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晚上,放電影的地點挪到了司馬家廣闊的打穀場上。司馬支隊的全體官兵和司令的家眷,坐在金子的位置上,村鎮裏的頭麵人物,坐在銀子的位置上,—般的百姓,站在銅和鐵的位段上。高高掛起的白布後邊,是一個荷花和浮萍的池塘,池塘的後邊,站著或坐著一些老弱病殘,他們從反麵欣賞電影,也欣賞看電影的人。


    這是個載人了高密東北鄉史冊的日子,回想起來,那天的一切都不尋常。那天中午的天氣悶熱,太陽發黑,河中魚翻肚皮,天上鳥兒倒栽蔥。在打穀場上埋木杆掛幕布的一個活潑小兵發了絞腸痧,痛得遍地打滾,嘴裏嘔吐出綠色的汁液,這不正常。幾十條黃花紫皮蛇排著隊在大街上爬行,這不正常。沼澤地裏的白鸛降落在村頭的皂角樹上,一群接著一群,壓斷了細小的樹枝,滿樹白羽,扇動的翅膀,蛇一樣的脖子,僵直的長腿,這不正常。村中以力大著稱的張大膽把打穀場上的十幾個碌碡統統扔到池塘裏,這不正常。半下午的時候,來了一些風塵仆仆的外地人,他們坐在蛟龍河大堤上吃著紙一樣的煎餅,啃著紅蘿卜,問他們哪裏來,他們回答安陽來,問他們來幹什麽,他們說來看電影,問他們如何得知這裏放電影,他們說好事傳千裏比風還要快,這也不正常。母親破例地說了一個關於傻女婿的笑話給我們聽,這也不正常。傍晚的時候。那滿天的火燒雲五彩繽紛、變幻多端,這也不正常。蛟龍河裏的流水像血一樣,這也不正常。黃昏時蚊蟲集成大群,像一團烏雲在打穀場上浮遊,這也不正常。池塘裏幾朵遲開的白荷花在火紅晚霞的輝映下仿佛天上的靈物,這也不正常。我的奶羊的奶汁裏有股血腥味更不正常。


    吸過晚奶之後,我跟司馬糧向打穀場飛跑,電影迷住了我們的心。我們迎著夕陽奔跑,晚霞撲麵而來。扛著板凳、牽著孩子的婦女,拄著拐棍的老人,都成了我們穿插超越的目標。瞎子徐仙兒,有一副沙啞動人的嗓門,以歌唱乞討為生,他用長長的竹竿探著路,在我們前邊斜著膀子疾走。香油店的女掌櫃、獨奶子老金問他:“瞎子,急得像風一樣,幹啥去?”瞎子說:“我瞎,你也瞎嗎?”常年披一件蓑衣、靠打漁為生的杜白臉老頭,提著一個蒲草編成的墩子,插言道:“瞎子,你看啥電影?”瞎子大怒,罵道:“白臉,我看你是白腚!你敢說我瞎?我是一閉眼看破了人間風情。”他猛地掄起竹竿,帶著一陣風響,險些打折杜白臉的鷺鷥腿。老杜上前,欲用草墩子掄瞎子,去長白山挖人參被狗熊舔去半邊臉的方半球勸解道:“老杜,你跟瞎子打架,不失你的身份?算啦吧,都是鄉親,吃虧賺便宜,賺便宜吃虧,都是碗碰碟子碟子碰碗的事兒。到了長白山,別說碰上個同村的,就是遇到個同縣,也親得不行呐!”形形色色的人,都向司馬家打穀場匯集,聽吧,在各家的飯桌上,都在議論著司馬庫的業績;在女人們的閑聊中,上官家的女兒是中心話題。我們身輕如燕,精神愉快,但願這電影永遠地放下去。


    巴比特的機器前邊,有我和司馬糧的位置。我們就座之後,西天的火焰尚未完全熄滅,陰森森的晚風,刮來一些腥鹹的氣味。我們前邊空著一塊用白石灰圈出來的空地。村裏的狗腿子聾漢國,手持著一根梧桐杆子,驅逐著不斷地被擠進圈內的鄉民。他嘴裏噴著酒氣,牙齒上沾著韭菜,瞪著螳螂眼,毫不客氣地一杆子打掉了磕頭蟲的妹妹斜眼花頭上的紅絨花。斜眼花跟在村裏駐過的每支部隊的每個財糧副官都有過皮肉之情,現在她身上正穿著司馬支隊的財糧副官王百和送她的綢子內衣,她嘴裏正散發著王副官的煙味。她大罵著,彎腰撿紅絨花時順便抓起了一把沙土,對準聾漢國的螳螂眼,揚了過去。沙土迷了聾漢國的眼,他扔掉梧桐杆子,呸呸地吐著嘴裏的沙土,雙手揉著眼,罵著:“斜眼花,你這個賣x的破鞋,我日你娘的閨女,我日磕頭蟲的妹子。”賣爐包的快嘴趙六低聲說:“聾漢國,你繞那麽多彎子幹什麽,你直截了當地日斜眼花不就得了!”趙六話音未落,一個槐木小板凳便砸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哎喲一聲,慌忙轉身。砍他的人是斜眼花的哥哥磕頭蟲。磕頭蟲麵黃肌瘦,留著一個頭路筆直的中分頭,兩邊頭發紛披,頭正中那條縫像一個細長的刀疤。他上身穿著一件煙色綢褂,哆哆嗦嗦。


    滿頭生發油,眼皮緊著眨巴。他與親妹妹斜眼花有染,是司馬糧悄悄地對我說的。司馬糧從哪裏知道了這樣的機密?


    “小舅,俺爹說明天就要槍斃財糧王副官。”司馬糧低聲對我說。“磕頭蟲呢?


    磕頭蟲斃不斃?“我也低聲地問司馬糧。磕頭蟲曾罵過我小雜種,我跟他有仇。


    司馬糧道:“我去跟爹說說,斃了這個灰孫子。”“對,斃了這個灰孫子!”我解恨地說。聾漢國雙眼流淚,看不清楚,揮起胳膊亂掄。趙六奪過磕頭蟲再次劈下來的小板凳,嗖地扔到半空中。“操你妹妹!”他直截了當地說。磕睡蟲鷹爪一樣的彎曲手指抓住了趙六的喉頭,趙六揪住了磕頭蟲的頭發。兩個人撕扯到給司馬支隊留出的空地裏,難解難分。斜眼花跳進來,想幫她的哥哥,但好幾次卻將拳頭錯打在磕頭蟲的背上。斜眼花終於找準了機會,像隻花蝙蝠飛到趙六身後,然後,伸手進趙六雙腿之間,揪住了他的睾丸。會拳腳功夫的關流星大聲喝彩:“好!好一個葉底摘桃!”趙六哀鳴著鬆了手,腰像蝦米一樣弓起來,身體緊縮,臉色在漸漸沉重的暮色裏黃成了金子。斜眼花用力一攥,發狠地說:“不是要操嗎?


    老娘等著你!“趙六徹底癱軟在地上,成了一坨抽搐的肉。淚眼模糊的聾漢國模起他的梧桐杆子,像出大殯儀仗中的開路先鋒顯道神一樣,不分青紅皂白,不管皇親國戚,一頓胡掄,掄著誰誰倒黴,碰著誰誰遭殃。杆飛棍舞,老婆哭孩子叫,外邊的人圖看熱鬧瞎起哄往裏擠,裏邊的人為逃命往外鑽,一時間人聲如潮,人成了團,擠成了堆,你踩我,我按你。我特別注意到斜眼花屁股上挨了一杆子,打得她一個箭步鑽到了人堆裏,幾隻打抱不平的手和幾隻混水摸魚的手在她的身上亂摳亂摸,弄得她吱吱喲喲……


    啪!一聲槍響。放槍的是司馬庫。他披著黑披風,身後跟著護兵,跟著巴比特和上官招弟、上官念弟,怒衝衝走來。“安靜!”一個護兵喊,“再這樣鬧下去就不演了。”


    人群亂紛紛地安靜了。司馬庫帶著他的人就座。天空變成了紫色,黑暗即將降臨。有一鉤瘦月,放著明媚的光,在西南方向;瘦月懷抱裏,有一顆光芒四射的星鬥。


    騎馬中隊、騎騾中隊、便衣隊都來了,排著兩行隊伍,抱著槍、或是背著槍,左顧右盼著女人。一群浪狗,絡繹入場。烏雲吞沒星月,黑暗籠罩大地。樹上蟲聲淒涼,河中水聲澎湃。


    “發電!”司馬庫在我的左前方下令。他打著火機,點煙,點罷煙用很大的動作搖滅打火機。


    發電機在回回女人家的廢墟那兒。幾個黑影在動搖,一隻電筒發光。終於,機器響起來,起初的響聲忽高忽低,很快便均勻了。一盞電燈在我們腦後亮了。


    “噢噢!”激動的觀眾吼叫。我看到前邊的人都回過頭來望著燈光,一大片眼睛綠光閃爍。


    就像第一天晚上一樣,一道白光尋找白布,飛蛾和蜢蟲在光柱中莽撞飛行,白布展示它們的巨大身影,士兵和百姓驚歎。跟第一天晚上不一樣的地方更多:司馬庫沒有跳起來讓光柱透視他的耳朵。四周的黑暗更加深厚,那白光愈加燦爛。空氣潮濕,田野裏的氣息迎麵撲來。風的聲音纏綿在樹上。夜鳥的聲音糾集在天上。魚的聲音破碎在河水中。還有河堤下邊的毛驢的噴鼻聲,那是遠道而來的外鄉人的平凡坐騎。狗的聲音在村子深處。閃電的光彩碧綠,在西南方向低垂的天幕。沉悶的雷聲在閃電消逝的地方。滿載著炮彈的火車在膠濟鐵路上急馳,清晰的鋼鐵巨輪碾軋鐵軌聲與流水般的電影機器聲友好相處。特別的不同之處是,我對白布上映出的畫麵興趣大減。下午,司馬糧神秘地告訴我:“小舅,俺爹從青島買來了新片子,裏邊全是光腚洗澡的女人。”“騙人。”我說。“真的,小杜說的,便衣隊陳隊長騎摩托去取,馬上就回來。”結果還是老片子。司馬糧騙我。我擰了他的腿。“沒騙你,也許先放這塊舊的,再放那塊新的。等著吧。”我知道狗熊中彈後的情形,也知道獵人和女人在地上打滾的情形,隻要我閉上眼睛,那些畫麵就流暢地在我腦海裏滑過。於是,我有了更多的眼力來暗中窺測我麵前的人和我周圍的情況。


    上官招弟因為產後身體虛弱,披著一件綠呢子雪花大衣,坐在特為她搬來的赭紅色太師椅上。她的左邊,是司馬庫司令。司令也坐著太師椅。他的披風,展開在椅背上。他的左邊,坐著上官念弟,她坐著一把輕巧的藤椅。穿著白色的裙子,不是那件有長尾巴的,這是一件高領的、緊貼著皮肉的。起初,他們的上身都挺得很直,脖子都很硬,司馬庫的大頭偶爾歪向右側,與上官招弟低語。當那獵人在白布上吸煙時,上官招弟的脖子便疲倦了,腰也疲倦了,她的身體下滑,腦袋靠在椅背上,我模模糊糊地看到她頭上的珠翠的白光,模模糊糊地嗅到她衣服上的樟腦味兒,清晰地聽到她不太均勻的鼻息聲。當那個大乳女人跳下車奔跑時,司馬庫的身體扭動,上官招弟昏昏欲睡。上官念弟的身體還是那麽端正。司馬庫的左臂在動,慢慢地動,黑糊糊的,像一條狗尾巴。他的手,我看到了,他的手悄悄地按在了上官念弟的大腿上。上官念弟的身體還是那麽端正,好像被摸的不是她。我心裏不痛快,說怒不是怒,說怕不是怕。我喉嚨幹燥,想咳嗽。一道枝杈般的綠色閃電在沼澤地上空快速地撕破了一大片敗絮般的灰雲。司馬庫的手跟閃電一樣快,嗖地便收回了。他像羊一樣地咳嗽了一聲,身體晃了晃,扭過頭,對著放映機的方向望了望,我也回頭望了望,巴比特這個傻瓜的臉對著機器旁邊的一個射出白光的小孔,往裏張望著。


    那女人和那男人在白布上摟抱起來了,親嘴了,司馬庫的大兵們呼哧呼哧地喘粗氣,司馬庫的手粗魯地伸到上官念弟雙腿之間。上官念弟的左手慢慢地抬起來,抬起到腦後,仿佛是摸了一下頭發,但我看到她不是摸頭發,而是拔了一根簪子,然後她的左手就垂下去了。她的身體依然端正,好像她在聚精會神地看電影。司馬庫的肩膀抖了一下,吸了一口氣,不知他吸的是涼氣還是熱氣。他的左手,慢慢地收回。他又像羊一樣咳嗽了一聲,咳得虛假。


    我鬆了一口氣,眼睛望著白布,但卻看不清白布上的畫麵。我的雙手濕漉漉的,全是汗水。這件黑暗中發生的秘密,要不要告訴母親呢?不,不能告訴她。


    昨天的秘密,我沒告訴她,但她猜到了。


    碧綠的閃電,像抖落的鐵水,不斷地照亮鳥兒韓的夥伴們占據的大沙梁子,那些樹,那些土牆草屋。閃電水淋淋地抖動,把光芒淋在黑色的樹木和黃色的房舍上。雷聲隆隆,像抖動著一張生鏽的大鐵皮。女人和男人,在河邊草地上打滾,我卻想起了昨晚的情景。


    昨晚上,母親被司馬庫和二姐說服,到教堂看電影。也是放到這草地上打滾的時刻,司馬庫悄悄地溜走了。我尾隨著他。他貼著牆邊走,不像司令,像個地道的毛賊,他原先一定當過賊。他跳進了我家院子,從低矮的南牆跳進去,這是三姐夫孫不言的行動路線,鳥仙也熟諳此道。我不跳牆,我有我的通道。母親在大門上掛著一把鎖,鑰匙放在門邊的磚縫裏,我閉著眼便能摸到鑰匙,但我不需要。大門下邊有一個洞,是早年為狗準備的,那還是上官呂氏的時代。狗沒了,洞留著。我可以鑽進去,司馬糧和沙棗花也能鑽進去。好了,我已經站在大門裏邊了;這是穿堂,是西廂房的一個組成部分。往前走兩步,便是通達廂房的門。


    廂房裏一切照舊,磨,驢槽,上官來弟的草鋪。她在草地上犯糊塗,得了花癡。為防止她衝出去破壞巴比特的婚禮,司馬庫將她的一隻手用繩子掛起來,拴在窗欞上,三天了,還沒解。我想,二姐夫是想解放大姐,讓她也去開開眼界吧?但後果呢?


    司馬庫高大的身材在朦朧的星光下更顯高大。他摸進來了,他沒發現我,我隱身在大門旮旯裏。他進了廂房,我聽到咣啷一聲響,他的腿碰倒了一隻鐵皮桶,那是我們為上官來弟預備的便桶。黑暗中,來弟哧哧地笑。一點火亮起,格外的亮,照見臥在草鋪上的上官來弟,她披頭散發,牙齒雪白,那件黑袍已遮不住皮肉。嚇人,簡直一個女鬼。司馬庫伸手摸她的臉,她一點都不怕。火機熄滅。


    羊在棚裏彈蹄子。司馬庫的笑聲。妹夫大姨子,一半腚溝子,司馬庫說,你不是浪死了嗎?我來了……來弟尖聲叫喊,是瘋狂的,衝破房頂的,基本上還是草地上的那些話,浪死了呀,熬死了呀……司馬庫說:他大姨,你浪我是船,你旱我是雨,我是你的大救星。兩個人滾在一起,像在水裏一樣,像掏黃鱔窩一樣。上官來弟的叫聲比當年鳥仙的叫聲還要尖銳……我悄悄地從狗洞爬回胡同,滿身都是冷汗……


    教堂裏的電影將近結束時,司馬庫悄悄地回來了。人們見是司令,給他讓開路。他從我身邊路過時,順便摸了一下我的頭,我嗅到他的手上散發著上官來弟乳房的氣味。他回到他的座位上,低聲對二姐說了一句話,二姐好像笑了一聲。


    這時電燈亮了。人們都愣了片刻,好像有些不知所措。司馬庫站起來,大聲說:“明晚到打穀場上放,本司令要為地方造福,引進西方文明。”人們蘇醒了,喧鬧聲壓倒了機器聲。後來,當外人基本走光時,司馬庫對母親說:“老太太,怎麽樣?


    沒白來吧?下一步,我要在高密東北鄉蓋一座電影院。巴比特這小夥子,啥都能幹,您有這樣的女婿,還得謝我。“二姐道:”別說了,送娘回去吧。“母親說:”夾住尾巴吧,賢婿,人歡沒好事,狗歡搶屎吃!“


    母親從來弟的什麽地方發現了夜晚發生的秘密,我猜不出來。第二天上午,司馬庫和二姐來送糧。放下糧袋他們要走時。母親說:“他二姐夫,你留步,我有幾句話對你說。”二姐道:“什麽話還怕人?”母親說:“走你的。”母親把司馬庫帶到屋裏,說:“你打算把她怎麽辦?”司馬庫說:“把誰怎麽辦?”母親說:“你別裝憨!”


    司馬庫說:“我沒裝憨。”母親說:“兩條路你選。”司馬庫問:“兩條什麽路?”母親說:“聽著,第一條路,娶了她,為大還是為小還是不分大小,你跟二嫂去商量;第二條路,殺了她!”司馬庫雙手搓褲子,但這次搓褲子與他上次在草地上搓褲子時的心情大不一樣。母親說:“三天之後,兩條路你必須選出一條來,你走吧。”


    六姐穩穩坐著,好像啥事也沒發生。我聽著司馬庫學羊咳嗽,心中既興奮又有些悲哀。正前方的白布上,男人和女人緊挨著躺在樹下,女人枕著男人的胳膊。女人望著樹上累累的果實,男人卻心事重重地咬著一根草。女人雙手撐地,坐起來,偏轉身,對著男人的臉,乳房的上半球從敞開的裙領露出來,雙乳之間形成一條紫色的隧道,像河邊淺水中的黃鱔窩。我已經第四次看到了這個窩。我渴望能鑽到那窩裏去。但她移動了位置,窩沒了。她搖晃著那男人,大聲吵嚷著。男人閉著眼,嘴巴裏繼續嚼著草。後來那女人啪啪地打著男人的臉,咧著大嘴嗚嗚地哭。她的哭聲跟中國女人的哭聲差不多。那男人睜開眼,把嘴裏嚼爛的草吐到女人臉上。風猛烈搖晃著白布上的樹,樹上的果子碰撞著。樹葉嘩啦啦地響,從河堤那邊傳來。不知是白布上的風吹響了河堤上的樹,還是河道裏的風吹響了白布上的樹。又一道閃電抖下一片綠光,緊接著一聲悶雷。風聲漸緊,人群有些騷亂。白熾的光柱裏穿過一些亮晶晶的白點。下雨了,有人嚷叫。男人正在往馬車那邊走,女人赤著腳,衣裙淩亂地拽著他的胳膊。司馬庫突然站起來,說:“不放了,不放了,別淋壞機器!”他擋住了光柱。群眾吵嚷。司馬庫坐下。


    白布上水花四濺。男人和女人跳進河裏。又一道閃電,籟籟籟籟持續了那麽長的時間,把電影機的白光都淋得黯淡了。十幾顆黑溜溜的東西飛了進來,仿佛閃電屙出的硬屎。一陣猛烈的爆炸在司馬支隊的隊伍裏發生了。巨大的聲響、綠與黃的閃光、刺鼻的火藥味幾乎是同時發生的。我不知道什麽時候已坐在一個人的肚皮上,我感到有一些熱烘烘的東西淋到了我的頭上。我摸了一下臉,臉上粘糊糊的,我嗅到了濃烈的血腥。隨即是各種各樣的怪叫,喪失了理智、瞎了眼睛的人群。白色的光柱裏有晃動的脊背、血跡斑斑的頭顱、驚恐的臉。那兩個在美國的河流裏潑水嬉鬧的男女,被分割得肢離破碎。閃電。悶雷。綠血。橫飛的皮肉。美國電影。手榴彈。槍口裏噴吐出的金色火蛇。弟兄們,不要亂。又是一陣爆炸。娘呀。兒呀。一條活著的死胳膊。腳上絆著腸子。比銀圓還大的雨點兒。燙眼的光。神秘的夜。鄉親們,趴下,不要動!


    司馬支隊的官兵們,不要動,繳槍不殺!繳槍不殺!喊話聲從四麵八方逼進來。逼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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