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這位姑母,還是短淺了。


    她想著,就覺得心力交瘁,這還算不得什麽權謀鬥爭,這就是個老天爺收命還是放命的問題。


    “淑嬪。”


    “娘娘您說。”


    皇後摁著額角。聲乏軟下來。


    “你先把婉常在送回永和宮。給她傳太醫。”


    “是。”


    淑嬪把自己的步攆讓給了婉常在,陪著人往永和宮去了。


    內務府的人看月華門前漸平靜下來,這才找了個空子,上去給皇後回話,恰時,張得通也從養心殿過來。


    “娘娘,這些個都是出過痘症的宮人,敬事房一一順過底子的。”


    皇後一眼便看見了人群中的王疏月,她沒有抬頭,垂著眼,與身旁的一個宮人共撐一把傘。


    “你們都是旗人出身,生來就吃得上朝廷的口糧。在宮裏當差做事,原是抱你們主子的恩。本宮今日就一句話叮囑你們,若主子安,你們就富貴,若主子不安,你們就挫骨揚灰。”


    她這一席話是看著王疏月說的,但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感覺到了脖子上的寒意。若雨水漏進領口,一梭子滑至腰背,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被顫出來了。


    眾人給皇後磕過頭。張得通見皇後並沒有別的話,這才上前來引人。


    天際突然傳來一聲悶雷響,雖在白日,也能看見蒼白的閃電劃亮身旁的人臉。


    一行人穿過“中正仁和”匾下屏風後的小門,走入穿堂。


    皇帝住在後殿的西稍間內,太醫院則在西次間值守。張得通讓所有人在穿堂內聽他的指派,畢竟都宮中伺候過的旗人,心裏頭雖然多多少少有懼怕,卻沒有一個露怯樣的,要照料的地方多,張得通挨個讓人領差散去,不多時,穿堂內就剩下王疏月一個人了。


    張得通正聲道:“王姑娘,有件事奴才要跟你知會明白。”


    “張公公請說。”


    “萬歲爺今兒特地看了一眼內務府選入養心殿侍疾的名冊,你的名字萬歲爺叫何慶圈掉了,後來,是在主子娘娘那裏叫添上的。”


    “圈掉,又添上……”


    “對,旁的不該問,姑娘就別問,奴才說這話是想告訴姑娘,兩位主子對姑娘,給的都是大恩典,姑娘要好生掂量。”


    說完,他朝著那半掩的西稍間一指:“姑娘去吧。”


    她掂量什麽呢。要聽她的實話,那她寧可不要這些所謂的“恩典”。


    她是這樣想的,可是當她真正看到皇帝時,心裏頭的怨氣又被壓下去了。


    皇帝在躺在榻上。床帳隻放下了一半,以便太醫隨時望診。


    他這會兒到是很老實,不隨意地動,也沒出聲。甚至不知道打簾進來的人是王疏月。


    榻邊答應的人是何慶,他見到王疏月,狠吃了一驚,忙把他拽到外麵,輕聲道:“你這不是要奴才命嗎?姑娘的名字奴才明明圈劃掉了,怎麽……”


    “別問這些,總之我進都進來了。即便主子要罵,也是罵我。不會牽連公公的。”


    何慶道:“姑娘您說得輕巧,奴才真是怕了您和主子爺撞上,尤其這個時候,您可千萬順著主子爺。強不得啊。”


    王疏月順著他的話點頭,“您放心,茲事體大,我省得。”


    說著,她側頭往榻上看了一眼。隨問了一句:“公公也出過痘嗎?”


    何慶見她如此,也不好說什麽,又聽他問及自己,這到讓他想起了舊事。


    “奴才那是因禍得福,以前沒進宮的時候,鄉裏一大家子給小少爺種人痘,拿奴才來試苗子,福大命大,那痘苗子不凶。”


    說著,他湊到王疏月耳邊:“這早不是什麽神法子了,就是旗人還忌。害怕一旦遇到凶苗子,就成殺人了……”


    王疏月收回目光,“聽公公說,公公是知道如何照看。”


    何慶道:“這裏有這裏規矩,每隔一個時辰,院正會會同太醫院來看診,即便夜裏也是如此。咱們的差事就是一刻也不能離了萬歲爺身邊,萬歲爺有個什麽要茶要水的要伺候。太醫院敬上來的藥,要照著時辰,次數,一點不錯地服侍萬歲爺吃,再就是時刻瞧著萬歲爺的氣色,夜裏記著萬歲爺嗽了幾聲,有無夜起,備著明日太醫院和內務府查問。最要緊的一點啊,就是夜裏要看著萬歲爺,這東西,怕抓撓。”


    王疏月脫口道“這怎麽防備,要我去摁主子的手嗎?”


    她畢竟還沒經人事,雖是知道這會兒顧不上那些虛禮,仍然不免無措。


    “哎喲,我的姑娘,您哪裏能強摁主子手啊,這可是大不敬,您得拿捏好了,不能驚著主子。”


    正說著,裏麵的人便咳了一聲。


    何慶忙道:“你既來了,便進去守著,對了,張公公給在穿堂嗎?”


    “在,這會兒在‘恬澈’那小門上。”


    “得,我去給他老人家回個話。”


    說著推了王疏月一把:“趕緊去。”


    第23章 憶秦娥(三)


    皇帝的寢室並不像外人描述地那樣華麗富貴。


    寢床是硬木雕花的炕罩床,床上罩著羅帳。帳後掛著和妃親繡製的香囊。炕罩床右側臨牆床處放著一張紫檀雕花條桌,上麵擺著掐絲琺琅桌燈。牆後則掛著禦製詩的掛對。除此之外,就隻在床下左右兩邊擺著一對鎏金的垂恩香筒。裏麵沒有熏龍涎香,而是燒著某種藥材。氣味不濃,但聞起來很舒服。


    王疏月走進稍間,抬頭正迎向條桌上的那些掛對。


    其中有一聯寫道:“韶光脈脈春如海,諷詠芸編興不窮。”


    春如海,好雅。


    和皇帝那個人的觀瞻大不相和。


    再往條桌上一掃。


    他在病中似乎也沒有棄政事,桌子上放著一摞折子,底下押著的是黃殼子,那些是請安本,皇帝大多沒看。上麵的都是白殼子,有一本尚翻著,墨子間寫落滿朱紅色的批複。


    王疏月想起他的生活起居。


    晚睡,早起,濃茶,案牘之勞,都是催人短命的東西。


    “誰讓你進來的。”


    王疏月嚇了一跳。


    皇帝已撐起身在榻靠坐下來。


    他身上痘瘡才剛發出來,大部分地方還是紅腫著,並沒有後頭那凶險的膿泡子。精神尚可,氣力也還不漸大虧。尚看不出來是生死一搏之症。


    王疏月蹲了個福,走到榻前,先替他將靠枕墊高,好讓他靠地舒服些。


    而後才屈膝跪下來,認真請了個安。


    皇帝正忍著身上的惡癢。這會兒看見的王疏月,裏內的情緒複雜。


    若說幼時出痘到也罷了,那會兒什麽都不懂,也沒修成這正兒八經不苟言笑模樣,哪裏知道什麽叫不好看。到現在,狠辣的事行完,攫帝位,囚兄弟,這身瘡換一層意思來想,竟像是冥冥之中的報應。


    雖然皇帝不肯縱容自己這樣想,但這很難為情。


    尤其是看到王疏月,又想起老十一。


    最多今日夜裏,他在豐台就要收到宮裏消息。


    他會怎麽想?


    也許要半夜起來喝一壺,把劍磨鋒?這多可惡。


    “給朕滾出去!”


    又受他的重話。王疏月下意識地顫了顫肩。


    但她也沒有真的退出去。


    素日裏他再怎麽不好,好歹也握著兄長和父親的前途。好歹也出過銀錢,讓王家重修了臥雲精舍。這會兒就當是替王家報答他的恩典吧。


    王疏月打橫一條心,進都進來了,奉得又是皇後的命,她賴著,何慶這些人能把她怎麽樣,至於這位要命的爺,也不是第一日認識他,說話永遠朝著她的臉砸,好在她心大,不然,真就要步春環的後塵。


    現在她能怎麽樣呢。算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吧。誰叫他病著呢。還是這聽天由命的要命病。


    “何慶!”


    皇帝見他呆著沒動,提聲就就向外喚人來架。


    見他要發作,王疏月把思緒收回來,出聲阻他道:“主子別怪責何公公,是奴才自己要進來服侍您的。”


    皇帝信她才有鬼了。他一手指在她的腦門心上。


    “王疏月,你再欺君,朕就摘了你腦袋。不光你的,何慶這些人違逆朕意,朕看,腦袋也都別要了!”


    他現在身上難受,難免說話也難聽。


    何慶在外麵聽得腳背發癢,他越發看不明白了,皇帝究竟是要對王疏月好,還是單純就不想見她,要把她給逼走。


    王疏月慢慢地吐出一口氣。她此時的想法卻比何慶直白清晰得多。


    既然已經打定注意守他這一次,摘就摘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拿這話來嚇自己了。之前在雪地裏,她為了賀臨犯那麽大事,他也連頓棍杖都沒下給她。


    對著自己,皇帝說得都比做得凶。


    想著,她也就沒那麽難受,重新伏下身道,認道“昨日的事奴才知罪。奴才在月華門上想了一夜,主子您罵得很對,都是奴才昏了頭,才會糾結些不該糾結的事。主子,您就不要攆奴才出去,就您當給奴才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她把話說成這樣,皇帝卻莫名地從其中聽出了一絲同情之音。


    怎麽講呢,剛剛感覺到這絲同情的時候,他恨不得把這個不知死活的女人撕了。他這一生走得每一步都有無數白骨委在荒丘。斷送前程的,斷送性命的,大可來恨他。但他絕受不了同情。尤其是女人的同情。


    “王疏月,你就是從來不信,朕會要你的命!”


    “也不是您說的那樣。”


    皇帝胃裏酸疼起來。一夜之間他被摁著灌了好些藥,這會兒難受得很,她竟還要強他。


    “王疏月……”


    “主子,您聽奴才說完。奴才的命,一直都是捏在主子手裏的。若認真說來,臥雲精舍得那幾年,是主子養著奴才,奴才知恩圖報,合該進來伺候。隻是主子錯會了奴才的意思。”


    說著,她稍稍抬起頭。


    皇帝注意到,她今日倒是刻意穿了一身紫褐色的寧綢衣裳,原本是個如白月光一般光潔的人,這時竟被衣裳襯得有些暗淡,不知道為什麽,皇帝從前認為這個色兒很順他的眼,如今穿在她的身上,卻不是那麽的好看。


    王疏月不知道皇帝的思緒打偏。仍續著她想說的話。


    “主子,不該有的想法,奴才不敢有。事實上,奴才在南書房當差當得越久,越怕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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