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木蘭花(四)


    王疏月安然地靠在皇帝懷中。


    “我不想他和您從一樣不開心。恒寧有您的疼愛,我就想更多對恒卓好些,要他們都一樣,好好地在咱們身邊長大。”


    皇帝回頭朝駐雲堂裏看了一眼,大阿哥一仍規規矩矩地坐在書案後麵寫字。


    二十多年前,皇帝自己也是這副模樣,在長春宮與太子一道習字,那個時候,他不敢寫得過好,也不敢寫得過差,寫得過好,好過了太子,皇後便目光不悅,寫得過差,又會皇帝被喝斥無用。在皇後身邊的日子,他過得一直都不自在,直到開府後,才得以放開手腳。


    父母之於皇帝,慢慢地,就成了一個空蕩蕩的名分。


    皇帝少年時,從沒被父母真心實意地疼愛過,所以,好像也就不知道怎麽去疼愛自己的下一代。


    後來成妃誕育大阿哥,順嬪產下大公主,婉貴人誕育三阿哥。皇帝最初也肯去看看抱抱,但手笨,孩子們又沒道理的總是哭。他這個人想慣了複雜的事,習慣了君臣之間的相處,反而看不得自己放下身段,去哄他那些聽不明白他說話的孩子。


    滿清的皇室重尊卑。


    即便是父子,也是主子與奴才。


    皇帝不肯談父子親情,嬪妃也好,子嗣也好,也就都不敢跟皇帝論父子親情。以至於大阿哥從前在皇帝麵前,總是小心地守著規矩禮數,大多時候,連頭都不敢輕易抬起來。


    所以大阿哥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敢讓自己吃癟的呢。


    皇不自覺地笑笑,腦子裏到真認真地回憶起來。


    這麽一回憶,關於懷中這個女人和自己長子的生活瑣碎——共同握筆的手,茯苓糕,剪掉的燈花,打散了又重新辮起來的辮子,剃頭的銀刀……細枝末節,盡皆複蘇於眼前。


    縱然皇帝從不避涉漫長浩瀚匆忙的時代河流,覺時不我待。


    始終夙興夜寐,勤政愛民。


    但這那於國於民的大功績,並不能打破他自己的鎧甲,讓他袒露脆弱的肉身,自如地做一個人。這世上真正治愈他,讓他溫暖的起來的東西,是翊坤宮日複一日,不斷變換的陰和晴,是有王疏月在的歲月和生活。


    所謂“不避涉曆史長河,也斟酌一日陰晴。”


    她給了皇帝一個向內而觀的口子。


    讓皇帝逐漸明白,自己或許不是個冷情冷心的閻王爺。


    有的時候,至少在王疏月麵前的時候,皇帝覺得自己偶爾還是可以很溫柔的。


    “疏月。”


    “什麽。”


    “朕在想,今年是太匆忙了,等明年等汛期過了,帶你去南方看看。”


    “南方……”


    “嗯,王授文也一道。陸成定去年領了黃河河都督的職銜,但王授文和馬多濟都不大認可這個人治河之效。朕看了他上來的陳情折子,很多地方,朕還是認可的。這個人是朕挑的,朕要給他時間,不會時間給夠了,朕也要親自去他給朕修的堤岸上走一走。順便,帶你回一次長洲,去看看你們王家花去朕半個王府的臥雲精舍。”


    “回長洲?”


    懷中的人回過身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當真嗎?”


    皇帝看了一眼他摳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她又趕忙鬆開了。


    皇帝不由哂了一聲。她這個人很有意思,在宮裏,她把每一樣規矩都守得很好,不讓他因為她為難。但是皇帝一直很想念在熱河和木蘭,那個和他坐在星暮下吃烤糊的肉,坦蕩地談論漢人女子的纏足之習的王疏月。


    “君無戲言,許諾了你,就不是空的。隻要你的身子受得住,朕還能帶著你去茂山看看,朕好像記得你說,你們王家在那兒有一處杏花園子。”


    說起身子,王疏月卻垂了眼。


    風一時竟有些涼意,她聲音也漸漸放得很輕。


    “也不知道,明年汛期過了,能不能……養得好。”


    皇帝低頭平聲道:“朕在,你放心。”


    王疏月沒有抬頭,風吹得她額前的碎發掃癢了眼睛。她忙用手去挽,卻怎麽也挽不幹淨。


    皇帝抬手握住她的手腕。


    “好了,朕站的涼快了。走,進去看看恒卓的字。”


    說著皇帝便經轉了身,王疏月卻沒有動。


    “你怎麽了。”


    “主子,若我明年去不成……”


    “去不成還有後年。”


    他打斷她遲疑地話,認真看向她:“疏月,朕就想告訴你,你跟著朕的日子還長,你有什麽未盡之願,張口說,朕這裏記著,在你與朕白首之前,做得幾件是幾件。”


    ***


    轉眼過了中秋,但這一年的夏卻似乎拖得很長。即便是早晚不熱,日頭大的白日裏,仍然燥得人難受。


    入秋後,西藏的首席噶倫(這是西藏首領的稱謂)被阿爾巴布(這個人曆史上叫阿爾布巴,因為要胡寫,改了兩個字,這個人殺了首席噶倫之後,就引起了雍正朝有名的衛藏戰爭。)殘殺於政府駐地的大昭寺樓上,一同罹難的還有其妻、姐及下屬官員多人。


    至此西藏內亂爆發,朝廷從八月起,開始了對西藏大規模用兵。兵部與西藏的傳報幾乎一日一來。


    八月底,內亂擴大,皇帝又遣了大學士馬多濟和王定清一道赴藏,匯同副都統馬喇共同解決藏區爭端。


    軍政一忙起來,皇帝的生活就沒了日夜。


    連日忙亂加上天氣燥熱,不覺又犯了火牙疼,但皇帝此時顧不上把周明拎來,何慶不放心,跑去告訴了王疏月。王疏月便包了好些桔梗和金銀花給何慶,讓他平日裏給皇帝泡水喝。


    這日,王授文等幾個議政散出去的時候,已近宮門下錢糧的時候。黃昏時下了一場小雨,養心殿的門一開,土腥味便散了進來。皇帝背對著殿門立著,還在看藏區地域圖,張得通在後麵小聲傳道:“萬歲爺,太後娘娘來了。”


    皇帝回過頭。


    太後已經扶著陳姁的手走了進來。


    “兒臣請皇額娘安。”


    太後麵色陰沉,也不叫免,徑直走到一張四方禪椅上坐下。


    “哀家看敬事房的人還在外麵跪著。皇帝今日是不是還是歇翊坤宮啊。”


    “朕自有定。”


    太後搖了搖頭:“自從三阿哥去後,皇帝有多久沒有去看過皇後了。皇帝是心裏有數,可哀家卻夜不能安。嫡子早殤,哀家愧對愛新覺羅氏先祖,即便是皇帝厭惡哀家多言,哀家也不得不勸誡皇上,子嗣為重。”


    皇帝沒有出聲。


    風拂垂帳,不燒炭的初秋深夜,周遭物影深碧,四處寒涼寂寞。


    太後歎了一聲,起身走到皇帝麵前:“皇貴妃生產已過大半載,皇帝的後宮,就再不聞遇喜之事。哀家問過太醫院院正,其坦言,皇貴妃母體有損,日後極難成孕。皇帝,就算你與皇後因喪子而生疏,那四年間的內務府選秀呢,那些女子也是名門功臣之後,皇帝也不肯垂憐她們嗎?你是皇帝啊,嬪妃在好,仍都是宮裏的奴才,皇貴妃也一樣,你若把她捧到不該到的位置上去,她也受不住你她的的福。”


    皇帝抬頭起身,迎向太後,平聲道:“皇額娘,您既有話至此,朕也跟皇額娘說句心裏的話,子嗣是國事,朕肯聽皇額娘訓斥,但王疏月是朕的私事。她的過錯,功績,都隻能放在翊坤宮裏,由朕來了斷。”


    太後怔了怔,她曆經兩朝,這還是第一回,從帝王的口中聽到“私事”二字。


    “皇帝,哀家竟不知,那王氏女蠱惑皇帝至此,普天之事盡是皇帝之事,皇帝之事也是天下之事,她王氏是皇帝的嬪妃,自要受祖宗家法約束,受中宮皇後的管製,怎麽能是皇帝一人的私事呢,皇帝這麽說,是要讓她越過中宮後位,淩駕到皇後之上嗎?皇帝啊……你怎能如此漠視祖宗的規矩,傷皇後的心啊!”


    皇帝沉默。


    張得通與何慶等人皆屏住了呼吸,頭皮發涼,一聲都不敢出。


    良久,皇帝方饒過紫檀木書案,手掌撐著書案立在後麵。燈盞在手側,將他影子高大地投上背後那一副疆域圖,他回身看了一眼,卻從那恢弘萬裏的層巒疊嶂間,隱隱看見了王疏月的輪廓。


    她那個人,好像很喜歡大山大河,有古人樂山樂水的智慧靈秀,但她又為了皇帝,為了皇帝生活的這座紫禁城,為了他的妻子,兒子,母親,為他掌控的這一套尊卑體製,小心地把自己內心的“自由”收斂得很好。隻偶爾在他麵前,露出零星半點,如同日光下細碎的玻璃。


    皇帝突然明白,她長久地站在前明的那片“黃昏”裏,不光是因為她是個女人,滿身鐐銬,也是因為他,因為他的皇權和人生,她舍掉了一半的自己。


    那麽反過來,為了她,在皇帝自己的這個位置上,在處處設桎梏,時時提尊卑的紫禁城裏,自己又能做到哪一步呢。


    “皇帝,哀家的話,是替愛新覺羅的先祖,替你的皇父所言!皇帝既然喜歡王氏,就不要把她放在火上去烤,否則,朝臣置喙,內外不安,皇貴妃罪孽深重,皇帝最後,反而會護不了她!”


    第117章 桂枝香(一)


    月輝落進養心殿前琉璃門後的狹長院落。


    宮人們屏息侍立,秋來生靈寂靜,除了太後的聲音,大千世連一聲鳥鳴都聽不到了。


    皇帝負手走到窗前。


    “皇額娘,你養了朕一場,又輔佐朕登基,您該了解,朕是個什麽樣的人。朕登基以來,囚禁兄弟,削壓宗親,斬殺皇額娘族親……”


    他說著,噙笑轉過身,朝太後的看去:“此些朕從未自省。在眼中,於朕不利者則於大清江山不利。即便於兄弟手足,父母妻兒而言,朕有千罪萬錯,但何方抗一生?過身後,自有後代子孫執禦筆,為朕蓋棺定論,其時將極盡溢美之詞,就像朕對皇父做的一樣。”


    太後怔了怔,顫聲道:“皇帝……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朕的殺伐比皇父多,待臣子比皇父嚴厲,對妻兒,父母比皇父淡漠。朕在此位,傷人實多,但朕坐在這個位置上,身邊總要留一個人吧。皇額娘,朕曾當著桑格活佛發願,有願與王疏月同流。”


    他說完,頓了頓,放平了聲音,聽不出過多的情緒,卻聽得張得通等人骨縫震顫。


    “她若罪孽深重,無妨。抹得去,朕替她抹了,抹不去也無妨,無非朕替她抗。她是朕的嬪妃,她的功過世人評述不到,朕握筆定她名聲,朕怎麽寫,她就能怎麽活。”


    太後聽聞此話,不由渾身顫抖……扶著陳姁的手向後退了幾步。


    “你……”


    “皇額娘,不光是王疏月,皇後和您也一樣。疆土山河,朝廷市井,皆可鑒朕在位的功過,朕則一人定爾等是非,朕怎麽評述,你們就怎麽活。”


    “你……哀家養了你一場,你竟說出這樣的話。”


    “朕一直記著您是朕的嫡母,也一直記著您對朕的養育之恩,這些無需皇額娘再提,朕與皇額娘之間,有很多朕想忘而忘不了的陳年舊事,也因此,朕險些讓恒卓走了朕的老路。朕自愧心胸狹隘。唯懇請皇額娘,自足安樂,讓朕奉養您百年。”


    他把話說絕了。


    這一向是他為君,處世的風格。


    太後了解先帝,因此也看得出來,皇帝雖然是先帝的子嗣,卻一點也不像先帝那樣重懷柔。


    皇帝這個人從來,不喜歡權衡,他著眼的是社稷民生,是邊疆的平靜,山川河流的安定。他大刀闊斧地革新這麽些年,把先帝舍不得斬殺的,不忍心放逐的,不敢剿滅的,全部料理了個幹淨,以至於宗親貴族,蒙古舊番起初都對他為政之道大有意見,可久而久之,卻也隻剩下忌憚和暗服了。


    畢竟戶部清查欠款之後,兩庫再無虧空,耗羨歸公後,國庫充盈遠勝過先帝那一代,剿滅丹林部之後,蒙古再無叛亂。哪怕經曆山東直隸那一場大地震,戶部和工部依舊從容。


    這些年來,皇帝誠然把自己逼成了一個孤家寡人。但正如他所言。


    山河日月鑒君王功績。


    永定河,黃河,蒙古,西藏,複雜的宗教勢力,包括逐漸理順的稅賦製度,逐漸歸融的滿漢文化,這些政治的符號堆疊在皇帝登基的五年之間,熠熠生輝。


    麵對這片輝煌絢麗,敬他的人,洋洋灑灑可寫萬字,恨他的人,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太後最終,還是失了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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