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退的第一天,高密東北鄉十八處村鎮的老百姓牽驢抱雞、扶老攜幼,鬧嚷嚷地、心神不寧地聚集在蛟龍河北岸的鹽堿荒灘上。地上覆蓋著一層白茫茫的堿硝,像經年不化的冰霜。耐堿的菅草、茅草、蘆荻全都枯黃著葉片、挑著絨絨的穗子,在寒風中搖擺、顫抖。喜歡熱鬧的烏鴉在人們頭上低飛,觀察,並像詩人一樣發出震耳欲聾的“啊!哇!”之聲。被降職為副縣長的魯立人站在前清舉人單挺高大墳墓前的石供桌上,聲嘶力竭地發表了動員撤退的演講。他的演講的主題詞是:在已經開始的嚴寒冬天裏,高密東北鄉將成為一個大戰場,不撤退,等於死!烏鴉落滿了黑鬆樹,還落在了墳墓前的石人石馬上。它們“啊”,它們“哇”,渲染著魯立人的演講氣氛,助長了老百姓的恐怖心理,極大地堅定了老百姓跟隨縣、區政府逃亡的決心。


    一聲槍響,撤退開始了。黑壓壓的人群吵吵嚷嚷散開。一時間驢嘶牛鳴,雞飛狗跳,老婆哭孩子叫。一位精幹的青年幹部騎在一匹小白馬上,舉著一麵垂頭喪氣的紅旗,在那條崎嶇不平的向東北方向無窮延伸的堿土路上來回奔波,並不時揮舞旗幟,指示著人們前進的方向。首先上路的是馱著縣府文件的騾隊,幾十匹騾子,在幾個小兵的驅趕下,無精打采地往前走。騾隊的末尾是一匹司馬庫時代遺留下來的駱駝,它披著一身肮髒的土黃色長毛,馱著兩個鐵皮盒子。它在高密東北鄉待久了,正在由駱駝向牛變化。緊跟著駱駝的,是抬著縣府印刷機器和縣大隊修械所車床的民夫隊,幾十個民夫,都是些黑色的漢子,都穿著單衣,肩膀上套著荷葉狀的墊布。從他們搖搖擺擺的步伐和咧嘴皺眉的神態上,可以知道那些機器是何等的沉重。民夫隊後邊,便是老百姓的雜亂隊伍了。


    魯立人、上官盼弟等縣、區幹部騎著騾子或馬,在路邊的鹽堿地裏來來回回地跑著,竭力想造成一個有秩序撤退的局麵。但狹窄的道路擁擠不堪,路外狹窄的堿地又相當好走,老百姓便離開了道路,散成寬漫的隊形,踩著吱吱做響的地皮,往東北方向湧去。撤退從一開始便成了亂七八糟的逃亡。


    我們一家,被裹挾在洶湧的人流裏,時而是在路上走,時而是在路下行,後來也就分不清究竟是在路上還是路下。母親脖子上掛著麻襻,推著一輛木輪車,兩隻車把距離太寬,她的雙臂不得不盡量伸展。車子兩邊綁著兩個長方形的大簍子,左邊簍子裏盛著魯勝利和我們家的棉被、衣物;右邊簍子裏盛著大啞和二啞。


    我與沙棗花分在車子兩邊,各自手把著一個簍子,跟車行走。盲目的八姐扯著母親的衣襟,跌跌撞撞地尾在後邊。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的上官來弟在車子前邊,肩上搭著一根繩子,弓著腰,往前探著頭,像頭任勞任怨的牛,拉著我們家的車。車輪發出“吱吱悠悠”的刺耳聲響。車上的三個孩子腦袋轉動,看著四麵八方的熱鬧風景。我腳踩鹽堿地皮,聽著腳底下碎裂的聲音,嗅著一股股躥上來的堿味,起初很覺有趣,但走出幾裏路,便覺腿酸頭重,渾身無力,汗水從腋窩流出。我的那隻健壯如小毛驢的白色奶山羊恭恭敬敬地跟隨在我的身後,它精通人性,不需要韁繩羈絆。


    那天刮著遒勁、短促的小北風,風頭銳利,割著我們的耳朵。莽莽荒原中騰起一團團的白色煙塵。這些煙塵是堿、鹽、硝的混合物,刮進眼裏眼流淚,沾到皮上皮痛楚,吃進嘴裏不是好滋味。人們頂著風前進,都眯縫著眼。抬機器的民夫們汗透衣服,沾著堿土,一律成了白人。母親也成了白人,眉毛是白的,頭發也是白的。進入低窪的濕地後,我們的車輪轉動艱難,大姐在車前苦苦掙紮,繩子深深地煞進她的肩膀。她的喘息聲就像垂死的哮喘病人一樣令人心驚和不忍。母親呢?母親與其說在推車,還不如說是在受著耶穌一樣的酷刑。她的憂鬱的眼睛裏流著連綿不斷的淚,淚水在她臉上,與汗水一起,衝出了一條條紫色的小溝渠。八姐掛在母親身後,像一個翻滾的沉重包袱,在我們身後,留下一條深深的車轍印。但這道車轍印很快便被後邊的車子、牲畜蹄子和人腳糟蹋得模糊不清。


    我們的前後左右,都是逃難的人。許多熟悉的臉和不熟悉的臉都變得烏七八糟。


    大家都很艱難,人艱難,馬艱難,驢艱難,比較舒服的,是老太太懷裏的母雞,還有我的奶羊。它蹄輕腳快,在行進中還有暇啃吃一些蘆葦的枯葉。


    太陽把堿地照得泛出苦澀的白光,刺得人不敢睜眼。白光在大地上遊走,仿佛一攤攤爛銀。荒原茫茫好像前邊就是傳說中的北海。


    中午時,人們像被傳染了一樣,在沒接到任何號令的情況下,一窩隨著一窩地坐下來。沒有水,喉嚨裏冒著煙,舌頭像被鹵過,鹹澀板結,運轉不靈活。鼻孔裏噴出的氣灼熱,但脊梁和肚子卻冰涼,汗濕的衣服被北風吹透,變成僵硬的鐵皮。母親坐在一隻車把上,從簍子裏拿出幾個被風吹裂的饃,掰成幾半,分給他們。大姐隻咬了一口,幹裂的嘴唇便崩開一條血口,幾顆血珠子進出來,沾在饃上。車上那三個小東西灰臉瓦爪,七分像廟裏的小鬼,三分像人。他們低垂著腦袋,拒絕進食。八姐用細密的白牙,一圈一圈地啃著灰色的幹饃。母親歎道:“這都是你們的好爹好娘想出的好主意。”沙棗花哼唧著:“姥姥,我們回家吧……”母親舉目望望滿坡的人,隻歎息,不回答。母親看著我,說:“金童,從今天起,換個吃法吧。”她從包袱裏拿出一個印著紅色五角星的搪瓷缸子,走到羊腚後,蹲下,用手捋去羊奶子上的塵土。羊不馴服,母親讓我抱住羊頭。我抱著它的冰涼的頭,看著母親擠它的奶頭。稀薄的乳汁淅淅瀝瀝地滴到缸子裏。羊一定不舒服,它已習慣了讓我躺在它的胯下直接吮吸它的奶頭。它的頭在我懷裏晃動著,弓起的脊背像蛇一樣扭動。母親重複著那句可怕的話,“金童,你何時才能吃東西呢?”


    ——在過去的歲月裏,我嚐試過進食,但無論吃下多麽精美的食物,都讓我的胃奇痛難忍,疼痛過後便是嘔吐,一直嘔出黃色的胃液才罷休——我慚愧地望著母親,進行著嚴厲的自我批評,因為這個怪癖,我給母親,同時也給我自己,增添了數不盡的麻煩。司馬糧曾許願為我想法治好這怪癖,可是自從那天他逃跑後,便再也沒露麵。他狡猾又可愛的小臉在我麵前晃動著。司馬風和司馬凰額頭正中那鋼藍色的槍眼裏射出疹人的光芒。我想起她們倆並排躺在一口柳木小棺材裏的情景。母親用紅紙片貼住了那兩個槍眼,使槍眼變成了兩顆奪目的美人痣。——母親擠了半缸子奶汁,站起來,找出當年唐女兵為沙棗花喂乳的奶瓶,擰開蓋子,把奶汁倒進去。母親把奶瓶遞過來,用充滿歉疚的眼睛殷切地望著我。我猶豫著接過奶瓶,為了不辜負母親的期望,為了我自己的自由和幸福,果斷地把那個蛋黃色的乳膠奶頭塞進嘴裏。沒有生命的乳膠奶頭當然無法跟母親的奶頭——那是愛、那是詩、那是無限高遠的天空和翻滾著金黃色麥浪的豐厚大地——相比,也無法跟奶山羊的碩大的、臃腫的、布滿了雀斑的奶頭——那是騷動的生命、是澎湃的激情——相比。它是個死東西,雖說也是光滑的,但卻不是潤澤的,它的可怕在於它沒有任何味道。我的口腔粘膜上產生了又冷又膩的感覺。為了母親也為了我自己,我強忍住厭惡咬了一下它,它積極地發出一聲低語,一股帶著堿土腥昧的奶液不順暢地流出來,塗在我的舌床和口腔壁上。我又吸了一口,並默念著:這是為母親的,再吸一口,這是為上官金童的。繼續吮吸,連連吞咽,為了上官來弟、為了上官招弟,為了上官念弟,為了上官領弟、為了上官想弟,為上官家的所有愛過我、疼過我、幫助過我的親人們,也為了與我們上官家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機靈小鬼司馬糧,我屏住呼吸,用一種工具,把維持生命的液體吸進了體內。我把奶瓶還給母親時母親已是滿臉淚水,上官來弟高興地笑了。沙棗花說:“小舅舅長大了。”我克製著喉嚨的痙攣和胃部的隱痛,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往前走了幾步,像個男子漢,順著風撒尿,並振奮精神,把金黃的液體,撒到盡量高盡量遠的地方。我看到蛟龍河大堤就在不遠處躺著,村中教堂的尖頂和範小四家那棵鑽天的白楊樹依稀可辨,我們艱難跋涉了整整一個上午,原來隻走出這麽一點可憐的距離。


    被降職成區婦救會主任的上官盼弟騎著一匹瞎了左眼、右臀上打著阿拉伯數碼烙印的老馬從西邊趕過來。她的馬古怪地歪著脖子,笨拙地移動著破舊的蹄子,發出“噗哧噗哧”的響聲,跑到了我們身邊。她的馬是黑色的,原本是雄性,後來被切除了睾丸,變成了嗓音尖細、性情乖戾的馬太監。它的四條腿和肚皮上,沾著一層白色堿土。被汗浸透的皮革鞍具,放出酸溜溜的氣味。這匹馬在大多數的時間裏是溫馴的,溫馴到能夠容忍淘氣的孩子拔它尾巴上的長毛。但是這個家夥一旦發邪便幹出不同一般的事。去年夏天——那還是司馬庫的時代——它一口咬破了馬販子馮貴的女兒馮蘭枝的頭,那小姑娘好不容易活過來,額頭上和後腦勺上留下了幾個可怕的疤痕。這樣的馬是應該殺掉的,但據說它有過戰功而被赦免。它站在我家的車子前,用獨眼斜視著我的羊,我的羊機警地避開它,退到一片鹽堿最厚的地方,舔食著地上的白色粉末。她從馬背上還算利索地跳下來,盡管她的肚子又凸起來了。我盯著她的肚子看,試圖看到她腹中嬰兒的模樣,但我的眼力不夠,能看到的僅是她灰布軍裝上一些暗紅色的汙跡。“娘,不要在這裏停頓,我們已在前邊的村子裏燒好了熱水,午飯應該到那裏去吃。”上官盼弟說。母親說:“盼弟,跟你說一聲,我們不想跟著你們撤退了。”上官盼弟著急地說:“娘,絕對不行,敵人這一次反撲回來可不同以往,渤海區一天內就殺了三千人,殺紅眼的還鄉團,連自己的娘都殺。”母親說:“我就不信還有殺親娘的人。”上官盼弟道:“娘,無論說什麽我也不會讓你們回去,往回走是自投羅網,死路一條。您不為自己想,也得為這些孩子想想。”她從挎包裏摸出一個小瓶子,擰開瓶蓋,倒出幾個白色的小藥片。她將藥片交給母親,說:“這是維他命片,一片能頂一棵大白菜兩個雞蛋,娘,實在走乏了累極了,您就吃一片,也分給孩子們吃一片。走出鹽堿地,前邊就是好路,北海的老鄉會熱情地接待我們的。娘,趕快走,不能在這兒坐。”她揪著馬鬃,踩著馬蹬,爬到馬背上,匆匆向前跑去,邊跑邊喊著:“鄉親們,起來往前走啊,前邊就是王家丘,又有熱水又有油,蘿卜鹹菜大蒜頭,都給大家準備好了……”


    在她的鼓動下,人們站起來,繼續前行。


    母親把五姐送她的藥片用手巾包起,裝在貼身的口袋裏,然後搭上車襻,扶起車子,說:“走吧,孩子們。”


    撤退的隊伍拉得越來越長,前望不見頭,後望不見尾。我們到了王家丘。但王家丘既沒熱水也沒油,更沒有蘿卜鹹菜大蒜頭。縣政府的騾隊在我們進村前已經走了,場院上淩亂的幹草和馬糞是他們留下的痕跡。百姓們在場院裏點起幾堆火,烘烤著幹糧。有幾個男孩用尖樹枝挖掘著野地上的胡蒜。我們離開王家丘時,看到啞巴率著十幾個區小隊的隊員迎麵而來,重新進入王家丘。他沒有下馬,隻是從懷裏摸出了兩個燒得半熟的紅薯和—個紅皮蘿卜,扔進了我們的車簍。那個紅皮大蘿卜險些砸破他兒子二啞的頭。我特別注意到他對著大姐齜牙一笑,很像豺狼虎豹。按說大姐是與他訂過婚的,那天在殺人的池塘邊他與大姐表演的驚人戲劇讓在場的人沒齒難忘。區小隊員都背著大槍,啞巴腰裏插著短槍,脖子上掛著兩顆黑色的地雷。


    太陽落山時,我們拖著長長的影子,挪到了一個小小的村莊。村子裏一片喧鬧,家家戶戶的煙囪裏,都冒著濃稠的白煙。街道上躺滿疲乏的百姓,宛若淩亂交錯的圓木。一些相當活躍的灰衣幹部,在百姓們之間蹦來蹦去。村頭上的水井邊,取水的人擠成一團。不但人往裏擠,連牲畜也往裏擠,新鮮的井水味道令人振奮,我的羊。向亮地嗤著鼻子。上官來弟拿著一個大碗——那個據說是秘色青瓷的稀世珍寶,往井台上擠。有好幾次她幾乎擠進去了,但又被人擠出來。一個給縣政府燒飯的老夥夫認出了我們,他提來一桶水。沙棗花與上官來弟最先撲上去,她們倆跪在桶前,都急著往桶裏伸嘴,結果碰了個響頭。母親不滿地斥責大姐:“讓孩子先喝!”大姐一楞,沙棗花的嘴已經紮到水裏。她像牛犢一樣滋滋地吸水,兩隻肮髒的小手把著桶邊,這是她與牛犢的區別。“行了,孩子,少喝點,喝多了肚子痛。”母親勸說著,扯著她的肩頭,使她脫離了水桶。她餘渴末消地舔著嘴唇,井水在她的胃裏咣咣當當地響著。大姐盡力喝了一飽,直腰站起時,她的肚子鼓起了許多。母親用碗舀水,喂了大啞二啞和沙棗花。然後八姐抽著鼻子,循著水的味道找到了水桶,跪下,她把頭紮到桶裏。母親問我:“金童,你喝點不?”我搖頭拒絕。母親舀了一碗水。我鬆開了羊,它早就想衝上去,但被抱住了脖子。我的羊從桶裏喝水是最自然最得勁的。這家夥白天吃了一肚子堿土,口渴得緊急,汲水時不抬頭,桶裏的水迅速下降,它的肚子漸漸膨脹。老夥夫感慨萬端,但隻歎氣不說話。母親對他的恩德表示感謝。老夥夫歎氣更甚。


    “娘,你們怎麽這麽晚才到!”上官盼弟不滿地批評母親,母親沒做任何辯解。


    我們跟隨著她,推著車子領著羊,拐彎抹角,在人的細小縫隙裏繞來繞去,聽了無數的咒罵和抱怨,終於進了一個土牆柴門的小院落。盼弟幫母親把車上的孩子拎下來。她要我們把車子和羊放在院外。院子外的樹木上,拴著十幾匹騾馬,沒有草料筐籮也沒有草料,騾馬啃吃著樹皮。我們把車子放在胡同裏,羊卻跟隨著我進了院子。盼弟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麽,她自然知道羊就是我的命。


    正房裏燈火通明,一個黑色的大影子在燈下晃動。縣府幹部正在大聲爭吵著什麽。魯立人沙啞的聲音摻雜在裏邊。院子裏,幾個小兵抱著槍站著,沒有一個站直了的,他們腳痛。天上繁星點點,夜色深沉。盼弟把我們帶進廂房。牆壁上掛著一盞昏昏欲滅的燈,燈光黯淡,鬼影憧憧。一個穿著壽衣的老太婆平躺在開著蓋子的棺材裏。見我們進來,她睜開眼,說:“好心人,幫俺把棺材蓋上吧,俺要占住俺的屋……”母親說:“老嬸子,您這是昨啦?”老女人說:“今日是我的好日子,好心人,行行好,幫俺抬上蓋子吧。”盼弟說:“娘,將就著住吧,總比睡在街上強。”


    這一夜,我們睡得很不安寧。正房裏的爭吵半夜方止。他們剛停止爭吵街上便響起槍聲,槍聲造成的騷亂平息不久,村子中央又燃起一把大火。火光宛如波波抖動的紅綢,照亮了我們的臉,也照亮了舒適地躺在棺材裏的老太婆。天亮的時候,老太婆依然不動,母親喚她一聲,沒見睜眼,伸手一把脈,果然死了。母親說:“這是個半仙呐!”母親和大姐把棺材蓋子蓋上。


    後來的幾天更加艱苦。抵達大澤山邊緣時,母親和大姐的腳已經磨破了皮肉。大啞和二啞得了咳嗽症。魯勝利發燒拉稀,母親想起五姐所贈靈藥,便往她嘴裏塞了一片。隻有可憐的八姐沒病沒災。我們已經兩天沒有看到盼弟的影子了,縣、區幹部也一個見不到。看見過啞巴一次,他背著一個受傷的區小隊員從後邊跑上來。那人被炸斷一條腿,鮮血沿著空蕩蕩的破爛褲管,淅浙瀝瀝地淌在地上。那人在啞巴背上哭著:“隊長行行好吧,給我個痛快的吧,痛死我啦,親娘喲……”


    大概是逃難出來的第五天吧,我們望見了北麵的白色大山,山上有一簇簇樹木,山頂上似乎有座小廟。在我家房後的蛟龍河堤上,隻要是晴天,能望到這座山,但那時它是黛青色的。山近在眼前,山的形象,山的清涼氣味,使我們意識到已經遠離了家鄉。我們走在一條寬闊的砂石大道上,迎麵有一支馬隊馳來,馬上的士兵與十七團的打扮一樣。部隊與我們背道而馳,說明我們的家鄉真的成了戰場。馬隊過後是步兵,步兵過後是騾子拉著的大炮。炮口裏插著花束,炮兵騎在炮筒上洋洋得意。炮兵過後是擔架隊,擔架隊過後是一溜兩行的小車隊,小車上推著麵袋子和米袋子,還有一些草料口袋。逃難出來的高密東北鄉村民都膽怯地靠在路邊,給大軍讓路。


    步兵隊裏,跳出來幾個背駁殼槍的,向路邊的人詢問著情況。剃頭匠王超推著一輛時髦的膠輪小車逃難,一路瀟灑,在這路上卻碰上了讓他煩心的事。糧草隊裏一輛木輪車斷了車軸,推車的中年男人把車子歪倒,把那斷軸抽出來,翻來覆去地看著,弄得雙手都是黑色的車軸油。拉車的是一個十五歲左右的少年,頭上生著瘡,嘴角潰爛,身上穿一件沒有紐扣的襯衫,腰裏紮著一根草繩子。他問:“爹,怎麽啦?”他爹愁眉苦臉地說:“斷了車軸了,孩子。”爺兒倆個合力,把那個高大沉重、箍著鐵皮的車輪拖出來。“怎麽辦,爹?”少年問。他爹走到路邊,在粗糙的楊樹皮上,擦著手上的車軸油。“沒法子辦。”他爹說。這時,一個背著駁殼槍、穿一件舊單軍裝、頭上戴著一頂狗皮帽子的獨臂幹部,從前麵的小車隊裏斜著身跑過來。


    “王金!王金!”獨臂人氣呼呼地吼著,“為什麽掉隊?嗯?為什麽掉隊?你是不是想給咱鋼鐵連丟臉?!”


    “指導員,”王金愁眉苦臉地說,“指導員,車軸斷了……”


    “早不斷晚不斷,上戰場你才斷?不是早就讓你們檢查車輛嗎?廣指導員越說越有氣,他抬起那隻格外發達的胳膊,對著王金的臉掄了一下子。


    王金“哎喲”了一聲,一低頭,鼻孔裏滴出血來。


    “你憑什麽打俺爹!”少年大膽地質問指導員。


    指導員怔了一下,道:“是我不經意碰了他一下,算是我的不是。但耽誤了糧期,我把你們爺倆一起斃了!”


    少年道:“誰願意斷車軸?俺家窮,這小車還是借俺姑家的。”


    王金從襖袖子裏撕出一些爛棉花,堵住了流血的鼻孔,嘟噥道:“指導員,您總得講理吧?”


    “什麽叫理?”指導員黑虎著臉說,“把糧食運上前線就是理,運不上前線就不是理!你們少給我羅嗦,就是扛,今天也得把這二百四十斤小米子給我扛到陶官鎮!”


    王金道:“指導員,您平日裏老說實事求是,這二百四十斤小米……孩子又小……求求您了……”


    指導員抬頭看太陽,低頭看懷表,放眼看四周,一眼就看到了我家的木輪車,第二眼便看到了王超的膠皮軲轆小車。


    王超有剃頭的手藝,手頭小錢活泛,又是光棍漢,掙了錢就割豬頭肉吃。他營養良好,方頭大耳,皮膚滋潤,一看就不是個莊稼人。他的膠輪小車上,一邊裝著他的剃頭箱,另一邊載著一條花被子,被子外邊還綁著一張狗皮。那小推車用刺槐木製成,塗了一層桐油,槐木放著金黃光芒,不但好看,而且還有一股清香可聞。臨行前他把皮軲轆充足了氣,走在堅硬的沙石路上,小車輕鬆地蹦高,車上載又輕,人又身體壯,懷裏揣酒瓶,走幾裏路就襻在肩上手撒車把,擰開瓶塞抿幾口燒酒,腿輕腳快唱小曲兒,恣悠悠的,完全是一個難民隊裏的貴族。


    指導員黑眼珠子咕嚕嚕旋轉,微笑著走到路邊來。他友善地問:“你們是哪裏來的?”


    沒人回答他。因為他問話時眼睛盯著一棵楊樹幹,樹幹上留著那漢子剛抹上的黑色車軸油。銀灰色的楊樹,一棵挨著一棵,枝條都往上攏著長,有直插雲天之勢。但他的目光迅速地射在了王超臉上,他臉上友善的微笑陡然消失,換成了一幅像山一樣威嚴、像廟一樣陰森的麵孔。“你是什麽成分?”他目光緊盯著王超那張油光光的大臉,突然發問。


    王超懵頭轉向,張口結舌。


    “看你這樣子,”指導員咬釘嚼鐵地說,“不是地主,也是富農,不是富農,也是小店主,反正你絕對不是個靠出賣勞動力為生的人,而是個吃剝削飯為生的寄生蟲!”


    “長官,”王超說,“冤枉啊,我是個剃頭匠,靠手藝混飯吃,家中隻有破屋兩間,土地沒有,老婆孩子也沒有,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吃了今日,不管明日;俺那兒剛剛劃完成分,區裏給俺劃了個小手工業者,相當於中農,是基本力量呢!”


    “胡說!”獨臂人道,“憑著我這雙眼睛,你巧嘴的鸚鵡難說過潼關!你的車子,我們征用了!”他回身招呼王金父子,“快點,把小米卸下來,裝到這輛車上。”


    “長官,”王超道,“這小車是花了俺半輩子積蓄啊,你不能剝奪窮人啊。”


    獨臂人怒衝衝地說:“為了勝利,老子的胳膊都貢獻了,你這輛車子值幾個錢?前方將士在等待糧食,你難道敢抗拒嗎?”


    王超道:“長官,您跟俺不是一個區,也不是一個縣,憑什麽征俺的車子?”


    獨臂人道:“什麽區、縣,都是為了支援前線。”


    王超道:“不行,俺不願意。”


    獨臂人單膝跪地,掏出鋼筆,用嘴咬開筆帽,又掏出一塊巴掌大的紙,按在膝蓋上,歪歪斜斜地畫了幾個字,問:“你叫什麽名字?是哪個縣哪個區的?”


    王超一一回答。


    獨臂人道:“你們的縣長魯立人是我的老戰友,這樣就好了,等打完這一仗,你把這張紙條給他,他就會賠你一輛車子。”


    王超指指我們,說:“長官,這位是魯縣長的丈母娘,這是她的一家人!”


    獨臂人說:“大娘,您做個證,就說情況緊急,渤海區支前指揮部民工團八連指導員郭沫福借用你村王超小推車一輛,請他代為處理後事。”


    “好極了!”獨臂人把那張紙條拍到王超手裏,然後怒斥王金,“還磨蹭什麽?


    不按時送到軍糧,你爺兒倆要吃鞭子,我郭沫福要吃槍子!“


    郭沫福指著王超的鼻子,說:“快把你的東西卸下來!”


    王超道:“長官,您讓俺怎麽辦?”


    “如果你不放心,可以跟我們一起走,我們民夫連裏不缺你一個人的夥食,”


    指導員說,“等仗打完了,你就把車子推走。”


    “長官,”王超哭咧咧地說,“俺剛從那裏逃出來啊……”


    “非要我掏出槍來崩了你是不是?”指導員憤怒地說,“我們為了革命不怕流血犧牲,用你輛小車還這麽多羅嗦!”


    王超可憐巴巴地對母親說:“大嫂,您可要給我做證啊!”


    母親點了點頭。


    王金父子推著王超的膠皮軲轆小車,歡天喜地地走了。


    獨臂人客氣地對母親點點頭,便大踏步地追趕他的隊伍去了。


    王超一屁股坐在被子上,毛猴著臉,自言自語地念叨著:“我怎麽這麽倒黴?


    別人碰不上的事為什麽偏被我碰上了?我招誰惹誰了?“淚水沿著他肥厚的腮幫子流下來。


    我們終於撤到了大山的跟前,寬廣的砂石大路分散成十幾條羊腸小道,蜿蜒曲折到山上去。晚上,成群結隊的難民,操著各樣的口音,在黃昏的陰冷空氣裏,傳播著互相衝突的消息。這一夜,大家都瑟縮在山腳下的灌木叢中苦熬。從南邊和北邊,傳來悶雷般的轟鳴。一道道炮彈出膛的弧光劃破墨色的夜空。半夜時分,空氣陰冷潮濕,蛇一樣的陰風,從山的縫隙裏爬出來,搖得脫盡葉片的灌木枝條簌簌抖,卷得樹下的枯葉刷刷響。狐狸在洞穴中悲鳴。狼在山穀裏嗥叫。


    生病的孩子像貓一樣呻吟。老人像打鑼一樣咳嗽。這一夜可真是難熬,天明時有幾十具屍首拋在山溝裏,有孩子,有老人,也有壯年人。我們一家之所以沒凍死,是因為我們占據了一叢掛滿金黃色葉片的奇特灌木,所有的樹木都脫光了葉子,惟有它不落葉。樹下還有厚厚的枯草。我們緊緊摟抱在一起,把那條惟一的被子頂在頭上。我的羊緊貼著我的脊梁而臥,它的身體是我擋風的牆。最艱難的時刻是後半夜,遙遠的南方炮聲隆隆,加深了灌木叢中的寂靜,人的呻吟聲鋸割心弦,使渾身震顫,耳朵裏出現旋律,像熟悉的茂腔調兒。那其實是一個女人在悲泣。萬籟俱寂中的聲響滲入岩石,極冷極濕,陰雲與頭上的冰涼的棉被粘連在一起了。下雨了,凍雨,雨點落在棉被上,落在黃葉婆娑的灌木上,落在山坡上,落在難民們頭上,落在嗥叫著的山狼豐厚的黃毛上。雨在下落過程中便凝固成冰渣兒,落下時便隨即成了冰。


    我突然想起多年前樊三大爺高舉著火把把我們從死亡中引導出來的那個夜晚。他高舉著火把,像紅色的馬駒一樣,在暗夜中跳躍著。那一夜,我沉浸在乳汁的溫暖海洋裏,摟抱著巨大的乳房幾乎飛進天國。現在,可怕的迷幻又開始了,像有一道金黃光線洞穿了夜幕,像巴比特的電影機的光柱,成群小冰豆子像銀甲蟲,在這光柱裏飛舞。一個長發飄拂的女人,披著雲霞的紅衣,紅衣上鑲嵌著千萬顆珍珠,閃,閃,長長短短地閃爍著光芒。她的臉一會兒像來弟,一會兒像鳥仙,一會兒像獨乳老金,突然又變成了那個美國女人。她柔媚地笑著,眼神是那麽嬌,那麽飄,那麽妖,那麽媚,勾得人心血奔流,細小的淚珠進出眼窩,掛在彎成弧線的睫毛上。她的潔白的牙齒輕輕咬著一點唇,猩紅,後來又咬遍我的手指,咬遍我的腳趾。她的細腰,她的櫻桃般的肚臍,都隱約可見。順著肚臍往上看,我頓時熱淚盈眶,大聲地嗚咽起來,那兩隻像用純金打就、鑲嵌著兩顆紅寶石的乳房,朦朧在粉紅色的輕紗裏。她的聲音從高處傳下來,禮拜吧,上官家的男孩,這就是你的上帝!上帝原來是兩隻乳房。上帝能變幻,變幻無窮,你醉心什麽,他就變幻成什麽給你看,要不怎麽能叫上帝呢!我夠不到你,你太高了,於是她便降落下來,對著我仰起的臉,撩開了輕紗,輕紗如水,在她周圍流淌。她的身體飄浮不定,那對乳房,我的上帝,有時擦著我的額頭,有時劃過我的腮,但總也碰不到我的嘴。我幾次躍起,宛若躥出水麵捕食的魚,大張著嘴巴,但卻總是落空,總是啄不準。我懊惱極了,焦灼極了,是幸福的懊惱,充滿希望的焦灼。她的臉上,是狡猾嫵媚的微笑,但我不反感這狡猾,這狡猾是蜂蜜,是乳房一樣的紫紅色花苞,是花苞形狀的帶著露水的草莓,是草莓一樣沾著蜂蜜的乳頭。她一個笑靨便讓我沉醉,她嫣然一笑便感動得我跪在地上。你不要這樣飄浮不定,我祈求你讓我咬住你,我願跟隨你飛行,飛到九霄雲外,去看喜鵲搭成的天橋。為了你我願意彎曲我的嘴,猙獰我的臉,讓身上生出羽毛,讓雙臂變成翅膀,讓雙腳變成趾爪,我們上官家的孩子,跟鳥有著特別的親近感情。那你就生長你的羽毛吧。


    她說。於是我便體驗到了生長羽毛的奇痛和高燒……


    金童,金童!母親在呼喚我。母親把我從幻覺中喚醒。她和大姐,在黑暗中,搓著我的四肢,把我從生與死的中間地帶拽了回來。


    天蒙蒙亮時,灌木林中一片哭聲。人們麵對著親人僵硬的屍體,用哭泣表達了心中的哀痛。仰仗著樹上的黃葉和那床破被子,我們一家七口的心髒都在跳動。母親把盼弟送她的藥片分給每人一片。我不要,母親便把那片藥片塞在我的羊嘴裏。它吃完藥片,便吃灌木上的葉子。灌木葉子和灌木的枝條上,掛上了一層透明的冰甲。布滿巨大卵石的山穀裏,一切都掛上了冰甲。沒有風,凍雨繼續下,枝條喀啦啦地抖動,山路上光可鑒人。


    一個牽著毛驢的難民——驢背上馱著一個女人的屍首——試圖沿著一條小路上山。但他的驢四蹄打滑,一跤跌倒,爬起來又是一跤。他想幫助驢,一用勁兒他也跌倒。驢和人都跌得狼狽不堪,女人的屍首也從驢背上顛下來,滑到山溝裏去。一隻金錢豹子在山穀裏,嘴裏叼著一個小孩子,頭重腳輕地跳躍著,從這塊卵石,蹦向那塊卵石,它在連續不斷地跳躍中求平穩。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哭嚎著追趕豹子。她在結著冰的大卵石上連滾帶爬,生死不怕,跌倒了爬起來,爬起來又跌倒,下巴碰碎了,門牙碰掉了,後腦勺上滲出黑血,指甲蓋扒裂了,腳脖子扭傷了,胳膊脫臼了,五髒六腑顛成一團,但她還是追趕,追得那豹子喘息不迭。最後,她拽住了豹子的尾巴。


    人們陷人困難境地,一動就跌跤,不動就凍死。誰也不願在這裏凍死,於是便在跌跤中開始失去目標的撤退。山頂上的小廟已變成寒光閃閃的白色,山腰之上的樹木,也變白了。在那個高度上,凍雨已經變成了雪。人們不敢上山,隻能在山腳下迂回。我們在山腳下一棵橡樹上,看到了剃頭匠王超的屍首,他用褲腰帶把自己懸掛在一根低垂的樹杈上,樹杈彎得像弓一樣,隨時都有斷裂的可能。他的腳尖已經觸著地麵,褲子褪到了膝蓋以下,那件大夾襖遮掩著他的臀,使他不至於太難看。我隻看了一眼那張青紫的大臉那吐出口外的破布一樣的舌頭,便急忙扭轉頭。從此,他的臨終遺容便經常變成我夢中的情景。無人去理睬他。有幾個相貌憨厚的人,在爭奪著他的那條花被子和那張狗皮。奪來奪去,便廝咬在一起。一個大個子突然哭叫起來,他的一隻招風耳朵,被一個模樣像耗子的小個子咬掉了。小個子吐出耳輪,吐到手心裏,拿著看了看,扔還給大個子,然後抱起沉重的被子和狗皮,腳尖聰明地點著地,快速跳躍,防止滑跌。他跳到一個老人身邊,老人掄起一根支車子的叉棍,在小個子頭上擂了一下,小個子便像一口袋糧食,歪倒在地上。老人背靠一棵樹,手持叉棍,護衛著被子。有幾個不知死的鬼,妄想上來搶被子,但都被老人輕輕一擊,便跌倒在地。老人穿著一件棉袍子,腰裏紮著一根粗布帶子,帶子上別著煙鍋和煙袋。他有一下巴白胡子,胡子上結著冰渣兒。不怕死的就來吧!


    老人用刺耳的聲音吆喝著,臉隨即變得狹長,眼睛也變綠了。人們慌忙避開。


    母親做出了一個果斷的決定:調頭向西南,回家去!


    她駕起車子,歪歪扭扭地走,被雨淋濕後的車軸響得格外刺耳,“吱吱喲,吱吱喲”,每轉一圈便“吱吱喲”一次。我們起了模範作用,許多的人,都不聲不響地,跟隨著我們——有的很快超過了我們——踏上了回故鄉之路。


    地上的冰殼在木輪的碾壓下破碎,爆起。天上又落下冰來修補。後來不純然落冰了,冰點裏混雜著一些打得耳朵梢和臉皮生痛的霰粒兒。茫茫原野裏一片嘈雜之聲。我們保持著來時的方式,母親推車,大姐拉車。大姐的鞋後跟裂開,淒慘地露出她的凍裂的腳後跟,她的拉車動作像扭秧歌一樣。一旦母親把小車歪倒,大姐就必倒無疑。繩子扯得她連翻好幾個跟頭。後來,她一邊拉車,一邊呼嚕呼嚕地哭。我和沙棗花也哭。母親沒有哭,她雙眼發藍,牙咬嘴唇,集中精力,既小心翼翼又大膽果敢,把她的兩隻小腳變成了兩個小钁頭,抓著地,步步踏實,往前走。八姐默默地跟著母親,她拽住母親衣角的那隻手,像一隻流水的爛茄子。


    我的羊真是好羊,它寸步不離地跟在我的身後。它也頻頻跌跤,但每次跌倒都飛快地爬起來。為了保護它沒有毛絨覆蓋的乳房,母親別出心裁,用那條白色的大包袱兜住了它的乳。包袱在它的背上打了兩個結。為了保溫,母親還往包袱裏塞進了兩張兔子皮。兔子皮讓人聯想起瘋狂戀愛的沙月亮時代。奶山羊眼睛裏,盈滿感激的淚水。它鼻子裏發出哼唧之聲,這是它的話語。它的耳朵上凍起了凍瘡,四個蹄子粉紅色,如同冰雕玉琢。自從對它的乳房實施了保暖措施後,它成為一隻幸福的羊。包袱皮和兔子皮在保暖的同時還起到了奶罩的托提作用。這是一個創造,後來我成為乳罩專家時,設計了一種專為高寒地區婦女使用的兔皮乳罩,靈感蓋源於此。


    我們歸家的步伐匆匆,估計是正午時分,便回到了那條白楊夾峙的寬闊砂石路上。太陽雖未穿透雲層,但明亮了天地。砂石路是一條閃光的琉璃路。後來冰雹被大雪花代替,路上、樹上、路兩邊的原野上,很快便白了。路上經常碰到僵屍,人的屍首和牲畜的屍首,偶爾,還能碰到死麻雀、死喜鵲、死野雞。惟獨沒有死烏鴉,它們在白雪映襯下羽毛黑得像藍靛,非常有光澤。它們啄擊僵屍,嘴巴酸痛,便哇哇亂叫。


    好運氣接踵而來。先是在一匹死馬身邊我們撿得半麻袋鍘碎的穀草,穀草裏還攪拌著豆瓣與麩皮。我的羊盡力吃了一飽。剩下的草料放在大啞和二啞腳上,能替他們遮風擋雪。羊吃罷草料,舔了一些雪。它對我點點頭,我心領神會。


    繼續向前走,沙棗花說她嗅到了一股燒焦麥子的香味兒。母親鼓勵她循味而去,在路外的一間看墳塋的小房裏,我們從一個死兵的身上得到了兩根飽滿的幹糧袋,袋裏裝滿炒麵。見死人多了,便沒有了恐懼之心。這一夜我們索性就在這看墳塋的屋子裏過夜。


    母親和大姐把那個年輕的死兵拖出去。他是自殺的。他把槍抱在懷裏,槍口含在嘴巴裏,用從破襪子裏伸出的腳趾壓住扳機。子彈把他的天靈蓋都揭了。


    老鼠啃光了他的耳朵,吃了他的鼻子,還把他的手指啃出了白骨,像剝了皮的柳樹細枝。母親和大姐往外拖他時,成群的老鼠紅著眼睛跟出去。為了感謝他的炒麵,母親拖著疲乏的身體,跪在地上,用他腰間的刺刀,在冰涼的地上,挖了一個淺淺的坑,把他的頭部埋住了。扒開這點土對於洞穴之王老鼠們來說簡直是小意思,但母親的心得到了安慰。


    小屋僅僅能容得下我們一家人和我的羊。我們用車子堵住門口。母親抱著那杆沾著士兵腦漿的大槍坐在最外邊。黑夜降臨前,一撥撥的人想擠進塋屋子,這些人裏不乏強盜、流氓,但都被母親懷裏的大槍嚇退。有個嘴大、眼很毒的男人欺負母親說:“會放嗎?”說著便要往裏擠。母親抱著槍,戳那人。她不會放槍。


    上官來弟奪過大槍,一拉大栓,退去一粒彈殼;一推大拴,上了一顆頂門火。她把大拴往旁邊一按,對著那男人頭上,呼嗵就是一槍。一道火線嗖兒一聲鑽到天上去了。上官來弟熟練的射擊動作使我馬上想起了她跟隨沙月亮轉戰南北的光榮曆史。那大嘴男人像狗一樣爬著逃走了。母親感激地看著上官來弟,起身往裏挪,把門衛的位置讓了。


    這一夜我睡得香甜,一直到紅太陽照耀白雪世界時才醒來。我真想跪下求母親,不要離開這鬼住的屋,不要離開屋前這一片巍峨的墳塋,不要離開這一片頂著冰雪帽子的黑鬆林。不要離開吧,這樂土,這福地。但母親推著小車,率領著我們重新上路。那杆青色的大槍,橫在魯勝利身邊,上邊用破被子遮蓋著。


    路上覆著半尺厚的雪,車輪和我們的腳,在雪裏嘎嘎吱吱地響。跌跤的現象大大減少,前進的速度加快。白太陽照得雪光刺眼,人顯得格外黑,不管你穿什麽顏色的衣裳都是黑的。也許是簍子裏的大槍和來弟的槍法壯了母親的膽,這一天她生出了一些霸蠻之氣。中午時,一個從南邊潰退下來的散兵企圖搜查我們的車輛時,母親竟響亮地抽了那個偽裝胳膊負傷的家夥一個耳光,連他的帽子都給扇掉了。那個兵顧不上撿帽子就跑了。母親撿起那頂半新的灰布帽子,順手扣在了我的羊頭上。我的羊神氣活現地戴著軍帽,溜溜地奔跑,我們身邊那些饑寒交迫的難民看著它,都咧開黑色的嘴,用最後的力氣發出比哭還難聽的笑聲。


    清晨時我喝足了羊奶,精神充足,思維活躍,感覺敏銳。我發現了扔在路邊的縣政府的印刷機器和鐵皮箱子裝著的文件,民夫哪裏去了?不知道。騾隊哪裏去了?不知道。


    道路上很快熱鬧起來。一隊隊的擔架,抬著呻吟不絕的傷兵從南邊撤下來了。抬擔架的民夫們滿臉汗水,喘息如牛,腳步都不利索,拖拖遝遝地踢著雪。


    一些穿白衣戴白帽的女人跟著擔架踉踉蹌蹌地奔跑。一個抬擔架的青年民夫跌了一個屁股墩,擔架傾斜,傷員慘叫著掉在地上。傷員的頭纏滿繃帶,隻露著兩個黑鼻孔和一張青色的嘴。一個麵容修長的女兵背著牛皮箱子跑上來。我一眼就認出了,她是姓唐的女兵,是盼弟的戰友。她粗野地斥罵著民夫,溫柔地勸慰著傷兵。她的眼角上、額頭上,已經爬滿了深刻的皺紋,那個水靈靈的女兵,如今已經成了幹枯的老娘們。她根本就沒看我們一眼,母親也似乎沒認出她。


    擔架隊絡繹不絕,好像永遠沒有盡頭。我們盡量地靠近路邊,生怕妨礙了他們前進。後來,他們終於過完了,覆蓋著冰雪的潔白道路,被踩得一塌糊塗,融化的雪變成汙濁的水和泥,沒融化的雪上,滴了一片片鮮血,血把雪燙得像潰爛的肌膚,觸目驚心。心緊縮成一團,鼻腔裏全是融雪的味道和人血的味道。還有汗的酸與臭。我們戰戰兢兢地上了路,連因為戴上了軍帽而趾高氣揚過一陣子的奶山羊也觳觫起來,那模樣活像一個被嚇破了苦膽的新兵。逃難的人在路上徘徊躊躇,進退兩難。毫無疑問,前邊就是大戰場,順著路西南行,就等於奔赴戰場,進入槍林和彈雨,而槍子是不長眼的,炮彈是不講客氣的,所有的兵都是老虎下山不吃素食。人們用眼神互相探詢著,誰也不會給對方答案。母親不看任何人,推著車子,堅決地往前走。我回頭看到,那些難民,有的折回頭往東北,有的則尾隨著我們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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