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射了止血針劑的母親終於蘇醒過來。她第一眼便看到了我雙腿間那隻蠶蛹般的小雞巴,暗淡的眼睛裏突然放出了光彩。她把我抱了起來,雞啄米般地親吻著我。我嘶啞地哭著,咧著嘴尋找奶頭。她把奶頭塞到我嘴裏。我用力地吸吮著,沒有乳汁,隻有血腥。我放聲大哭。八姐在我的身旁啞啞地哭。母親把我和八姐放在一起,支撐著下了炕。她搖搖晃晃到了水缸邊,俯下身去,像騾馬一樣飲水。她麻木地看著滿院的屍首。母驢和它的騾兒在花生囤邊顫抖。姐姐們狼狽不堪地走進院子。她們跑到母親身邊,疲倦地哭了幾聲,便歪歪斜斜地倒下去。


    我家的煙囪裏冒出了大難過後的第一縷炊煙。母親砸開祖母的箱子,摸出雞蛋、紅棗、冰糖,還有一棵存放多年的老山參。鍋裏的水沸騰了,雞蛋在鍋裏滾動。母親把姐姐們叫進來,讓她們圍著一個盆坐下。母親把鍋裏的東西舀到盆裏,說:孩子們,吃吧。


    母親給我喂奶。我吸出了混合著棗味、糖味、雞蛋味的乳汁,一股偉大瑰麗的液體。我睜開眼睛。姐姐們興奮地看著我。我模模糊糊地看著她們。我把母親乳房裏的汁液全部吸光,在八姐啞啞的哭聲裏,閉上了眼睛。我聽到母親抱起了八姐,歎息道:你呀,多餘了。


    第二天早晨,胡同裏響起了當當的鑼聲。“福生堂”大掌櫃司馬亭扯著沙啞的嗓子喊叫著:鄉親們啊鄉親們,把各家的屍首抬出來吧,抬出來吧……


    母親抱著我和八姐站在院子裏,拖著長腔哭泣著。她臉上沒有淚水。姐姐們圍繞在母親周圍,有的哭,有的不哭。她們的臉上,也沒有淚水。


    司馬亭提著銅鑼進了我家院子。這是一個風幹絲瓜一樣的人,很難說出他的準確年齡,因為他滿是皺紋的臉上,生著一顆草莓樣的鼻子,還有兩隻漆黑的、滴溜溜轉動、孩童般的眼睛。他的腰背佝僂,似乎進入了風燭殘年,但他的雙手卻保養得又白又胖,手掌上生著五個圓圓的肉渦。好像是為了提醒母親的注意似的,他站在離母親隻有一步遠的地方,猛烈地敲擊了一下銅鑼。哐啷啷啷,鑼聲嘶啞,帶著破裂的聲音。母親把半截哭聲咽下去,梗著脖子,一分鍾內既沒有吸氣也沒有吐氣。慘哪!司馬亭看著我家院子裏屍首,誇張地感歎著。他的嘴角和嘴唇、腮幫和耳朵上表現出悲痛欲絕、義憤填膺的感情色彩;但他的鼻子和眼睛裏卻流露出幸災樂禍、暗中竊喜的情緒。他走到僵臥著的上官福祿旁邊,木然地站了一會兒。然後他又走到身首分家的上官壽喜旁邊,彎下腰去,注視著那失去了光彩的眼睛,好像要與他交流感情。他的嘴咧著,一線口水不知不覺流出來。與上官壽喜安詳的神情相對照,他臉上的表情蠢笨而野蠻。你們不聽我的話,你們為什麽不聽我的話呀……他低聲嘟噥著,像在譴責死人,又像是自言自語。走到母親麵前,他說:壽喜屋裏的,我讓人把他們抬走吧,這天氣,你看。他仰臉看天,母親也仰臉看天。頭上的天是令人壓抑的鉛灰色,而在東邊,血紅的朝霞,被大團的黑雲壓迫著。我家的石獅子返潮出汗啦,這雨,馬上就來了。不把他們拉出去,雨一淋,太陽一曬,你想想吧……司馬亭低聲嘟噥著。母親抱著我和八姐,跪在司馬亭麵前,道:大掌櫃的,俺孤兒寡母的,就仰仗您了,孩子們,給你們大伯下跪吧。姐姐們齊跪在司馬亭麵前。他當當地敲了幾下鑼,用的力氣很猛。操他的老祖宗,他罵著,眼淚進流,說:都是沙月亮這雜種招的禍,他打伏擊,戳了老虎腚眼子,日本人就殺老百姓出氣。弟妹,大侄女們,都起來,別哭了,遭了災難的,不止你一家,誰讓我是張唯漢縣長委任的鎮長呢?縣長跑了,鎮長不跑。操他祖宗!他對大門外喊叫:苟三姚四,你們還磨蹭什麽,難道還要我用八人大轎把你們抬進來嗎?


    苟三和姚四,哈著腰走進我家院子,跟著他們進來的,是鎮裏的一些閑漢。


    他們是司馬亭鎮長的前腿後爪子,是鎮長執行公務的儀仗隊和隨從,鎮長的威風和權力,通過他們表現出來。姚四卡著一本用毛邊草紙釘成的簿子,耳朵與腦袋之間,夾著一杆漂亮的花杆鉛筆。苟三吃力地把上官福祿翻過來,讓他腫脹發黑的臉朝著彤雲密布的天空。他拖著長腔唱道:上官福祿——腦袋被劈致死——戶主——。姚四手指沾沾唾沫,翻著那本戶籍簿子,翻來翻去,翻去翻來,終於找到屬於上官家那一頁,然後,從耳朵上拿下鉛筆,一條腿跪下,一條腿支起,把戶籍簿子擱在膝蓋上,筆尖先戳戳舌尖,然後,勾掉了上官福祿的名字。上官壽喜——苟三的聲音突然失去適才的嘹亮——身首分家而死。母親哇哇地哭起來。


    司馬亭對姚四說:記上記上,聽明白了沒有?但姚四僅僅在上官壽喜的名字上圈了個圈,並沒記錄他的死因。司馬亭掄起鑼棰,敲打著姚四的頭,罵道:你娘的腿,在死人身上還敢偷工減料,你欺負我不識字嗎?姚四哭喪著臉,說:老爺,別打了,我都記在心裏了,一千年也忘不了。司馬亭瞪著眼道:你咋那麽長的命,能活一千年,是烏龜還是王八?姚四道:老爺,不過打個比方。您這是抬扛——誰跟你抬杠!司馬亭又打了姚四一鑼棰。上官——苟三站在上官呂氏麵前,側臉問母親:你婆婆姓什麽?母親搖搖頭。姚四用筆杆敲打著簿子說:姓呂!上官呂氏——苟三喊著,俯下身去,察看著她的身體。怪了,沒傷,他嘟噥著,撥了撥上官呂氏白發蒼蒼的頭。從她的嘴裏,發出一聲細弱的呻吟。苟三猛地直起腰,目瞪口呆,連連倒退,嘴巴笨拙地說:乍……乍屍了……上官呂氏慢慢地睜開眼睛,像初生嬰兒,眼神散漫,沒有目標。母親喊:娘啊!母親把我和八姐塞到兩個姐姐懷裏,往祖母身邊跑了兩步,但突然煞住了腳步。母親感覺到,祖母的目光有了焦點。焦點在我身上,我在大姐的懷裏。司馬亭說:弟妹,老嬸子是回光返照,看這樣子,她是想看孩子,是男孩吧?祖母的目光弄得我很不舒服,我哭了。司馬亭說:把孫子給她看看,好讓她放心地走路。母親從大姐懷裏接過我,跪下,膝行到祖母身邊,把我托到她眼睛上方,哭著說:娘啊,我也是沒有辦法,才走了這一步啊……在我的屁股下麵,上官呂氏的眼睛裏突然放射出熠熠的光華。她的腹部隆隆響了幾聲,便有一股惡臭散發出來。完了,撒了氣了,這下是真完了,司馬亭說。母親抱著我站起來,當著許多男人的麵,掀起衣襟,把一隻乳頭塞到我嘴裏,沉甸甸的乳房覆蓋著我的臉,我停止哭泣。司馬亭鎮長宣布:上官呂氏,上官福祿之妻,上官壽喜之母,因夫死子亡,痛斷腸子而死。行啦。抬出去吧!


    幾個收屍隊員提著鐵抓鉤過來,剛要往上官呂氏身上掄鉤子,她卻像一隻老龜一樣,慢吞吞地爬起來。陽光照耀著她腫脹的大臉,像檸檬,像年糕。她冷冷地笑著,背倚牆壁坐定,像一座穩重的小山。


    司馬亭說:老嬸子,你真是大命的。


    鎮長的隨從們,每人都把一條噴過燒酒的羊肚子毛巾捂在嘴上,借以抵擋著屍體的味道。他們抬進來一扇門板,門板上還殘留著字跡模糊的對聯。四個閑漢——他們現在是鎮公所的收屍隊員——匆匆忙忙地用鐵抓鉤鉤住了上官福祿的四肢,把他扔在門板上。兩個閑漢,一前一後抬起門板,往大門外走去。上官福祿的一隻胳膊,垂在門板下,好像一隻鍾擺悠來晃去。把門口那個老太太拉開點!抬門板的一個閑漢大喊著。兩個閑漢跑到前邊去。這是孫大姑,小爐匠的老婆!她怎麽會死在這裏呢?有人在胡同裏大聲議論著。先把她抬到車上去吧。胡同裏一片吵嚷聲。


    門板平放在上官壽喜身邊了。他保持著臨死前的姿勢,那對著蒼天呼籲的腔子裏,冒出一串串的透明的氣泡,仿佛裏邊藏著一窩螃蟹。收屍隊員們猶豫著,不知如何下手。其中一個說:嗨,就這樣弄上去吧。說著他就舉起了鐵鉤子。


    母親高喊著:別用鉤子鉤他呀!母親把我塞到大姐懷裏,嚎哭著撲到她丈夫的沒頭屍首邊。她試試探探地想去撿起那顆頭顱,但她的手指剛觸到那東西,即刻便縮了回來。大嫂,算了吧,難道你還能把他的頭安上?你到車上看看去吧,有的被狗吃得隻剩下一條腿,他這樣算好的了!因為嘴巴捂著毛巾,那閑漢甕聲甕氣地說,閃開吧,你們都背過頭去別看。他粗野地拖起母親,把她和姐姐們推到一起。他又一次提醒我們:都閉上眼!


    等母親和姐姐們睜開眼時,院子裏的屍首已經全部拖了出去。


    我們跟著疊滿屍首的馬車走在塵土飛揚的大街上。三匹馬,就像頭天上午我大姐看到的那樣:一匹杏黃,一匹棗紅,一匹蔥綠。它們垂頭喪氣,身上色彩黯淡。那匹拉梢兒的杏黃馬瘸了一條腿,一走一探頭。車夫拖著鞭子,手扶著轅杆。它頭上兩邊是黑毛,中間是一道白毛,像一隻老山雀。在大街兩側,十幾條狗紅著眼睛盯著車上的屍首。馬車後邊的散漫煙塵裏,跟隨著死難者的家屬。


    在我們身後,是司馬亭鎮長和他的隨從們。他們有的扛著鐵鍬,有的提著鐵抓鉤,有一位扛著一根頂端拴著一束紅布條的長竿。司馬亭提著銅鑼,每走幾十步就敲一下。鑼聲一響,死難者家屬便齊聲嚎哭。她們哭得都很不情願似的,鑼聲的嫋嫋餘音剛剛消逝,哭聲也就停止。好像不是為親人痛哭,而是為了完成鎮長派給的任務。


    就這樣,我們跟隨著馬車,斷斷續續地哭著,路過了鍾樓坍塌的教堂,路過了五年前司馬亭和他的弟弟司馬庫試驗風力磨麵的大磨坊。十幾台破舊的風車還矗立在磨坊上空嘎嘎啦啦響著。我們把二十年前日本商人三船飯郎創辦的美棉引種株式會社舊址丟在大街的右側,把高密縣長牛騰霄動員婦女放腳時的演講台丟在司馬家的打穀場上。最後,馬車沿著墨水河邊的道路左拐,進入了一直延伸到沼澤地的平坦原野。陣陣潮濕的南風,吹來了腐敗的氣息。蛤蟆在路邊的溝渠裏、在河邊淺水裏,甕聲甕氣地叫著,成群的肥大蝌蚪,改變了河水的顏色。


    進入原野之後,馬車驟然加快了速度。趕車的“老山雀”鞭打著梢馬,連瘸了腿的那匹也不放過。道路崎嶇不平,馬車顛簸得很厲害,車上的屍首散發出臭味,車廂的板縫裏,滲出了液體。哭聲完全停止,死難者家屬都用衣袖掩住嘴巴和鼻孔。司馬亭帶著他的隨從,從我們身邊擠過去,跑到了馬車的前頭。他們都彎著腰向前疾跑,把我們和馬車甩在後邊,把熏死人的氣味甩在後邊。十幾條瘋狗吠叫著,在道路兩邊的麥田裏聳跳。它們的身體在麥浪中起伏,忽隱忽現,宛若海浪中的豹子。今天是烏鴉和老鷹的盛大節日。高密東北鄉寬廣地盤上的烏鴉全部到齊,像一團黑雲懸在馬車上空,它們呼啦呼啦地上下翻飛,發出興奮的尖叫,排成各種隊形,不斷地往下俯衝。成熟的老烏鴉用堅硬的喙啄擊著死難者的眼睛;缺乏經驗的年輕烏鴉則啄擊死者的腦門,發出“篤篤”的響聲。“老山雀”


    用鞭抽打它們,每鞭都不落空。有幾隻烏鴉跌下去,被車輪碾成肉醬。大概有七八隻蒼鷹,在極高的空中翱翔。複雜的氣流逼得它們有時飛得比烏鴉還要低。


    蒼鷹對屍首也有興趣,它們也是噬腐者,但它們不與烏鴉合流,保持著虛偽的高傲態度。


    太陽從雲層中露了一下臉,使萬畝即將成熟的小麥燦爛輝煌。太陽一露臉風向便轉了。在風向調轉的過程中,出現了短暫的平靜,匆匆追逐的麥浪全都睡著了,或者是死了。陽光下出現那麽廣大、幾乎延伸到天邊去的黃金板塊。那麽多的成熟的堅硬麥芒像短促的金針,閃爍閃爍一望無際地閃爍。就在這時候馬車拐進了麥田中狹窄的便道。車夫隻能在麥稞子裏行走。兩匹梢馬是杏黃和碧綠,它倆無法並肩在路上行走,隻能是或者杏黃在麥稞子裏行走或者碧綠在金黃的麥田裏行走。它們像兩隻賭氣的男孩,一會兒你把我擠到麥田裏,一會兒我把你擠到麥田裏。車速減緩,烏鴉們更加猖狂。有幾十隻烏鴉竟然蹲在屍首上,耷拉著翅膀,連續啄擊。“老山雀”顧不上去管它們啦。這年的麥子長得格外好,秸稈粗壯,麥穗豐盛,顆粒飽滿。麥芒摩擦著馬的肚皮,劃著馬車的膠輪和車廂擋板,發出令人周身發癢的聲音。麥田中露出狗的忽隱忽現的腦袋,它們的眼睛緊閉著不敢睜開,否則麥芒會刺瞎它們的眼睛。它們倚仗著嗅覺保持正確的方向。


    進入麥田後,狹窄的道路拉長了我們的隊形。大家早就停止了嚎哭,連低聲啜泣都沒有。間或有一個孩子不慎跌倒,近旁的人不管是否親屬,立即伸出友愛的手。在這種肅穆的團結氣氛中,孩子磕破了嘴唇也不哭泣。麥田還處在靜寂中。但這靜寂是緊張不安的。不時有鷓鴣被馬車和瘋狗驚起來,撲撲楞楞地在低空飛行一段,沉沒在遠處的小麥的黃金海裏。麥梢蛇,一種高密東北鄉特產的火紅色劇毒的小蛇,在麥芒上似電火遊弋。馬看到麥芒上的電火渾身顫抖,狗匍匐在麥壟間,不敢抬頭。一半太陽進入黑雲,另一半太陽的射線便顯得格外強烈。麥田上空匆匆奔跑著巨大烏雲的暗影,被陽光照耀著的部分麥子,黃得好像燃燒的火。風向倒轉的間隙裏,億萬根麥芒撥動著空氣。麥子在竊竊私語、喃喃低語,交流著可怕的信息。


    先是有一縷溫柔的風從東北方向掠著麥梢刮過,風的形狀通過千萬棵顫抖的麥穗表現出來。平靜的麥子海裏出現一些淙淙流淌的小溪。繼來的風利索有力,分割了麥子海。前頭那人扛著的高竿上的紅布條飄揚起來,雲聲呼嚕嚕響著。東北的天邊上有一道彎曲的金蛇竄動,雲像血染,隆隆的雷聲沉悶地傳來。


    又靜了一個短暫的時刻,蒼鷹盤旋著從高空降下來,消逝在麥壟裏。烏鴉們則爆炸般地飛射到很高的地方,呱呱驚叫。然後狂風大作,麥浪翻騰。有的從北往西滾,有的從東往南滾。有長浪,有短浪,擁擁擠擠,推推搡搡,形成一些黃色的漩渦。也好像麥子海被煮沸了。烏鴉群散了。有一些單薄的蒼白大雨點子啪噠啪噠落下來。雨點中還夾雜著一些杏核般大的堅硬冰雹,一時間冷徹骨髓。冰雹稀疏,敲打著麥穗和麥芒,敲打著馬腚和馬耳,敲打著死者的肚皮和生者的頭顱。


    幾隻被冰雹打破腦袋的烏鴉像石頭般墜落在我們麵前。


    母親緊緊地摟抱著我,把我脆弱的腦袋藏在她那兩隻乳房的溫暖夾縫裏。


    母親把一生下來就成了多餘人的八姐放在炕上,讓她和癡呆了的上官呂氏為伴。


    上官呂氏自己爬進西廂房,大口吞食驢糞蛋兒。我的姐姐們脫下上衣撐在頭上,遮蔽著雨水和冰雹。上官來弟那兩隻青蘋果一樣的堅硬乳房第一次將它們優美的輪廓鮮明地凸現出來。隻有她沒有脫上衣。她用雙手捂著頭,雨點打濕了她,迎麵來的風,一下子把她的衣服吹緊了。


    經過艱難的跋涉,我們終於抵達了公墓。這是一片方圓十畝的空地,處在麥田的包圍中。空地上有幾十個被野草覆蓋著的墳包,墳包前插著腐朽的木牌。


    陣雨過去了,破碎的雲團匆匆逃奔。雲縫中的天藍得炫目,陽光毒辣凶狠。


    殘餘的冰雹瞬間變成水汽,重新升騰到空中。受傷的麥子,有的直起腰,有的永遠直不起腰。涼風很快變成熱風,小麥快速成熟,一分鍾比一分鍾更黃。


    我們聚集在公墓邊上,看著司馬亭鎮長邁著方步在公墓地上走動。螞蚱從他腳下飛起來,嫩綠的外翅裏閃爍著粉紅的內翅。司馬亭站在一叢盛開著黃色小花朵的野菊花旁邊,用腳跟跺著地,大聲說:就是這裏了,就在這裏挖吧。


    七個黑色的男人,懶洋洋地聚攏過去,都拄著鐵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互相打量著,好像要牢牢記住對方的麵孔。然後,他們的目光集中到司馬亭臉上。


    你們看著我幹什麽?司馬亭怒吼著:挖呀!他把銅鑼和鑼棰往身後一撇。銅鑼落在一片輕揚著白纓兒的茅草裏,驚起一隻蜥蜴;鑼棰落在狗尾巴草的枝葉上。


    他奪過一把鐵鍬,往地上一插,腳踩著鍬的肩膀,搖晃著身體,紮下去。他吃力地把一團盤生著密密草根的泥土掘起來,雙手平端著鍬柄,身體先往左轉了90度,然後猛地往右轉了180度,嚓啦一聲響,那團泥土像死公雞一樣翻滾著飛出去,落在一片盛開著淡黃色的小花的蒲公英上。他把鐵鍬塞給那個人,氣喘籲籲地說:快挖,難道你們聞不到這氣味嗎?


    男人們賣力地幹起來,一團團泥土飛出去,地上漸漸地出現一個坑,並且在逐漸加深。


    時間已是正午,空氣熱得發燙,天地間一片白花花的亮,誰也不敢仰麵尋找太陽。馬車上的氣味愈加強烈,盡管我們都避到上風頭,但臭味逆風而上,照樣讓人胃腸攪動,直想嘔吐。烏鴉們又來了。它們像剛剛洗浴過一樣,羽毛新鮮,閃爍著瓦藍的光芒。司馬亭撿起銅鑼和鑼棰,不避屍臭,跑到馬車跟前。扁毛畜生,看你們哪個敢下來!你們敢下來老子就撕碎你們!他敲著鑼,跳躍著,對著空中叫罵著。烏鴉們在離馬車十幾米的空中盤旋,聒噪,同時還把稀屎和破爛的羽毛灑下來。“老山雀”拿著那根頂端綁著紅布條的長竿,對著烏鴉們揮舞。三匹馬緊緊地閉著鼻孔,笨重的馬頭因為拚命低垂顯得更加笨重。烏鴉分批俯衝下來,發出尖利的嘯叫。幾十隻烏鴉包圍著司馬亭和“老山雀”的頭顱。圓圓的小眼睛、堅硬有力的翅膀、肮髒醜陋的爪子,烏鴉的形象令人難忘。他們揮舞著胳膊和烏鴉搏鬥。烏鴉的硬嘴啄著他們的頭。他們用手中的鑼盤和鑼棰、綁布條的長竿打擊著烏鴉,發出砰砰啪啪的聲響。受傷的烏鴉仄著翅膀掉在綠茸茸的、鑲嵌著小白花的草地上,拖著翅子,搖搖晃晃地往麥田裏逃走。隱藏在麥田裏的瘋狗箭一般衝出來,把受傷的烏鴉撕得粉碎。轉眼之間,草地上隻餘下一些粘糊糊的烏鴉毛。狗們蹲在麥田與墓地的邊緣,伸著鮮紅的舌頭,哈達哈達喘氣。烏鴉們分出兵力,糾纏住司馬亭和“老山雀”,大批的烏鴉則擠在車上,呱呱叫,很興奮很醜惡,脖如彈簧嘴似鑽,啄食著腐屍,味道好極了,魔鬼的盛宴。司馬亭和“老山雀”累倒地上,直直地躺著,臉上蒙著厚厚的塵土,汗水在那層塵土上衝出一些道道,使他們的臉亂七八糟。


    土坑已經齊著人頭深了,我們隻能看到那些隱隱約約晃動著的人頭頂和一團團飛上來的白色的、濕漉漉的泥巴,我們還能聞到新鮮的、沁涼的泥土氣息。


    一個男人從土坑裏爬上來,走到司馬亭身旁,說:鎮長,已經挖出水了。司馬亭迷茫地望著他,緩緩地抬起一隻胳膊。那人又說:鎮長,您看看,深度差不多了。司馬亭對著他勾勾食指。那人不解其意。笨蛋!司馬亭說:把老子拉起來呀!那人慌忙彎下腰,拉起司馬亭。司馬亭呻吟著,用空心拳頭捶打著腰,在那人攙扶下,爬上新土的嶺。我的個娘,司馬亭說:孫子們,都給我爬上來吧,再挖就到黃泉了。


    坑裏的男人們紛紛爬上來,一爬上來就被屍臭熏得擠鼻子弄眼。司馬亭踢了一腳車夫,說:起來,把車窩過來。車夫躺著不動,司馬亭喊:苟三姚四,把這老東西先扔到坑裏去!


    苟三在那堆挖坑的男人中應了一聲。


    姚四呢?司馬亭問。早腳底下抹油溜他娘的了。苟三憤憤地罵道。回去就砸這孫子的飯碗,司馬亭說著,又踢了車夫一腳,道:真死了?


    車夫爬起來,哭喪著臉,畏難地望著停在墓地邊緣上的馬車。車上的烏鴉擠成一團,上下翻飛,一片喧囂。三匹馬都趴在地上,把嘴巴藏在草叢裏。它們的背上,站滿了烏鴉。馬車周圍的草地上,烏鴉們抻著脖子吞咽著。有兩隻烏鴉扯著一截光溜溜的東西,像拔河一樣,一隻後退時另一隻極不情願地前進,一隻前進時,另一隻興奮地後退。有時它們力道相等便保持了短暫的僵持,它們的腿蹬著草地,拖著翅膀,脖子抻得很長,脖子上的毛羽蓬起,露出青紫的皮膚,兩隻脖子好像隨時都會從腔子裏拔出來似的。一隻狗斜刺裏撲上來,搶走了腸子,烏鴉不肯鬆口,在草地上打滾。


    鎮長,您開恩饒了我吧!車夫跪在司馬亭腳下。


    司馬亭抓起泥土,對著烏鴉擲過去。烏鴉們全然不顧。他走到遇難者家屬麵前,求情般地望著我們,喃喃著:就這樣吧,就這樣吧,我看大家都回去吧。


    家屬們怔了怔,母親帶頭跪下,大家都跟著跪下,哀聲遍地。母親說:司馬大先生,讓他們入土為安吧!眾人七嘴八舌地說:求求了。入土為安啊!我的娘啊!我的爹呀!俺的孩呀……


    司馬亭垂著頭,脖子上的汗水像小河一樣。他無可奈何地對著我們擺擺手,回到他的隨從們那兒,低沉地說:老少爺們,各位兄弟,你們跟著我司馬亭狐假虎威,偷雞摸狗,打架鬥毆,撬寡婦門,掘絕戶墳,做了多少傷天害理之事?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今日就是被烏鴉啄瞎了眼珠子,啄出腦漿子,咱也得把這事辦利索了。我堂堂一鎮之長帶頭打衝鋒,誰敢偷懶磨滑我日誰的十八輩子祖宗!幹完了這事,我請你們喝酒!你給我起來,他拽著車夫的耳朵,說,把車趕過來。夥計們,抄家什,打!


    這時,從金黃的麥浪裏遊來了三個黑小子,近前才看清是孫大姑的三個啞巴孫子。他們都光著背,穿著同樣顏色的短褲。最高的啞巴手裏,提著一柄柔軟的長刀,抖動起來嘩啦啦響;次高的啞巴手裏,持著一把木柄腰刀;最矮的那個啞巴,拖著一柄長把的大樸刀。他們瞪著眼,嘴裏啊啊手比劃,表演著痛心疾首。


    司馬亭眼睛一亮,逐個拍拍他們的頭,說:好小子們,你們的奶奶,你們的兄弟,都在這車上,咱要把他們安葬,烏鴉霸道,欺負人,烏鴉就是小日本啊,小子們,咱跟它們拚了!你們聽明白了嗎?姚四不知從何處鑽出,對著他們打啞語。眼淚和怒火從啞巴眼中噴出,他們舞著刀揮著刀拖著刀向烏鴉們衝去。


    你這個滑頭鬼!司馬亭抓著姚四的肩膀搖撼著,你鑽到哪裏去了?


    冤枉啊,鎮長,姚四說,我去請他們三兄弟了。


    啞巴三兄弟跳上馬車,站在車杆上,刀光血影,破碎的烏鴉紛紛落地。都上去!司馬亭喊。眾人一擁而上,與烏鴉開戰,罵聲、打擊聲、烏鴉叫聲、翅膀扇動聲,混成一片。屍臭味、汗臭味、血腥味、淤泥味、麥子味、野花味,攪在一起。


    破碎的屍首橫七豎八地堆在土坑裏。馬洛亞牧師站在高高拱起的新土上,念叨著:主啊,拯救這些受苦受難的靈魂吧……眼淚從牧師湛藍的眼睛裏流出來,流經他臉上那幾道結著青紫血痂的鞭痕,滴到他破爛的黑色長袍上,滴到他胸前那個沉甸甸的青銅十字架上.司馬亭鎮長把馬洛亞牧師從土堆上拉下來,說:老馬,您到邊上歇會兒吧,您也是死裏逃生。


    男人們開始往土坑裏填土,馬洛亞牧師腳步踉蹌地對著我們走來,太陽已經偏西,他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長。望著馬牧師,母親的心髒在沉甸甸的左乳下不規則地跳動了。


    太陽放出紅光時,一個巨大的墳頭出現在墓地中央。在司馬亭鎮長的指揮下,死難者家屬跪在墳前磕了頭,並履行義務似的有氣無力地啼哭了幾聲。母親提議死難者家屬向司馬亭和他的收屍隊磕頭,以示感激。司馬亭連聲說:免了吧,免了吧。


    送葬的隊伍迎著血紅的落日返程。母親和姐姐們落在後邊,馬洛亞晃動著高大的身體走在最後邊。斷斷續續的隊伍拖了足有一裏長。人們濃厚的身影,傾斜著躺到金紅色的麥田裏。在血紅黃昏的無邊寂靜裏,響著沉重的腳步聲,響著晚風從麥梢上掠過的聲音,響著我沙啞的啼哭聲,響著在墓地中央那棵華蓋般的大桑樹上昏睡一天的肥胖貓頭鷹睡眼乍睜時的第一聲哀怨的長鳴。它的嗚叫使人們心驚肉顫。母親停住腳,回望墓地,看到那裏升騰著紫紅的煙嵐。馬洛亞牧師彎下腰,把我的七姐上官求弟抱起來,說:可憐的孩子們……


    一語末了,萬萬千千昆蟲合奏的夜曲便從四麵八方漫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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