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自從皇帝登基以來,太後的心沒有一日定下來過。


    從前以為皇帝命烏善糾察戶部是衝著十一在四川的爛賬去的,誰知,如今一藤摸下來,皇帝步步為營,先是囚了十一,又放逐了恭親王,如今,竟然真要動爾璞,一點不肯念太後的情麵。


    好歹她養了他十幾年,太子被廢後,她也是用盡心思地替他去籌謀,可皇帝從始至終,都隻顧表麵上的那一層禮數。從不肯親近。


    果然,隔著肚皮就養不熟嗎。


    太後又是氣又是急。顫擺手道:“行了,你還是出去聽信兒。”


    “皇額娘,出什麽事了。”


    皇後見杜容海喪著臉匆匆去了,便起身親自端了一盞茶到太後手中,借此彎腰問了一句。


    太後剛要說話。


    卻見戲台下,王疏月扶著宮女的手,慢慢地行了過來。


    她穿著藕色芙蓉繡氅衣,外罩著同色的坎肩。雖是在病中,還是盡力周全了禮數,在太後麵前行大禮請罪。


    太後心正意不平,也不叫起。憑她跪在戲台下麵。


    太陽很高,曬得地麵發燙,周遭的花泥被蒸出了腥臭味,一陣一陣地往王疏月地口鼻之中鑽,她在經期腰腹疼得幾乎支撐不住,這會兒又聞到這味道,胃裏翻江倒海。


    善兒見她臉上蒼白,上麵的主子又沒有半分體諒的意思,心裏焦急得很,但又沒有辦法,隻得撐扶著王疏月,盡量讓她好受些。


    “皇後,後宮的事你處置,哀家聽你問她。”


    太後把茶盞不輕不重地磕在茶案上,戲台上的戲跟著停下來,伶人們見這邊太後麵色不好,紛紛磕了頭,暫退到下麵去了。


    皇後低頭看向王疏月。


    她早已經問過了周太醫,知道她這體寒之症在信期有多要命,但太後的意思又不能當眾違逆,隻得咳了一聲,對王疏月道:“和妃,皇上平日政務繁忙,你身為後宮嬪妃,需勸誡皇上以龍體為重,不該恃寵生嬌,折損皇上龍體。”


    “是,奴才知錯。是奴才不知體諒皇上。請太後娘娘,皇後娘娘責罰。”


    皇後聽王疏月說的聲音都在發顫,知她支撐得艱難。但自己並不好此時出言維護她,便朝成妃看了一眼。


    成妃向來會得出皇後的意思。起身走到太後身前道:“娘娘,和妃雖有錯,但念在她年輕不知事,如今又已經知道錯了,責罰就免了吧。”


    “免了?成妃你是皇帝身邊的老人了,也這般不懂事。皇帝日後會有多少嬪妃,若人人都如和妃這般,借這樣痛處,矯情扭皇帝相陪,我大清還如何開枝散葉,這是重罪,你竟還敢替她求情。”


    成妃忙跪下來不再出聲。


    淑嬪在旁道:“妾以為太後娘娘說得極是,為妃嬪者,首要之任就是替皇上開枝散葉,繁衍子嗣,和妃有這個病痛,就該在一個安靜的地方清清靜靜地養著,這體寒之症將養不好,日後是有大壞處的,我記得,先帝爺那一朝,就有幾位娘娘有此症,就是年輕的時候沒有調養好,後來,身子骨都不硬朗。”


    順嬪本就不喜歡王疏月,這會兒淑嬪把話說倒這份上,她在旁便接了過來,可不是,先帝的雲答……”


    “放肆!”


    皇後猛地喝斥了順嬪一聲,順嬪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犯了大忌諱。


    忙起身跪下去,“奴才該死,奴才一時說錯了話……”


    太後隻覺得太陽穴疼痛欲裂。


    順嬪提起的那位雲答應正是皇帝的生母。


    其實就連雲答應也都是後來叫的,先帝在時甚至連一個名分都沒有給她。皇帝出生以後,她產後的惡露就一直沒有止住。她本也是個包衣奴才,毫無身份地位可言,那副身子一廢,先帝就再也沒有召見過她,一直把她丟在暢春園的祐恩寺裏。


    令太後想不通的是,皇帝雖然多次雖先帝住在暢春園,卻從來沒去見過這位生母,甚至在即位以後,也從未提過那個女人。即便如此,她依然是太後心頭的一大塊心病。畢竟生恩大過養情,不管太子被廢後,太後對皇帝有多好,畢竟太子在時,她都是把皇帝當成為太子鋪路的石頭子,這些,皇帝不會不清楚,所以,日後再怎麽刻意修複,母子之間的隔閡都是在的。


    現在皇帝雖然尊她,難保日後他穩定了朝局,會不顧自己的臉麵,接自己的生母回宮冊封。在想起爾璞遭撤職的事,似乎已經起了這樣的苗頭。太後心中越發惶焦,不由白了嘴唇。


    皇後見太後麵色難看,便來攙扶道:“皇額娘,妾扶您回宮歇息吧。和妃的事教給妾……”


    誰知她話還沒說完,卻聽戲台下傳來何慶的聲音。


    “奴才給娘娘給們請安。”


    皇後回身道:“何公公此時來,是皇上有什麽旨意麽。”


    何慶看了一眼跪在日頭下麵的王疏月,對皇後躬身道:“回娘娘的話,皇上那邊散了政議,召和主兒過去。”


    淑嬪聽了這話,不由捏緊了手中的羅帕。


    順嬪因犯了忌諱,此時倒是無暇去想恩寵多寡。


    太後摁了摁眉心:“罷了,和妃,皇帝維護你,哀家也沒什麽好的,既然口諭過來了。何慶,帶人去罷。”


    “是,順嬪娘娘,萬歲爺還有旨意與您。過會兒子就倒啟祥宮,請您備著接旨。”


    說完,與善兒一道撐著王疏月站起身,慢慢往戲台後走去。


    戲台後麵是一片如煙羅般的碧樹,臨近正午,無數葉隙透過光來,撒下大片大片的斑駁。那其清涼的風一吹的,王疏月原本翻騰的胃,此時倒是消停下來。她在道旁略站了站,善兒拿絹子去給她擦汗,心疼道:“昨夜主兒疼了一夜,今日又受這麽大的折騰。看這額頭上冷汗出的。”


    何慶道:“傻丫頭,咱們何和主兒是因禍得福。”


    “什麽時候了,你還說風涼話。”


    “這哪裏是風涼話了。喏。看那邊。”


    王疏月抬起頭來,果見前麵停著皇帝的儀仗。皇帝立在巨冠樹蔭裏,正衝她笑。


    “被皇額娘罰跪了?”


    “那是娘娘在教奴才伺候皇上道理。”


    皇帝掃了一眼她的膝蓋。伸手道:“不要強,過來。”


    說完,他一把攬過王疏月的身子,將人打橫抱入懷中。


    王疏月下了一跳。慌道:“主子,您這……”


    “不要動,王疏月,傷了朕,朕就把你丟到後湖裏去。”


    他這麽一說,王疏月到真不敢動了。


    皇帝的手勾在她的膝彎處,似乎抱得不是那麽順手,便將王疏月的整個身子往自個跟前一拋攏,嚇得王疏月慌地勾住了皇帝脖子。


    皇帝被她勒得咳了一聲:“王疏月,給朕鬆手!鬆手!”


    “是是是……可是奴才……”


    皇帝白了她一眼:“抓朕的肩膀。”


    “哦……好。”


    她慌忙把手從皇帝的脖子上鬆了下來,卻又死死地摳在了皇帝的肩膀上。臉上爬起了紅霞,那慌亂的模樣映入皇帝的眼中,令皇帝莫名有些得意,她這副模樣,一看就是頭一回被男子這樣抱著,從前的矜持,端莊一掃而光,隻剩下女兒家的羞赧和無措。


    皇帝似乎找到了一個治她的法子。覺得以後吃癟到可以就這麽治她,心裏幼稚地起了一陣暢快。


    想著,低頭看向她那張臉。


    “王疏月,你在怕什麽。”


    “奴才怕……奴才怕主子的腰還沒好。”


    有那麽一瞬間,皇帝真的是很想把她丟到地上,但見她那心慌的模樣,想著她今日是為自己遭的罪,又忍了。


    “王疏月,這幾日太後傳召你,朕都準你推了。”


    王疏月羞紅了臉,壓根就不敢看他,隻得將脖拚命向外扭,口中卻還是應道:“奴才見太後娘娘今日像是心緒不大好……”


    皇帝點了點頭:“皇額娘今日要罰的不是你,是朕。”


    說著,低頭吹了吹王疏月額前的碎發:“你不用怕,朕今兒夜裏就去請罪,你這幾日還是給朕在藏拙齋裏躺著,朕讓周太醫來看你。”


    王疏月此時在他懷中稍微鬆下些心,但仍然不敢看他。


    “既如主子這般說,那奴才今日受得罪不虧。”


    “替朕受罪不虧?”


    “不虧,奴才這麽一跪,能讓太後罰了主子,又能讓主子體諒太後。多值。”


    皇帝笑了一聲。


    “王疏月,朕不準你這麽想,朕不是老十一,朕不拿女人周全自己,尤其是你這樣的蠢女人。你這個人,隻會給朕壞事。”


    “是……奴才隻會壞主子的事,主子,您把奴才放下來吧。”


    第39章 虞美人(三)


    皇帝沒有應她的話。


    徑直把她抱回了藏拙齋,放到綢帳後的貴妃榻上。


    “往裏頭靠點,朕要坐。”


    王疏月曲臂撐著身子坐起來,喚梁安道:“叫善兒給主子倒茶來。”


    “朕和程英他們喝了一早上茶,這會兒嘴裏澀得很,你這兒的茯苓糕還有麽,朕吃兩塊。”


    梁安忙道:“有有,主兒前日做的,備著萬歲爺來吃呢。”


    梁安和善兒端茶端糕點去了。屋子裏便靜下來。淡淡的竹影映照在碧紗窗上,帳中香似乎是已經焚了一會兒了,這時正香甜。


    藏拙齋從前是清溪書屋的一間偏屋,進深不大,又在北陽麵,日頭一旦偏過去就十分幽涼,王疏月怕冷,這會兒連冰都沒用。皇帝卻是個怕熱的,之前在澹寧居召見烏善等人穿得周正,這會兒又一路把王疏月抱回來,早已熱得額頭發汗。


    王疏月靠在軟枕上看他的模樣,不由地彎了眉目。她這會兒得以躺下來,人也比剛才舒服了很多。皇帝正四下想找個什麽東西來扇扇,回頭卻見王疏月正含笑看著自己,不由繃了下巴,有些僵硬地回過身,撩平腿上的袍子的,手正經地搭在膝蓋上,刻意地地頂直了背脊。


    “你看什麽。”


    “奴才不敢,主子,您用冰吧。”


    “誰跟你說朕熱了,朕不熱。”


    “用吧,奴才熱。”


    “朕不熱,你熱你也給朕忍著。”


    梁安和善兒端茶點進來,聽著這二人的對話,不由相視一笑,放下東西後也不停留,雙雙掩門退了出去。


    皇帝喝了一口涼茶,又用下兩塊茯苓糕。


    人靜下來,額頭上的汗也涼了。起身去王疏月的書案上隨手取了本書,仍走到她身旁坐下。


    “《園冶》。”


    皇帝叩書往她腿上一敲:“你要做個匠人是吧。”


    王疏月將一縷鬆下來的頭發挽向耳後,“前幾日您提‘鏤雲開月’的事,奴才這幾日躺著哪兒也去不了,沒事就翻些相關的看看,那上頭還擺著《營造法式》呢,隻是奴才笨,讀了前頭一截子,就讀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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