉婆子白他一眼,說:“當心割你的舌頭!”


    “單扁郎還真有能耐!”


    “沒準是老掌櫃的。”


    “別瞎猜了!她那副烈性,能讓單家爺們沾邊?保險是花脖子的。”


    餘占鼇從劈柴堆裏跳起來,手舞足蹈地大喊:“是老子的!哈哈!是老子的!”


    眾人看著他,一齊大笑、臭罵。


    羅漢大爺已經多次提議解雇餘占鼇,我奶奶總是說:“先由著他折騰,待幾天看我治他。”


    這一日,奶奶挺著已見出碩大和粗笨的腰身,過院來跟羅漢大爺說話。


    羅漢大爺不敢抬頭,淡淡地說:“掌櫃的,該開秤收高粱啦。”


    奶奶問:“場院、囤底什麽的,都弄好了?”


    羅漢大爺說:“好啦。”


    奶奶問:“往年什麽時候開秤?”


    羅漢大爺說:“也就是這時候。”


    奶奶說:“今年往後拖。”


    羅漢大爺說:“隻怕收晚了收不足數。這半天裏有十幾家燒酒哩。”


    奶奶說:“今年高粱長得好,他們吃不了那麽多。你可先寫出帖子去,就說家裏沒準備好。等到他們吃飽了,咱再收,那時候價錢咱說了算,再說,高粱也比現時幹燥。”


    羅漢大爺說:“掌櫃的說的是。”


    “這邊還有什麽事嗎?”奶奶問。


    “事倒沒什麽大事,就是那個夥計,見天醉得像攤泥,給他幾個錢,攆走算啦。”


    奶奶想了想,說:“你領我去作坊裏看看。”


    羅漢大爺頭前帶路,領奶奶進了作坊。夥計們正往大甑裏上發酵好了的高粱坯子。鍋灶裏劈柴柈子著得嗚嗚響。鍋裏水沸沸響,強勁的蒸汽從甑裏直躥上去。那大甑有一米多高,木製,罩在大鍋上,甑底是一張密眼竹篳子。四個夥計,端著木杴,從大缸裏鏟出一塊塊生著綠色鬆花黴點,發散著甜味兒的高粱坯子,往那熱氣蒸騰的大甑裏一點點抖落。熱氣壓不住,尋著縫兒往上躥。哪裏躥熱氣,高粱坯子就該往哪兒壓。端著木杴的夥計們,大睜著眼睛用高粱坯子壓熱氣。


    夥計們看到我奶奶來啦,抖擻起精神幹活。餘占鼇躺在劈柴上,蓬頭垢麵,破衣爛衫,像個叫花子一樣,用兩隻冰冷的眼睛盯著我奶奶。


    奶奶說:“我今日要看看紅高粱怎樣變成高粱酒。”


    羅漢大爺搬來一條凳子,請我奶奶坐下。


    奶奶在場,夥計們倍受榮寵,手腳格外地麻利,人人都想露一手。燒火的小夥計,不停地往兩個大鍋灶裏填著劈柴柈子,火勢洶湧,直托鍋底。兩口大鍋裏沸水潮動。蒸汽在大甑裏曲折上升的噝噝聲與夥計們的喘息聲混成一片。大甑裏裝滿了料,頂上蓋一塊與甑口同大的圓蓋,蓋上鑽滿蜂眼。又燒了一會,那些蜂眼裏有哆哆嗦嗦的細小熱氣出現。夥計們又抬來一個錫製的、雙層的、頂端帶大凹的奇怪對象。羅漢大爺對奶奶說:這就是酒甑。奶奶起身近前,細看了酒甑的構造,也不問什麽,又回到凳子上坐下。


    夥計們把酒甑罩到木甑上,鍋裏的蒸汽全沒了。隻聽到火在灶裏響,看到木甑在鍋上一陣酥白一陣橙黃。一股淡淡的、甜甜的、似酒非酒的味兒從木甑裏透出來。


    羅漢大爺說:“上涼水。”


    夥計們踩著高凳,往酒甑的凹槽裏倒進兩桶涼水,一個夥計拿著一塊船槳狀的木棍,踩著高凳,把凹槽裏的涼水攪動得飛速旋轉。過了約莫有半炷香功夫,奶奶嗅到了撲鼻的酒香。


    羅漢大爺說:“準備接酒。”


    兩個夥計,各提著一個細蠟條編成、糊了十遍紙、刷了百遍油的酒簍,放在兩個大酒甑伸出來的鴨嘴狀流子上。


    奶奶立起來,緊盯著那出酒流子。小夥計挑選了幾塊飽滿鬆油的劈柴柈子扔到灶裏,兩個鍋灶裏火聲雷動,白亮一片,那白光從灶裏射出來,映照著夥計們油汗淫淫的胸膛。


    羅漢大爺說:“換水。”


    兩個夥計跑到院子裏,提了四桶井拔涼水來。站在凳上攪水的夥計把甑上開關一擰,已經溫熱的水咕嘟嘟流走,倒上了新打來的涼水,繼續努力攪動。


    高大的燒酒鍋威武地蹲著,夥計們各司其職,有條不紊,奶奶看著這勞動的莊嚴神聖,心裏不免激動。這時候,她突然感到我父親在她腹中動了一下。她瞥了一眼躺在劈柴堆上,正用陰鷙的眼睛盯著自己的餘占鼇,灼熱的燒酒作坊裏,隻有他那兩隻眼睛是冷的,奶奶心裏的激動冷卻了。她平靜地看著那兩個手扶酒簍等待接酒的夥計。


    酒香愈加濃烈,有細小的蒸汽從木甑的接縫處逃逸出來。奶奶看到那白錫的酒流子上汪著一片亮,那亮凝集著,緩緩地動著,終於凝成幾顆明亮的水珠,像眼淚一樣,流到酒簍裏。


    羅漢大爺說:“換水,加急火!”


    兩個提水的夥計川流不息,提來涼水,錫甑上的換水龍頭大開,涼水從上注,溫水從下邊流走,錫甑始終保持著涼冰冰的溫度,蒸汽在錫甑夾層裏遇冷凝結,匯集成流,從酒流口噴出來。


    初出流子的高粱酒灼熱、透明、飛溢蒸汽。羅漢大爺找一把幹淨的鐵瓢,接了半瓢酒。遞給我奶奶,說:“掌櫃的,嚐嚐酒吧。”


    奶奶聞著撲鼻的酒香,舌尖在嘴裏發癢。這時我父親又在她腹中動了一下。我父親想喝酒。奶奶接過酒瓢,先嗅了嗅,又伸出舌尖舔了舔,又用雙唇嘬了一點,仔細地品咂滋味。酒非常香,同時非常辣。奶奶喝了一口酒,在嘴裏含著,覺得雙頰柔軟,如有絲棉擦拭,一鬆喉,那口酒便滑溜溜地到了喉嚨深處。奶奶全身毛孔一奓一閉,心裏出奇地快活。她連喝了三大口,腹中似有一隻貪饞的小手抓撓。奶奶仰起脖子,把半瓢酒全喝了。奶奶喝酒後,麵色紅潤,眼睛明亮,更顯得光彩奪目,靈氣逼人。夥計們驚愕地看著她,忘了手裏的活。


    “掌櫃的,您是海量!”一個夥計恭維道。


    我奶奶謙虛地說:“我從來沒喝過酒。”


    “沒喝過酒還這樣,練練準能喝一簍。”那夥計加倍恭維。


    嘩啦嘩啦接滿一簍酒。嘩啦嘩啦又是一簍。裝滿酒的簍子就擺在劈柴堆旁。餘占鼇從劈柴堆上爬起來。解開褲子,對著一個酒簍撒尿。夥計們麻木地看著那道清亮的尿液滋到滿盈的的酒簍裏,濺出一朵朵酒花。撒完了尿,餘占鼇對著我奶奶咧嘴一笑,搖搖晃晃走上前來。奶奶滿麵紅潮,立著不動。餘占鼇伸胳膊抱住了我奶奶,在她臉上親了一口。奶奶的臉霎時雪白,站立不穩,跌坐在凳子上。


    餘占鼇氣洶洶地說:“你肚裏的孩子,是不是我的?”


    奶奶流著眼淚說:“你說是你的,就是你的……”


    餘占鼇雙眼放光,全身肌肉緊繃,像打滾後爬起來的騾馬。他脫得隻穿一條褲頭,對我奶奶說,“你看著我出甑!”


    燒酒作坊裏最苦的活兒是出甑。酒流幹了,錫甑搬掉,揭掉蜂眼木蓋,露出滿木甑高粱酒糟。高粱酒糟醬黃色,熱氣灼人。餘占鼇站在一條方凳上,手持短把木杴,把酒糟鏟出來,拍到筐子裏。他動作很小,幾乎隻靠小臂運動。熱氣噴得他半身赤紅,脊背上的汗水流成小河。他的汗水裏有一股強烈的酒味。


    我爺爺餘占鼇幹淨利索的活兒,使全體夥計和羅漢大爺從心裏佩服。潛藏數月的爺爺嶄露鋒芒。爺爺出完甑,喝著酒,對羅漢大爺說:“二掌櫃的,我還有一高招。你看,酒從流子裏噴出時,熱氣蒸發,要是能在流子上安裝一個小甑,必定能收得上等好酒。”


    羅漢大爺搖著頭說:“恐怕不行吧?”


    我爺爺說:“不行割我的頭!”


    羅漢大爺看著我奶奶,奶奶抽泣幾聲,說:“我不管,我不管,他願意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


    奶奶哭著回了西院。


    從此,爺爺和奶奶鴛鴦鳳凰,相親相愛。羅漢大爺和眾夥計被我爺爺奶奶亦神亦鬼的舉動給折磨得智力減退,心中雖有千般滋味卻說不出個甜酸苦辣,肚裏縱有萬種狐疑也弄不出個子醜寅卯。一個個畢恭畢敬地成了我爺爺手下的順民。爺爺的技術革新大功告成,從此高密東北鄉有了高檔的小甑酒。爺爺撒過尿的那簍酒,夥計們不敢私自處理,搬到院子裏一個牆角上放著。有一天傍晚,天陰沉沉的,東南風刮得挺急,夥計們在聞慣的高粱酒味中,突然嗅到了一種更加醇樸濃鬱的香氣。羅漢大爺嗅覺靈敏,循味而去,竟發現散出傾城傾國之香的竟是那簍加尿高粱酒。羅漢大爺沒說什麽,悄悄地把酒簍搬到店裏去,關上前後門,堵嚴前後窗,點燃豆油燈,挑大燈草,開始研究工作。羅漢大爺找一個酒提,從那酒簍裏打上一提酒來,又慢慢地往簍裏倒,酒散成一條嫩綠色的簾兒,直掛進酒簍。酒漿落到簍裏的酒麵上時,打出十幾朵花兒,像一朵菊花形狀。那股芳醇味兒在打花的過程中更加積極地揮發。羅漢大爺舀起一點酒,用舌尖嚐了嚐。他果斷地喝了一大口。他找了點涼水漱了漱口,又從酒缸裏舀了普通高粱酒喝了一大口。他扔下酒提,敲開西院大門,直衝到窗前,大喊一聲:“掌櫃的,大喜!”


    曾外祖父被我奶奶一頓熱包子打出大門之後,牽著毛驢回了家。一路上他罵不絕口,回到家後,又在我曾外祖母麵前顛顛倒倒地把我奶奶如何認曹縣長做幹爹,如何轉眼不認親爹的事說了一遍。曾外祖母也忿忿大罵。老兩口對著生氣,像一對拚命死爭奪樹上蟬的老蛤蟆。後來曾外祖母說:“老頭子,你甭氣啦,『大風刮不了多日,親人惱不了多時』,緩兩天你再去找她,她承受了萬貫家財,從指頭縫裏漏漏就夠咱老倆口子吃的。”外曾祖父說:“也罷,待個半月二十日,我再去找這個小雜種。”


    住了半個月,外曾祖父騎著毛驢,來到了我家,奶奶緊閉大門,任他在大門外吵鬧。他吵得累了,騎著毛驢走了。


    外曾祖父第二次來時,我爺爺已在燒酒鍋上工作了,奶奶那五條狗也團結一致,形成了一股強大力量,外曾祖父一敲響大門,那群狗就在院子裏狂吠。大老劉婆子開了門,群狗衝去,包圍著外曾祖父,隻叫不咬。外曾祖父背靠小毛驢,對著狗連連作出友好動作。小毛驢在他背後瑟瑟地抖。


    大老劉婆子問:“你找誰?”


    外曾祖父氣洶洶地說:“你是誰?我來看俺閨女!”


    “誰是你閨女?”


    “你家掌櫃的是俺閨女!”


    “你等著,我進去說說。”


    “你就說她親爹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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