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淼隱隱約約猜出福晉的意思:“娘娘難道是要讓這王家姑娘進來?”


    皇後不置可否,隻道:“去看看太後娘娘歇午醒了沒。”


    孫淼心裏的疑惑沒解開,追著又問道:“這幾年眼看著咱們萬歲爺對主子越發淡下來,您何苦要添一個這樣的人進來。”


    “你不懂。”


    皇後靠著榻沿兒坐下來:“我已經算是半個廢人了,但總要有人能在皇帝身邊,替我們博爾濟吉特氏說上句話。畢竟,還有位老娘娘,在暢春園裏活著呢。我怎麽樣不打緊,但我們博爾濟吉特氏一族,還要發揚下去。”


    她這樣一說,孫淼就明白了她在想什麽。


    皇帝親生母親一直住在暢春園,但皇帝從來沒有在太後麵前提過關於哪個女人的一句話。


    但他不露聲色,反而越發叫人不安。


    福晉的身子照如今的情形來看,是很難調養好了,博爾濟吉特氏的女人,若無皇子出,哪裏能說皇後這個位置是穩當的。至於太後就更難說了,畢竟不是親生。天知道皇帝大權握穩,會不會把奉迎那位老娘娘回宮。


    身著鮮衣,腳履薄冰啊。


    孫淼在福晉身旁蹲下來,抬頭凝著她道:“福晉指望王家那姑娘?”


    指望還談不上。


    皇後想著那姑娘在太後麵前冷靜和孤勇,輕道“她很聰明。”


    孫淼不平道:“要說聰明,誰比得過娘娘。”


    “不一樣啊……孫淼。”


    “哪裏不一樣。”


    “說不上來。”


    她揉了揉額角。怎麽說啊,她哪裏愛過,又哪裏被愛過。


    那人受了腰傷,在她麵前挺得筆直,也不可能在王疏月麵前露半點意思。但就是不一樣的。她以為她已經修得堪當一國之母,看淡所有爬上龍床的女人,但她現覺得又有些不大對勁。


    也許她不在意,是因為皇帝也沒在意。


    若皇帝在意呢?


    人太複雜,尤其是這些活得不大自由的人。再加上情之初起都是八卦般混沌演繹,有心人自說自話,人模狗樣內心卻亂七八糟,無心仰麵對日睡大覺,醒來時還往嘴裏塞一口禦膳房桃酥。


    賀臨見到王疏月的時候,她正靠坐在乾清宮後麵的圍房前吃桃酥。


    那是雪停的第二日,日頭很好。奠酒出來的幾位王都到議所去了。賀臨被排斥在王大臣會議之外,心裏頹喪得很,三安跟在他後麵,小聲道:“喲,主子您這不由著步子,轉到奴才們下處來了。”


    賀臨壓根沒在意三安這句話。


    眼前那副景象是有些奇妙的。


    禦膳房做的桃酥脆得掉渣兒。一口咬下去,碎渣兒落了那女人一身,她連忙仰起頭,又拿手去接。那模樣狼狽,全然沒有了之前在他和皇帝麵前的那種端正。但在在賀臨眼中,到不算難看。


    也對,敢勒他脖子的女人,端莊得到哪裏去。


    “王疏月。”


    他喚了她一聲。


    這一聲就把她手裏的那塊桃酥驚到了地上,她身旁婢女萍露很是心疼:“這可是貴妃娘娘讓送來的,這……”


    王疏月抬起頭。


    賀臨立在後殿的石階上,身邊隻跟著三安一個人。


    “欸。王疏月,世人說你是半個臥雲精舍,怕都是沒見過你如今這副模樣。”


    王疏月起身蹲了個福,“奴才是該再避遠些。”說完,側身對萍露道:“撿了東西,跟我退下。”


    “回來,爺什麽時候讓你走了。”


    說著,他幾步從階上跨下來,走到人麵前,看著彎腰在地上撿桃酥的萍露。


    “你就吃這個。”


    “王爺不過來驚奴才這一下,這會兒到能把腹裹了。”


    賀臨皺眉道:“內務府的人挺屍的嗎?即便是在受責,連飯食都一道給免了嗎?”


    三安見他生氣,忙在旁道:“十一爺,這幾日,內務府的大人們都忙瘋了,先帝爺的事沒有完,太妃娘娘的大事又出來了。有點手腳和眼力的都被調去前麵伺候體麵的事去了,剩下這些管飯食的,老的老,小的小,能盯著禦膳房把各宮伺候勻淨就不錯了,哪裏顧得上奴才們的事。”


    賀臨回頭就朝他腦袋上打了一巴掌。


    “你胡說什麽!她是奴才嗎?”


    三安忙跪下來磕頭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王姑娘哪裏能是奴才呢,王姑娘是王爺的側福晉,是奴才們的主子。”


    背後傳來一兩聲女兒家明快的笑聲。隱隱撩人耳紅。


    賀臨看著那地上磕頭如搗蒜的奴才,心裏殺了他的心思都有,這不是替他在王疏月麵前認慫嗎。這架勢像是他堂堂十一爺著急娶她王疏月似的。


    “內務府的人倒是從來怠慢過,是奴才沒功夫顧上吃飯。王爺放心,有裕娘娘和王爺關照,奴才的日子過得不算苦。”


    她的確比自己府上的女人知進退。


    也知道他何時窘迫,不動聲色地去舒解。


    賀臨壓聲斥三安道:“還不快起來。滾。”


    三安忙站起身,也不敢在二人買年前礙眼了,捏著耳朵退到牆根下去杵著了。


    賀臨回身,卻沒去看她。


    “福晉說了,你這頓罰要到什麽時候?”


    “到先帝爺出大殯的那一日。”


    “這麽……”


    他想抱不平,但又突然想起她是在代自己受過。這麽一說,要掃自己的臉麵。是時口鼻一窒。話到嘴邊又說不出來。


    隻得在喉嚨裏逼出了一個“哦”字。


    王疏月偏頭看向賀臨。


    她想起母親以前常說,“女人開了靈智,好,也不好。好的是,靈慧前麵擋,則情不易動,不好得是,一旦動了情,就要被這人世間的男子搓揉得萬劫不複。”


    所以,這個男人其實是頂有意思的一個人。


    他不大通文墨,但貴在憨率,從前王疏月一直在想,他到底是不是良配,如今看來,哪怕不是良配,這個男人也不會去搓揉她的心。


    “說起來,也不剩什麽日子了,且奴才也想為大行皇帝盡心。去年,若不是大行皇帝的恩典,指派太醫來為奴才的娘親療疾,奴才的娘親也撐不到今日。”


    賀臨明白她把原由岔到她自己身上去,是為了不讓他去想“代人受過”這一茬。


    所謂百煉鋼遇繞指柔,正是如今的情形。


    賀臨一直頂在胸口的那口氣,不知道不覺地散到五髒六腑之中去了。


    “你娘親如今還好嗎?”


    王疏月搖了搖頭:“不大好。不識得人了……”


    她說著不由垂了眼,看著地上的桃酥碎屑。


    人情之大悲的,是沒有人能感同身受的。在乾清宮這萬丈素白之前,王疏月強把悲意壓在了賀臨看不見的地方。


    但這是她的處事,並擋不住那顆想要與她共情的心。


    “王疏月。”


    “在。”


    “你哭了?”


    “沒有。”


    “要是爺,這會兒就哭了。”


    說著,賀臨想起從豐台大營回宮的那一路。他殺了幾十個烏裏台的親兵,血往他他眼前濺的時候,他在馬上猛地就流出眼淚來了。


    皇家的親情疏離,但賀臨的血和情都是熱的。先帝喜歡他,親自教養他多年。他也把那個帶領部族入主中原的父親,當成他此生崇拜的第一大英雄。


    因此,賀龐封宮,以至於他沒有來得及見到先帝爺的最後一麵。扶棺之時的那場大慟之哭,沒有一分是虛情。


    “欸,王疏月。”


    他清了一口嗓子。


    “爺這回若害得你見不上你娘親最後一麵,爺就……”


    一時沒想好說辭,話已出口又不能僵在那裏,又見她靜靜望著自己,眼眶竟微微有些發紅。


    他心裏一動,一不留神說出了蠢話。


    “爺就任憑你王疏月處置!對,你想怎麽處置爺,你說就是,爺絕不吭一聲。”


    這怕那個年代最糊塗的一句話。


    一個皇族的男人,怎麽可能任憑一個漢家女人處置,他的家族,他的嫡妻,他的子嗣,還有前途報複都不要了嗎?


    王疏月沒信這句話。


    可麵前男子的那副模樣,卻一時鮮活得發光。她不由得衝他笑開,這一陣笑把心底的哀痛都驅散了很多。


    “你再笑!”


    他一拍腦門,氣得拔腿就要走,走了幾步,卻又泄氣折返回來。


    “不是王疏月,爺讓你別笑了!”


    “好。奴才……奴才不笑。”


    賀臨提高聲音喝道:“你就不配爺對你好一點。”


    “是是,奴才不配。”


    她低頭摁住鼻尖,漸漸收住情緒。


    日光柔柔得角落在她肩上,烘著她發辮上的碎發,輕盈地在幹冷的細風了舞動。賀臨望著她低頭的樣子,雪一樣白的皮膚,烏黑濃長的秀發,還有沾染著水珠兒的睫毛。除了那點子燙傷,她的模樣是真挑不出一絲不好。


    饒是如此,她也沒有賀臨想象中,漢女的那種膩歪。到也不似富察氏那般酣暢淋漓,痛快自如。


    怎麽說?


    賀龐的腦子不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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