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摁了摁額頭,牙齒齟齬。


    對,她隻是哭了一場。眼眶紅腫,聲音發啞,也就是看起來可憐而已。


    “你想聽朕說什麽?啊?朕使得慣一個奴才,要什麽理由?”


    王疏月抬起來,淚痕倒是幹了,但喉嚨還哽著。


    “其實,奴才知道主子使不慣奴才,也知道,皇後娘娘把奴才放到主子身邊,主子很不自在。但主子還是對奴才有仁意,奴才心裏是知道的。”


    皇帝並不排斥王疏月看著他的那副模樣。她這個人的眼神很幹淨,沒有畏懼,也不見得是冒犯。哭過一場之後,泛著水光,竟莫名有些動人。


    皇帝撩平袍子,將手搭在膝上。耐心地聽她往下說。


    王疏月跪坐下來。半仰起頭。


    如此一來,兩個人當真是坦然相望。


    “主子,王疏月是微塵一般的人,從前拿著主子的銀錢,一心都在臥雲書舍。散漫慣了,也不知道怎麽順從體諒主子的心,甚至還自以為對主子好,拿繩子做大不敬的事,主子沒有怪過奴才,奴才心裏感動,但主子很嚴厲,奴才有話,有時,又怕犯主子的法,不知道怎麽跟主子說。”


    皇帝沒想到她會說出這些話來。


    一時不知應什麽。


    “朕……讓你不敢說話嗎?”


    說著,他把頭稍微偏向一旁:“朕不過是想知道,你心裏究竟在想什麽。”


    “也不是不敢說……奴才……實已被名聲所累。奴才今日在皇上麵前失態,不是為了任何人,是為奴才自己。母親臨去的那年,一直對奴才說,希望奴才能幹幹淨淨地活著,哪怕以後寂寂無聞,隻要能找一個間屋子,有個容身之處,清清靜靜地活一輩子都好。但奴才……”


    她垂下眼來。


    那段光潔脖頸又露在了皇帝的麵前。那是皇帝最喜歡王疏月的一處地方。雪白無暇,如同寒玉一般。


    “奴才辜負了母親。”


    這一番話說完。兩個人都沒再說話。一跪一坐地沉默了好久。


    東方泛出了白色。月華門傳來啟鎖的聲音。


    “王疏月。”


    皇帝突然開了口。“你要一間屋子是吧。朕把翊坤宮給你。至於你說的名聲,朕想過了,天下人的名聲都是朕賞的,朕樂意了,可以準她陪著朕名垂千古,朕不樂意,就讓她遺臭萬年。王疏月,朕給你的名聲,除了朕能褫奪以外,誰都損不了。”


    王疏月怔住。


    漸明的天光照亮了皇帝的臉。


    他仍然坐著,卻彎腰伸出一隻手給她。


    那露在寢衣外的手腕上,還殘留著她之前用繩子捆他留下的來紅痕。


    “王疏月,你好好活著。”


    第28章 蝶戀花(四)


    入五月。天一下子就熱了起來。


    內務府會稽司的司官立在長春宮的隔扇風門外。明間虛懸著竹簾,外麵的蟬鳴聲不絕於耳。皇後坐在紗底墨竹繡的地屏前,手中正翻著會稽司遞進來的冊子。那冊子很厚,此時剛剛翻過去一半。


    成妃與淑嬪陪坐在旁,皇後一直沒有出聲,她兩也隻能寂寂地坐著。


    日頭太大了,烘得人昏昏欲睡,成妃懷中的大阿哥已經撐不住腦袋,向後一栽,撞翻了茶案上一座玉屏。成妃與宮人們忙伸手去扶。


    “誒喲喂。這……”


    皇後抬起頭來看了一眼,並沒有在意:“大阿哥沒磕著吧。”


    “沒有,沒有,就是險些摔了娘娘的玉屏。”


    皇後笑笑:“讓乳母抱到次間去躺躺吧。這麽大的日頭,你大沒必要把他抱來。”


    成妃將大阿哥抱給乳母。輕聲道:“妾不放心啊。”


    皇後又翻過一頁,輕描淡寫,“還不放心什麽,皇上都大好了。宮裏沒人再盯著大阿哥。”


    也是,先頭都以為皇帝短命,才送了先帝爺的病就要下詔辦自己的大事。不論朝廷後宮,眼睛都看著成妃的這個皇長子,叫她心裏好不慌。


    如今皇上好了,再也聽不見什麽立儲的響動,成妃卻還是鬆不下來。


    這會兒見皇後沒有開解她的意思,再說便是找沒趣兒,隻得悻悻然應了聲“是。”


    外麵孫淼打起竹簾子,引內務府的太監進來。“娘娘,這是內務府今年第一回供冰。


    皇後沒有抬頭:“先取些,給大阿哥湃果子吃。”


    成妃忙起來謝恩。


    淑嬪望了一眼那盆中的冰道:“今年好像比去年送得晚了。我記得去年沒到端午,咱們府裏就用上官窖的冰了。宮裏應該更早才是。”


    皇後“嗯”了一聲。


    “今年內務府大事太多了,應付不過來也是有的。”


    淑嬪道:“到是,先帝爺的大事好不容易忙過,這又承新事。”


    皇後並沒有應她。


    看過最後一頁才抬起頭。合上冊子遞給孫淼。


    “遞出去吧,就說本宮看過了,他們很是盡心,樣樣都慮到了,本宮沒什麽要添刪的。隻有一樣,翊坤宮從前是慧懿皇貴妃住的地方,她有些遺物,本宮記得還放在東配殿裏。讓他們規整出來,去問一問皇上的意思,看是送出宮去給嘉令長公主,還是怎麽處置的好。”


    說完,想起又添了一句:“再遞給王氏看看,許她想得起添什麽。”


    孫淼應聲接下,打簾出去了。


    宮人這才來敬茶。淑嬪飲了一口,笑道:“嚇煞人香(碧螺春成為貢茶之前,當地人取得名字)啊。”


    “瞎說,先帝爺訓其不雅,早給改了‘碧螺春’。”


    淑嬪看著盞中茶煙:“娘娘如今慣‘清飲’(與調飲的奶茶相對應,清朝初年,皇室習慣喝奶茶,後改飲純茶)了。”


    皇後將手搭在茶案上,看了半個時辰的冊子,人正乏。也沒什麽精神與二人閑談。隨意應她道:“皇上敬崇漢禮,從前不慣的和該一一改過來。”


    成妃不忿道:“崇漢禮也罷了,我妾想不過的是,皇上實在太抬舉王氏了。娘娘,周氏伺候皇上快八年了,如今懷了龍嗣,也不過在常在的位置上,王氏何德何能,不說她之前還許了……”


    “成妃。”


    皇後沉聲。


    成妃不敢在出聲。低頭吃茶。


    她雖資曆老,也生養了大阿哥,但自從有一年春天,不知怎麽傷了臉,又因這事在皇帝麵前哭過一場,遭了皇帝的厭,皇帝就再也沒去看過她。成妃從此也懼怕皇帝,皇帝偶爾想起要看大阿哥,都隻敢讓太監抱著去。


    帝妃情分就像斷了一般。


    她為人又懦弱,什麽都不敢提。好在皇後還肯關照她,事事為她爭一份,她的處境才不至於看不過去。是以這些年,皇後說的話,她都肯聽。皇後在眾人麵前到很少損她的顏麵,至多沉臉,教她收斂那份糊塗勁兒。


    淑嬪原想引著成妃說出自己想說的話。


    這會兒見成妃偃旗。隻得開口道:“娘娘,王氏……真的要封妃?”


    皇後反問她道:“淑嬪容不下她嗎?”


    淑嬪臉色一紅,忙道:


    “妾豈敢。隻是皇上把翊坤宮都賜了她……妾”


    她把聲音壓低下去,說得頗有些落寞“意不那麽平。”


    皇後望了一眼東麵絲蘿纏絲花地罩,地罩前正在擺冰。外頭水車拉轉起來,引動了冰前的扇葉而,這夏日的悶啊,終於漸漸被消解下去了。


    “天太熱了,你們心裏不穩當也難免。這會兒本宮這裏用上冰了,是不是好些。”


    淑嬪被皇後說得掉了脾氣,起身道:“是,娘娘心胸開闊,妾慚愧。”


    皇後擺手,示意她坐下來。


    “本宮沒說你們有過錯,隻是本宮看重皇上的心意,也希望你們同本宮一樣看重。你將問本宮,王氏是不是要封妃。這事皇上還沒有給明旨,王氏如今也還在南書房當值,尚說不準,隻是內務府在議封號,既然翊坤宮已經定了給她,那至少會是嬪位。”


    “是。”


    皇後本想叫散的,但抬頭見二人神情仍然落寞。不免歎了口氣,開口又多說了幾句。


    “她是有功的人,其父是皇上近臣。到底和婉常在是不一樣的。總之,一切等皇上的旨意下來,你們自然就知道了。日後還要在宮裏處一輩子,你們放心,她若對你們有不善的地方,本宮會給你們做主。你們呢,把心撐開些,也別總記著她是個漢人,先帝爺那一朝,王家就抬旗了,淑嬪,她同你一樣,也算是皇上家生的奴才。既是這樣,就更不要再記著她從前許過誰,皇上忌諱,你們若不防,一下子說錯話,是要掉臉麵的。這樣不好。”


    正說著,宮人來報,說張得通來了。


    皇後讓傳,又對著成妃道:“你們也陪本宮坐了半日了,散了吧。大阿哥……就讓她在本宮這兒睡會兒,過會兒醒來,本宮打發人給你抱回儲秀宮。”


    成妃與淑嬪出去,恰好和張得通打了個照麵。


    張得通略站了站,堆著笑給二人請了安。


    淑嬪和聲道:“看張公公鬆了臉,就知道皇上大安了。”


    張得通笑回道:“可不是,都是皇上齊天的洪福。幾位主們大不必再懸心了。”


    淑嬪道:“是,我們多糊塗呢,什麽都做不了,就隻曉得寫經。”


    張得通知道她想問什麽,笑迎話道:“皇上昨兒看了,誇娘娘字好。”


    淑嬪聽了唇角不自覺地上揚,成妃在,她也不敢把歡喜露得太過明顯。


    “公公去吧。皇後娘娘還等著您。”


    “欸,兩位娘娘好走。”


    這邊孫淼替張得通打起竹簾。


    皇後剛淨過手,正吃茶果。見他來,免了他行大禮。叫人包了一塊酥賞他。


    “過會兒拿下麵吃去吧。”


    “欸,奴才謝主子娘娘賞賜。”


    說著,仔細地往袖裏揣去。


    皇後放下酥塊,接帕擦手,隨口道:“皇上真誇了淑嬪字好。”


    張得通忙道:“娘娘可千萬心疼奴才。”


    皇後笑笑:“公公大會做人,不肖本宮心疼。說吧,皇上傳什麽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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