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階下站著的太監衝她打了個千。


    “王姑娘,奴才們也不敢大清早地給姑娘撞晦氣。就是……”


    “沒事,公公要我看什麽。”


    那人見她不惱,忙接話道:“哦,您肯體諒最好了。來,姑娘。”


    說完,他側身讓到了一旁。


    太監身後的人蒙著白布,雖說王疏月看起來鎮定,但太監還是怕下著她。彎腰替他撩了個邊兒。女人的白軟的手就露了出來,那指甲上已經沒有一點血色了,烏烏青青得很嚇人。


    那人手腕上戴著一隻青玉的鐲子,手指上還套著一隻欠著紅瑪瑙的老銀戒指。一看就是死前認真穿戴過的。


    那太監指向那人袖口。


    王疏月頓時一怔,那袖口繡的分明就是老梅。這死人身上穿的衣服竟是昨日皇帝賞給她的那一身。


    “王姑娘,您費眼認一認呢。”


    王疏月沒應他,轉身朝裏問道:“善兒,昨日皇帝賞的衣裳,你收哪兒了。”


    善兒仍躲在屏風後頭,“備著今兒伺候姑娘穿,在木施上呢。”


    兩人一道向木施上看去。善兒一驚:“呀,怎麽沒了呢,奴才明明是給姑娘打理好了的呀。”


    王疏月突然覺得自己背上的汗毛全部樹了起來。


    “公公,死的人是誰?”


    “是……欸姑娘您別動,仔細嚇著您……”


    然而那人的話還沒有說完,王疏月已經揭開了蓋在那屍體上的白布。


    要如何說呢。


    如照背潑冰水,王疏月的身子瞬時僵得如同濕木。


    春環是沒有閉眼的,一雙眼球猙獰地向外凸出,眼白裏的血管子全部破了,滲出的已經凝固在了眼眶中。她就那麽盯著王疏月,不見一絲哀怨,隻見滿滿的不甘和……恨意?


    王疏月退了一步。臉色煞白。


    “她……怎麽死的。”


    那太監忙上前把白布蓋好,看了她的反應,也不肖在問什麽。


    “姑娘別害怕,過會兒子奴才們來給姑娘挪房,禦賜的東西被偷,說大大,說小小,將才曾公公和薛公公商量了,叫姑娘別聲張。”


    “好,可是為什麽要挪房。你們覺得,是春姑姑偷了禦賜的東西嗎?”


    “姑娘,謹慎些好,這是不要命的人,若在姑娘房裏給姑娘埋了禍,奴才跟主子娘娘沒法交代。曾公公要奴才轉告姑娘,請姑娘別放在心上,也讓姑娘不必急著去南書房,今兒程大人引陝西外放的官員拜見皇上,曾公公伺候著呢,姑娘梳洗好了,中午再去換職。”


    說著他朝擺了擺:“快快,趕緊抬走。”


    小太監忙七手八腳的搬起板子,從東麵的門出去了。


    那太監回頭,見王疏月額頭上滲著冷汗,仍愣在門口沒有動。隻當她自己前一任姑姑的的死狀給嚇到了。


    “王姑娘,宮裏人多,一時有人想不開給主子添晦氣也是有的。您不一樣,您是主子娘娘指進宮的人。大尊貴呢。善兒,善兒,快扶王姑娘進去,好生梳洗,奴才告退了。過會兒好去當值的。”


    王疏月往南書房去的那一路都在想,春環為什麽會上吊自盡。又為什麽會穿著皇帝賞給自己的那身寧綢衣裳去死。


    大明亡國的那一年,的確也有很多人追隨大明皇帝去了。他們死的時候穿著前明的衣冠,留發不剃頭。那是漢人的氣節,寧死也要保持著祖宗的規矩,斷頭不斷發,永不降滿清朝廷。


    春環的死和他們不一樣,卻又有某種本質相似的關聯。


    王疏月一麵想,不知不覺已跨進了南書房。


    那會兒未時剛過,正是換值的時候。曾尚平原在皇帝身旁研墨,見王疏月過來,便放下手中的墨錠子到她身旁,輕聲道:“萬歲爺今兒身子不大爽快,姑娘可千萬別多話,做事慎些,啊。”


    說完,又看了一眼皇帝腳邊的那隻黃銅香爐。


    “裏麵香快完了。記著添上。”


    叮囑過這一句後。人才退出去。


    王疏月走到皇帝的書案上去取香。


    皇帝正趴在書案上歇神。雙手握了個拳頭壓著一疊折子。額頭抵在拳頭上,半睜著眼睛,任憑腦子放空。王疏月走路沒聲音,皇帝卻聞到了她身上的味道。


    “朕昨兒寫的那幾個字,你收哪裏去了。”


    第20章 摸魚兒(四)


    “在那邊的卷筒裏,奴才把香添了,去給主子取去。”


    她站起身,便有淡淡的女香散入皇帝的鼻中。


    皇帝抬起額頭看著她窈窕的背影。她不和自己強的時候,還算得上一個好看的女人。


    然而,這一絲美感隻在皇帝心頭生息一瞬,垂眼之間的便散了。


    其實男人和女人的世界是不相通的,此時的王疏月還在為春環的慘死心有餘悸,皇帝卻全然沒有在意伺候的奴才突然少了那麽一個。他心裏很不平靜。豐台大營爆出了天花的疫症,恭親王連上了幾本折子,叩請求皇帝將賀臨從豐台大營遷挪出去,以躲避痘症。


    而張孝儒也借著這個風,又上折子請皇帝赦免被圈禁的廢太子。


    太後在等他的態度,裕太貴妃也在等他的意思。


    這些折子壓在他的手底下。


    怎麽複,皇帝還沒有想好。


    他想寫幾個字,安安靜靜地琢磨琢磨。


    怪的是,今日站在他身邊的女人看起來也心神不定。皇帝蘸了墨,一掃眼又看到了那隻為他研墨的手。比尋常時候都要笨,一個滯頓,竟在他月白色的袖口上染了一個墨點。


    皇帝握著筆,想發作,又忍了下去。


    他現在還管不了女人在想什麽,但也不想平白拿她出氣。他想著,等自己把這些事議過去,再來罵她。


    人聲皆消。


    皇帝既然在寫字,當日在南書房當值的程英也就沒了聲音。低頭做自己的事情。王疏月站在書架後麵,聽著兩方書案上沙沙的寫字聲。這麽一晃就到了掌燈時。


    其間壽康宮的人來傳過幾次話。


    王疏月看著皇帝緊皺地眉頭,權衡過後,當下並沒有傳進來。


    天有些悶。


    程英已經發困了。


    皇帝突然起心提了另一件事:“程英,直隸的學政叫孫什麽來著……”


    “回皇上的話,孫德明。”


    “嗯,召他進京,朕要見見這個人。”


    程英知道皇帝在擬春闈主考人選的事,孫德明是程英薦上來的。還有一個人是張孝儒推上去的杜有明。這個人是個快六十的老翰林,也前明的老狀元,在翰林院混了一輩子,才名倒是不輸王授文。


    但翰林院本身沒有油水,他又耿直,從來不肯借戶部的錢,聽說前幾年,他家裏竟然餓死了一房外室,這事鬧得很大,先帝爺知道後命人狠狠申斥了杜和明,但後來還是給他放了一個陝西學政。


    這兩個人皇帝都不是很滿意,因此在手上捏了很久也沒給個定話。


    今兒算把這事亮出來,給了個態度。


    程英不免感慨,當真該謝張孝儒,在這個關口,還要死認自己的舊主,白白把新帝即位後的第一場春闈主考丟了。


    “是。臣這就擬旨。”


    “不急。”


    皇帝摁了摁額頭,竟有些發熱:“明日擬。朕像聽誰說過,孫德明從前也是長洲學派的人吧。這樣,你今兒先出去,明日朕還想再聽聽王授文的怎麽說。”


    “是,那臣告退。”


    “去。”


    程英退出南書房。


    皇帝鬆開身,仰靠在椅背上,抬手用手背遮著眼睛,長時地沉默。他今日很不舒服,喉嚨發燙,身上也在發熱。這會兒字也不想寫了,隻想睡會兒。


    勤政短命,倒是句實話。但他已然習慣了。就像臉板久了鬆不下來。


    這也是他為什麽慣喝濃茶的原因,雖然多年飲濃茶,深傷了脾胃,但他不打算戒掉。


    賀臨有沙場刀劍之傷,皇帝有多年沉鬱之結。


    沙場政壇,看起來不一樣,實則都能要命。


    總之,殺伐都是序幕之啟,山海下潮平,他更想做個好皇帝。


    王疏月聽著他在咳,怕他就這麽睡著,便從書架後麵走出來,取過一件袍子,輕輕替他蓋上。


    她今日足足站了兩個時辰,腳早就要斷了。之前雪地裏的那場罰跪留了些病根子,這會兒疼得要命,但皇帝沒走,她就不能下值,曾少陽又去被人抓到內務府問春環的事去了。


    王疏月牙齒裏吸了一口氣,趁著轉身的時候,彎腰稍微揉了一下膝蓋。


    誰知道皇帝卻坐起來,朝一旁的榻上伸手,一把拽過一個軟墊子擱在自己的腳邊。


    “別過去站了。坐下來。”


    “奴才不敢。南書房的規矩……”


    “是朕定的。”


    她是真的累了,也不想忸怩。謝了恩在他腳邊抱膝坐下來。


    起先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都在鬆一日疲累。


    良久,地上的人才輕聲開口。


    “主子爺。”


    “嗯。”


    “壽康宮將才傳過話。”


    “什麽。”


    “裕貴妃娘娘病篤,求主……”


    “掌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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