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做為特邀代表,爬上草地東南部邊緣的臥牛嶺,觀看支隊司令司馬庫和美國青年巴比特的飛行表演。那天刮著東南風,陽光很好。爬山時,我與上官來弟同乘一匹騾子。上官招弟與司馬糧同乘一匹騾子。我坐在上官來弟胸前,她的雙手摟著我的胸膛。上官招弟坐在司馬糧前邊,司馬糧隻能抓住她腋下的衣服,而無法去摟她的高高挺出、孕育著司馬家後代的肚子。我們的隊伍沿著牛尾巴,漸漸爬到牛脊梁,牛脊梁上長著一些葉片鋒利的菅草和一些開著黃色花朵的蒲公英。騾子馱著我們,走得相當輕鬆。


    司馬庫和巴比特騎著馬超過了我們,兩個人臉上都洋溢著興奮的表情。司馬庫握起一隻拳頭,對著我們晃了晃。山頂上,有一簇黃色的人對著山下大聲吆喝著。司馬庫揮起短短的小鞭子,對著雜種馬的屁股抽兩鞭,小馬便一躥一躥地往嶺上跑去。巴比特的馬緊追著司馬庫的馬。巴比特騎馬跟他騎駱駝的姿勢一樣,無論怎麽搖晃,上身總是保持正直。他的兩條腿太長,馬蹬幾乎垂到地麵,馬在他胯下顯得既可憐又滑稽,但它跑得很快。


    “我們也快點。”二姐說。她用腳後跟磕了一下騾肚子。她是觀禮代表的首領,堂堂司令夫人,誰人敢不尊敬!跟在我們騾子後邊的那些民眾代表、地方名流,雖然氣喘籲籲也沒有一句怨言。我和來弟的騾子緊隨著招弟和司馬糧的騾子,來弟藏在黑裙裏的乳頭蹭著我的背,使我重溫驢槽裏的遊戲,我感到很幸福。


    到達山頂,風力大了許多,那麵白色的試風旗,被風吹得波波作響,旗上的紅綠絲絛,在風中飛舞,宛如錦雞的長尾。十幾個士兵,正從兩匹駱駝的背上往下卸東西。駱駝們愁眉苦臉,它們彎曲的尾巴和後腿的關節上,殘留著拉稀的痕跡。高密東北鄉草甸子裏的肥美嫩草,胖了司馬庫支隊的騾馬,胖了老百姓的牛羊,卻苦了那十幾匹駱駝,它們不服水土,瘦得屁股像錐子,腿像劈柴,堅硬挺拔的駝峰,像癟了的口袋,歪歪斜斜,幾乎要倒下去。


    士兵們展開一塊巨大的地毯,鋪在地上。司馬庫命令:“把太太扶下來。”士兵們跑上來,扶下大肚子上官招弟,抱下大公子司馬糧;又扶下大姨子上官來弟,再抱下小舅子上官金童和小姨子上官玉女。我們是貴賓,坐在地毯上。其餘的人,站在我們身後。鳥仙在人群裏躲躲閃閃,二姐對她招手,她把臉藏在司馬亭的背後。司馬亭害牙痛,用手捂著腫起的腮幫子。


    我們坐的位置,相當於牛的腦門,前邊是牛的臉。這頭牛故意把嘴往胸前紮,牛臉便成了海拔五百米的懸崖峭壁。風從頭上掠過,吹向村莊的方向。村子上空籠罩著一些如煙似霧的薄雲,我尋找著我們的家,卻找到了司馬庫家方方正正的七進大院。教堂的鍾樓、木結構的嘹望台,都變得小巧玲瓏。平原、河流、湖泊、草甸子,草甸子上鑲嵌著幾十個圓鏡子般的池塘。有一群像羊那麽大的馬,有一群像狗那麽大的騾子,這兩群是司馬支隊的牲口。有六隻像兔子那麽大的奶羊,那是我家的羊群。羊群中那隻最大最白的,是我的羊,是母親向二姐提出申請,二姐委派二姐夫的軍需副官,軍需副官派人去沂蒙山區買來的。在我的羊旁邊,站著一個小女孩,她的頭像個小皮球。但我知道她不是小女孩而是大姑娘,她的頭也比小皮球大得多。她是六姐念弟。今天她放羊放得可真夠遠,她把羊趕到這麽遠的地方並不是為了羊,而是為了她自己也能看飛行表演。


    司馬庫和巴比特早已從馬背上跳下來,那兩匹小馬自由地在牛頭上漫步,尋找著開紫色花朵的野苜蓿。巴比特走到懸崖的邊上,俯身往下望了望,好像在目測高度。他的孩童般的臉上有莊嚴的表情。他低頭看罷懸崖又仰起臉來望了望天。碧空萬裏,沒有什麽好挑剔的。他眯著眼,舉起一隻手,好像在測試風的力量。我認為他的行動是多餘的,風把旗子抖得那麽響,風把我們的衣服都鼓了起來,風把老鷹刮得側歪著翅膀像一片旋轉的枯葉,你還舉手幹什麽?他進行上述活動時,司馬庫亦步亦趨地跟隨著他,並煞有介事地模仿著他的動作。司馬庫的臉也繃得很緊,但我感到他也在裝模做樣。


    “好了,”巴比特生硬地說,“可以開始了。”


    “好了,”司馬庫生硬地說,“可以開始了。”


    士兵們抬過兩個包裹,抖開其中一個。是一片大得似乎無邊無角潔白的絲綢。絲綢下拖著一些白色的繩子。


    巴比特指揮著士兵,用那些白繩子把司馬庫的屁股和胸膛捆綁起來。捆綁完畢後,他拉了拉繩子,似乎在檢查是否結實。然後他把那些白綢子布抖開,讓士兵們扯著邊角。風猛烈地吹來,那塊長方形的白綢呼啦啦響著鼓了起來,士兵們鬆手,白布鼓成一麵弧形的帆,繃直了所有的繩子,拖著司馬庫。司馬庫想站起來,但站不起來;他像一頭小毛驢子在地上打著滾兒。巴比特跑到他的身後,抓著他背後的繩子,生硬地叫著:“抓住,抓住控製繩。”司馬庫卻猛然覺醒般地大罵著:“操你祖宗——巴比特———你這是謀殺——”


    二姐從地毯上爬起來,向司馬庫追去。她剛跑了兩三步,司馬庫就從懸崖邊緣上滾了下去。他的叫罵聲也停止了。巴比特大聲吼叫:“拉左手的繩子,拉,笨蛋!”


    我們都到了懸崖邊,連八姐也跟了過來,她懵懵懂懂往前走,被大姐一把拉住。那片白綢,真正成了一片潔白的雲,歪歪斜斜、忽忽悠悠地向前飛去。司馬庫懸在雲下,身體扭動著,像一條釣鉤上的魚。


    巴比特對著他吼:“穩住,穩住,笨蛋,注意著地動作!”


    那片白雲順著風飄走了,一邊飄一邊降低高度,最後,落在了很遠的草地上,變成一片耀眼的白,覆蓋著綠草。


    我們早就張開了嘴巴,屏住了呼吸,眼睛追隨著那片白,直到落地,才閉嘴喘氣。但二姐的哭聲又使我們陡然緊張起來。二姐為什麽哭?二姐哭決不是因為高興,而是因為悲哀,我馬上想到:支隊司令員摔死了。於是眾人的眼光更專注地盯著那片白,盼望著出現奇跡。果然奇跡出現了:那片白動了,高起來了,一個黑東西,從白裏鑽出來,站起來了。他對著我們揮舞雙臂,興奮的聲音傳上崖巔,我們齊聲歡呼。


    巴比特滿臉通紅,鼻子尖發亮,好像塗了一層油。他把自己捆起來,把那個白布包裹背在了脊梁上,然後他站起來,活動活動胳膊腿,慢慢地往後退,往後退,我們都注視著,他卻目中無人,雙眼盯著前方。他退回來有十幾米遠,終於定住了。他閉著眼,嘴唇抖著。念咒吧?念完了咒,他睜開眼,撩起長腿,飛快地往前跑,跑到我們身邊,他的身體猛地彈出去,挺得筆直,箭矢般地下落。一瞬間我產生過這樣的錯覺:不是他下落,而是懸崖在上升,而是草地在上升。突然間,一朵潔白的花,第一次見到這麽大的花朵,在草地上和藍天下盛開了。我們為這朵大白花歡呼。它往前飄,吊著巴比特,穩穩當當,像吊著一個鐵秤砣。很快,鐵秤砣落了地,正落在我家那群羊當中,羊像兔子四散奔逃,秤砣移動了很短的距離,那朵大白花,像一個巨大的魚泡,突然癟了,把秤砣覆蓋了,同時也把牧羊女上官念弟覆蓋了。


    六姐驚叫一聲,眼前一片花花的白。在羊群四散奔逃時,她看到吊在白雲下的巴比特粉紅色的臉上滿是笑容。天神下凡!她想。她仰著臉呆呆地望著快速下落的巴比特,心中充滿了對他的敬仰和熱愛。


    人群都到了懸崖邊,探頭往下觀看。“今兒個開了眼界了,”棺材鋪掌櫃黃天福說。“天神,小老兒活了七十歲,總算看到了天神下凡!”教過私塾的秦二先生捋著下巴上的山羊胡須,感歎不已地說,“司馬司令從小就不凡,他跟著我念書時,我就知道他必成大器。”在秦二先生和黃掌櫃周圍,鎮子上的頭麵人物,都在用不同的腔調、類似的語言讚美著司馬庫,讚歎著剛剛目睹過的奇跡。“你們想象不到,他是多麽的與眾不同,”秦二先生用高聲壓倒眾人的議淪,顯示出他與飛行家司馬庫的特殊關係,“他在我的夜壺裏,裝上了兩隻蛤蟆!還有,他能篡改聖人的書,聖人曰:”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不教,性乃遷‘,他怎麽說呢?你們是猜不到的,他說,’人之初,胡扯淡,狗不教,貓不念,煙袋鍋子炒雞蛋,先生吃,學生看‘,哈哈哈……“秦二先生大笑著,驕傲地看著周圍的人。


    這時,一個尖細的聲音在人群外響起來。這聲音有點像狗崽子追逐奶頭的哼哼聲,更有點像多年前我們在河道裏看到過的那些追逐著帆船的海鷗的嗚叫。


    秦二先生收回了他的笑聲,撤銷了他臉上那驕傲的笑容。我們的目光被那個奇異的發聲體吸引。發出怪聲的是三姐領弟,但現在她作為三姐的特征已經很少,現在,她發出令人脊梁發冷的怪聲時是她完全進入了鳥仙狀態的時候,她鼻子彎曲了,她的眼珠變黃了,她的脖子縮進了腔子,她的頭發變成了羽毛,她的雙臂變成了翅膀。她舞動著翅膀,沿著逐漸傾斜的山坡,嗚叫著,旁若無人,撲向懸崖。


    司馬亭伸手扯了她一把,沒有扯住,撕下一塊布。等到我們清醒過來時,她已在懸崖下翱翔——我寧願說她是翱翔,而不願說她墜落。懸崖下的草地上,騰起一股細小的綠色煙霧。


    二姐率先哭了。她的哭聲讓我很不舒服,鳥仙飛下懸崖,是十分平常的事情,哭什麽呢?隨即,一向被我認為鬼鬼祟祟、玩世不恭的大姐也哭了。甚至連什麽也看不見的八姐也莫名其妙、非常敏感又非常隨和地哭了起來。八姐的哭聲帶著夢囈的呢喃,還有祈求允許她盡情哭泣的一片熱情。八姐事後對我說她聽到三姐落地時發出了清脆的聲音,好像摔碎了一塊玻璃。興高采烈的人群都發了呆,臉上結了一層冰霜,眼裏蒙上了煙霧。二姐招呼士兵們牽過騾子,她不用別人幫忙,抱住騾子粗短的脖頸,奮勇地爬上騾背。她用腳尖踢著騾肚子,騾子便顛顛地跑起來。司馬糧跟著騾子跑了兩步,被一個士兵拉住,士兵叉著他的胳膊,把他放在他爹司馬庫方才騎過的那匹馬的背上。


    我們像一群敗兵,踉踉蹌蹌地下了臥牛嶺。此刻,巴比特和上官念弟在那片白雲的遮掩下忙乎什麽呢?在騎騾下山的路上,我絞盡腦汁想象著上官念弟和巴比特在降落傘裏的情景。我仿佛看到,他正跪在她的身邊,手裏捏著一棵狗尾巴草,用毛茸茸的草穗子,撩撥著她的乳房,像我不久前做過的那樣。而她平躺著,閉著眼睛,舒服地哼哼著,像一條被人搔著癢的小狗,瞧啊,她的腿翹起來了,她的尾巴撲撲嚕嚕地掃著草地,她向冒失鬼巴比特大獻殷勤!而不久前,因為我用草纓撩了她,她幾乎打爛了我的屁股。想到此我心中充滿了憤怒,也不完全是憤怒,還有一些黃色的情緒,像一簇簇火苗子,燎傷了我的心。“母狗!”我罵了一聲,同時把雙手猛地往裏一湊,好像我卡住了她的脖子。上官來弟在騾上扭轉臉,問:“你怎麽啦?”因為匆忙下山,士兵們把我放在了她的身後。我緊緊地摟著上官來弟冰涼的腰,把臉貼在她瘦削的脊梁上,嘴裏嘟噥著:“巴比特,巴比特,美國鬼子巴比特,他把六姐蓋住了。”


    我們繞了一個漫長的圈子才轉到懸崖下。司馬庫和巴比特早已把身上的繩索解下來,他們倆垂著頭站著,在他們麵前,是懸崖下生長得特別繁茂的綠草。


    綠草叢中,鑲嵌著我的三姐。她仰麵朝天躺著,身體陷在泥土裏,在她的周圍,濺起一些黑色的泥土,和一些連根拔出的青草。鳥的表情已完全地從她臉上消逝了。她微微睜著眼,臉上是寧靜動人、笑嘻嘻的表情。兩道涼森森的光線從她的眼睛裏射出來,銳利地刺穿了我的胸膛,紮著我的心。她的臉色是蒼白的,額頭和嘴唇上仿佛塗了一層白堊。幾縷絲線一樣的血,從她的鼻孔裏、耳朵裏和眼角上滲出來。幾隻紅色的大螞蟻在她的臉上驚惶不安地爬動著。這裏是牧人很少到的地方,草瘋花狂,蜂蝶猖獗,一股甜滋滋的腐敗的味道,灌滿了我們的胸膛。


    前邊十幾米,就是那壁立的赭色的懸崖,懸崖的根部凹陷進去,汪著一潭黑色的水,石壁上的水珠滴落潭中,發出叮叮咚咚的響聲。


    二姐磕磕絆絆地撲上去,跪在三姐的身邊。她喊著:“三妹,三妹,三妹呀……”二姐把手伸到三姐的脖頸下,好像要扶她起來,但三姐的脖子軟得像橡皮筋一樣,拉得很長。她的頭掛在二姐的臂彎裏,好像一隻死鵝的腦袋。二姐立即把三姐的頭放回了原位,她攥著三姐的手,那手也軟綿綿地成了橡皮。二姐哇哇地哭起來,哭著喊叫:“三妹呀三妹,你就這樣走了啊……”


    大姐沒有哭,也沒有喊,她跪在三姐身邊,抬起頭來,望著圍觀的人。她的目光沒有焦點,散漫而短淺。我聽到她歎了一口氣,看到她隨便地往後一伸手,揪下了一朵雞蛋那麽大的紫紅色絨球花兒。她用那朵莊重柔軟的花,擦拭著三姐鼻孔裏滲出的血,擦拭完鼻孔擦拭眼角,擦拭完眼角擦拭耳朵。把流血的竅孔擦拭完了,她便把那個紫花球兒舉到自己麵前,用尖尖的鼻子,翻來覆去地嗅,嗅著嗅著,我看到她的臉上現出了古怪的莫須有的笑容,她的眼睛裏閃爍出了隻有陶醉在某種境界裏的人才能有的光彩。我模模糊糊地感覺到,鳥仙的超凡脫俗的精神,正在通過那紫紅色絨球花兒,轉移到上官來弟身上。


    最讓我關心的六姐,分撥開圍觀的人群,慢騰騰地走到三姐的屍首旁邊,她沒有下跪,也沒有哭叫,隻是默默地低著頭,雙手擰著辮子梢兒,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好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小姑娘。但她已是個體態豐滿的大姑娘了,她的頭發黑油油的,屁股高高地翹著,好像在尾骨那兒,高擎著一根華麗的紅毛尾巴。她穿著一件二姐招弟送給她的白綢旗袍,旗袍的下擺開叉很高,閃出了修長大腿的一線。她打著赤腳,小腿上留著一些被茅草鋒利的葉片劃出的紅道道,旗袍的後麵,留著揉爛了的青草和野花汙染的痕跡,紅的斑斑點點,綠得如皴如染……我的思緒跳躍著又鑽進了那片輕柔地覆蓋著她與巴比特的雲裏,狗尾草……毛茸茸的尾巴……我的眼睛,像兩隻吸血的虻蟲,叮在了她的胸脯上。上官念弟高高的乳房,櫻桃樣的乳頭,被白綢旗袍誇張地突出了。我的嘴巴裏蓄滿了酸溜溜的口水。就從那一時刻開始,隻要看見了俊美的乳房,我的嘴巴裏就蓄滿口水,我渴望著捧住它們,吮吸它們,我渴望著跪在全世界的美麗乳房麵前,做它們最忠實的兒子……就在那突出的地方,白綢記錄下一片汙漬,像是狗的涎水。我心中如刀絞般痛苦,我等於目睹了美國佬巴比特咬我六姐乳頭的栩栩如生、活靈活現的畫麵。那個狗崽子湛藍的眼睛仰望著六姐的下巴,而六姐的雙手卻溫存地撫摸著他金燦燦的大腦袋。就是這雙手曾經那麽凶狠地打過我的屁股,而我不過是輕輕地撩撥她,而他卻在咬著她。這種邪惡的痛苦使我對於三姐的死相當麻木。二姐的哭泣讓我感到心煩意亂。而八姐的哭聲卻像天籟的聲音,讓人緬懷起三姐生前的絢麗和三姐生前令樹弓葉落、地搖天移、鬼泣神驚的卓爾不群的行徑。


    巴比特往前走了幾步,我更近地看到他那雙鮮嫩得令我極度不快的紅唇,和他紅撲撲的、被一層白色的茸毛覆蓋的臉。他的白睫毛、大鼻子、長脖子都讓我不愉快。他攤開雙手,仿佛要送給我們什麽東西似的,對著我們說:“太遺憾了,太遺憾了,這是我想象不到的……”他怪腔怪調地說了一些我們聽不明白的洋文,又說了幾句我們聽得懂的漢語:“她是幻想症,她幻想自己是鳥,但她不是鳥……”


    旁觀的人開始議論,我猜到他們議論的內容一定與鳥仙與鳥兒韓有關,也許還牽扯進上幾句啞巴孫不言,或者還涉及到那兩個孩子,我不想逐句去聽,也無法逐句聽,我耳邊嗡嗡響,飛舞著幾隻土蜂,岩壁上有它們巨大的土巢,土巢下蹲著一隻野狸子,野狸子麵前擺著一隻土撥鼠。土撥鼠前肢格外發達,身體肥胖,眼睛細小,緊湊在一起。郭福子,村裏的神漢,會扶乩,能捉鬼,長著兩隻緊靠鼻梁的滴溜溜轉動的小眼睛,外號“土撥鼠”。他從人群裏出來,說:“舅老爺,人已經死了,哭是哭不活的,大熱的天,緊著抬回去吧,盛殮起來,讓她人土為安吧!”


    他根據哪條裙帶稱呼司馬庫為“舅老爺”?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誰知道。司馬庫點點頭,搓搓手,說,“媽的,真是掃興。”


    “土撥鼠”站在我二姐背後,轉著小眼,仿佛滿心悲痛地說:“老舅奶奶,人已經死了,還是顧活人,您雙著身,哭壞了身子,那可了不得。再說了,老姨奶奶是人嗎?她壓根兒就不是人,她原本是百鳥仙子,因為啄了西王母的蟠桃,被貶到人間的,現在,她的期限到了,自然是要回歸仙位了。你們說,大家夥都大眼小眼地看著的,她從懸崖上往下落時,與天地同醉共眠的狀態,輕飄飄落地,肉身凡胎,哪有這般酣暢淋漓?……”“土撥鼠”天上人間地說著,把我二姐拉起來。二姐斷斷續續地說:“三妹,你死得好慘啊……”


    “行啦,行啦,”司馬庫不耐煩地對二姐揮揮手,說,“別哭了,像她這樣的,活著受罪,死了成仙。”


    二姐道:“都怨你,搞什麽飛人試驗!”


    司馬庫道:“我不是飛起來了嗎?這種大事,你們婦道人家不懂。馬參謀,安排幾個人,把她抬回去,買棺木盛殮。劉副官,收傘,上山,我跟巴顧問再飛一次。”


    “土撥鼠”把二姐扶起來,很威風地對著人群說:“大家都來幫幫忙。”


    大姐還跪在那兒嗅花,沾著三姐血味兒的花。“土撥鼠”說:“大老姨奶奶,您也別傷心了,三老姨奶奶歸了位,大家都該高興……”。


    “土撥鼠”話沒說完,大姐便抬起頭,神秘地微笑著,盯著“土撥鼠”。“土撥:鼠”嗚嚕了幾句,沒敢再說,匆匆鑽進了人堆。


    上官來弟舉著紫紅色的花球兒,笑著站起來,跨過鳥仙的屍首,盯著巴比特,扭動著腰肢在晃蕩蕩的黑袍裏。她的體態動作是那麽焦灼,被尿逼著一樣。她扭扭捏捏地走了幾步,扔掉花球兒,撲到巴比特身上,摟著他的脖子,身體緊貼到他身上,嘴裏呢呢喃喃地,像高燒囈語:“……死了呀……熬死了……”


    巴比特好不容易才從她懷裏掙脫出來。他滿臉是汗,洋文和土語混雜著往外冒:“……不要……我愛的不是你……”


    大姐像條紅了眼的狗,滿口的淫言浪語,挺著胸脯,往巴比特身上撲。巴比特笨拙地躲閃著她的攻擊,三躲兩躲,竟然躲到了六姐背後,六姐成了他的屏障。


    六姐並不願意成為他的屏障。六姐像一隻要甩掉自己尾巴上被惡作劇的男孩拴上了鈴鐺的小狗,不停地轉著圈。大姐跟著六姐轉。巴比特弓著腰,跟著六姐的屁股轉。她們轉呀轉呀,轉得我頭暈目眩。我的眼前晃動著撅起的屁股、進攻的胸膛、光滑的後腦勺子、流汗的臉、笨拙的腿……眼花繚亂,心裏猶如一團亂麻。


    大姐的吆喝、六姐的叫喊、巴比特的喘息、觀眾的曖昧的眼神。士兵們臉上油滑的笑容,咧開的嘴,顫抖的下巴。排著一字縱隊,由我的羊帶頭,拖著蓄滿奶汁的奶袋子,懶洋洋地自行回家的羊群。亮晶晶的馬群和騾群。驚叫著的鳥,在我們頭上盤旋,野草叢中肯定有它們的卵或是幼鳥。倒黴的草。被踩斷脖子的野花。


    放蕩的季節。二姐終於扯住了大姐的黑袍子。大姐拚命往前掙著,兩隻手伸向:巴比特。她的嘴裏嚷出了更加令人臉紅的下流話。那件黑袍撕裂了,閃出了肩膀和脊背。二姐縱身上前,打了大姐一個耳光。大姐停止了掙紮,嘴角上掛著一些白色的泡沫,眼睛直呆呆的。二姐連續不斷地扇著大姐的臉,一掌比一掌有力。一股黑色的鼻血從大姐的鼻孔裏躥出來,她的頭像葵花的盤子垂在胸前,隨即她的身體也往前栽倒了。


    二姐疲倦地坐在草地上,大聲地喘息看,好久。她的喘息聲變成了哭聲。她的雙手有節奏地拍打著膝蓋,好像為自己的哭聲打拍子。


    司馬庫臉上是蓋不住的興奮表情。他的眼睛盯著大姐裸露的脊背,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他的雙手不停地搓著褲子,仿佛他的手上沾上了永遠擦不掉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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