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腦袋略微小一點之外,鸚鵡韓的老婆耿蓮蓮,其實是一個相當漂亮的女人。她的身材尤其優美。修長的雙腿、豐滿但不臃腫的屁股、柔軟得像彈簧一樣的腰肢、瘦削的肩膀、發達的胸脯、挺拔的脖子——她的腦袋之下簡直無可挑剔,這一切都是從她那個水蛇母親那兒遺傳來的。一想起她的母親,上官金童就回憶起內戰時期那個難忘的風雨磨房之夜。耿蓮蓮她母親那顆小得像個扁平的鏟子頭一樣的腦袋在淅淅瀝瀝的漏雨裏、在霧蒙蒙的晨曦裏大幅度地搖擺著,確實是三分像人七分像蛇。


    上官金童被獨乳老金解雇後,在日漸繁華的大欄市的大街小巷上遊蕩。他感到無顏去見老母。他把老金發給的安撫金通過郵局匯給母親,盡管排隊匯款時間與跑到塔前房屋的時間相差無幾,盡管母親收到匯款單後還得到這個郵局來領取,盡管郵局當班的職員對他的行為感到大惑不解,但他還是堅持用這種方式把錢寄給了母親。他遊蕩到沙梁子區時,發現了市文化局立在沙梁子上的兩塊碑。一塊是紀念被還鄉團活埋掉的七十七個死難者,一塊是紀念與德國殖民者英勇鬥爭並光榮犧牲了的上官鬥和司馬大牙。碑文古奧難懂,看得他頭昏眼花。一群大學生模樣的青年男女,先圍著紀念碑嘁嘁喳喳議論,然後簇擁在紀念碑周圍照相。手捧相機拍攝的是—個姑娘,她穿著一條緊緊地箍著屁股和大腿的灰藍色褲子,像喇叭花—樣大開的褲腿上沾滿白色的沙土。褲子的膝蓋那兒,像被瘋狗咬了一口似的破了一個邊緣參差不齊的窟窿。她上穿一件金黃色高領大毛衣,這毛衣肥大得沒了邊,腋下就像黃牛的脖子一樣吊兒浪當。乳房還是結結實實的沒發酵的死麵餑子,摘下來能砸破狗頭。胸前還掛著一枚足有半斤重的毛澤東紀念章。那件金黃色毛衣外邊,隨隨便便地套著一件由大大小小的口袋綴成的攝影背心。她撅著屁股,好像一匹正在拉屎的小馬。“ok!”她說,“都別動,別動!”然後,她提著相機轉著圈找人。她看到了正在直勾勾地望著自己的上官金童,當時他還穿著老金為他置辦的行頭。姑娘咕嚕了一句疙疙瘩瘩的洋文。他聽不懂,但他飛快地意識到姑娘把自己當成了洋人。他說:“姑娘,說中國話吧,我懂!”姑娘吃了一驚,好像在吃驚著他的帶著濃重地方色彩的漢語。一個外國人,不遠萬裏來到中國,竟然能說一嘴高密東北鄉土話,這實在是太不容易了!他代替那姑娘思想著,竟連自己也感歎起來,如果真有一個外國人能說出一口高密東北鄉土話該有多好!有哇!上官家的六女婿巴比特就是一個。還有,那個比巴比特更高一籌的馬洛亞牧師。姑娘笑眯眯地說:“先生,幫我撳一下快門好嗎?”上官金童被麵前這個年輕活潑的姑娘感染,竟忘了自己的狼狽處境,他摹仿著電視上那些洋人,聳了一下肩膀,扮了一個鬼臉兒,這一切完成得自然而流暢。他接過相機,姑娘對他指點著機器上的按鈕。他連聲ok,並油然地說了幾句俄語。這一著也很高明,姑娘頗感興趣地盯了他一眼,轉身跑到紀念碑前,攀附在她同夥的肩膀上。在取鏡框裏,他大動刀斧,把姑娘的同夥全部砍去,他讓鏡頭裏隻留下這姑娘,別的他一概不顧,然後撳了快門,哢嚓!


    0k!幾分鍾後,他就孤零零地站在紀念碑旁,目送著那些年輕人的背影了。空氣中留下青春勃發的氣味,他貪婪地抽動鼻翼,口中苦澀,宛若咬過青柿子,舌頭運轉不靈,滿肚子都是艾怨。那群青年人在樹林子裏親嘴的情景使他不愉快,每人一張嘴,天天咀嚼死貓爛狗,髒不髒呀?他想,親嘴絕對不如親乳房,未來的女人,乳房會長在額頭上,專供男人親吻。額頭上的乳房,是禮節性的乳房,應該給它塗上最美麗的顏色,在乳頭的根部,可以掛上黃金瓔珞,絲線流蘇。胸部的乳房,也是一隻,這是哺乳的器官,兼具審美的功能,可以考慮把母親在沙月亮時代創造的那種挖洞掛簾式月隙大加推廣。胸襟上的洞要開得大小適中,要因人而異,因時而變。


    簾子一定要用輕紗或薄綢,太透則一覽無餘缺少韻味,太不透則閉關鎖國,影響情感交流和氣味流通。那洞,一定要綴上花邊,各種各樣的花邊。如果沒有這些花邊,未來的高密東北鄉的胸有獨乳的女人就會像連環畫裏那些古代的士卒和山大王手下的小嘍羅一樣滑稽。


    他手扶著紀念碑,陷入不可自拔的胡思亂想的淤泥中,如果沒有他外甥媳婦耿蓮蓮的拯救,也許他就會像一隻死鳥,枯萎在紀念碑的大理石基座上。


    耿蓮蓮騎著一輛草綠色的三輪摩托車,從繁華的市場街疾馳而來,她為什麽要在紀念碑這兒停車,上官金童不得而知,他用羨慕的目光欣賞她的身體時,她猶豫地問:“你是上官金童舅舅嗎?”


    上官金童用羞赧證實著自己的身份。


    她說:“我是鸚鵡韓的妻子耿蓮蓮。我知道,他把我糟蹋得不像樣子了,好像我是個母老虎。”


    上官金童不置可否地點著頭。


    耿蓮蓮道:“老金炒了您的魷魚?這沒有什麽,小舅,我今天就是專門來聘請您的,聘請您到我們的‘東方鳥類中心’工作,工資啦,待遇啦,一切都不須您開口,保您滿意。”


    上官金童道:“我是個廢物,我啥也不能幹。”


    耿蓮蓮笑道:“我們給您安排了一份隻有您才能幹的工作。”上官金童還想謙虛地說幾句什麽,但耿蓮蓮已經拉住了他的手,她說:“小舅,走吧,我沿著大街小巷跑了一天,就為了找你。”


    她把上官金童按坐在摩托車的偏掛鬥裏,那裏邊有隻巨大的金剛鸚鵡,腿上拴著鐵鏈條。它仇視地盯著上官金童,彎曲的大嘴張開,發出一聲沙啞的怪叫。


    耿蓮蓮拍了鸚鵡一把,用兩根靈巧的手指一撥,便解放了它的腿。她說:“老黃,老黃,飛回去吧,告訴掌櫃的,舅舅隨後就到。”


    那隻金剛鸚鵡笨拙地跳到掛鬥邊緣上,然後又跳到沙地上。它像個小男孩一樣搖搖晃晃地往前跑,在跑動中展開僵硬的翅膀,忽扇著。終於,它飛了起來。


    飛到十幾米高時,它折回頭,繞著地下的摩托車兜圈子。耿蓮蓮仰臉喊道:“老黃,快回去,別搗蛋,回去喂你開心果兒!”金剛鸚鵡愉快地鳴叫著,擦著林梢,往南飛去了。


    耿蓮蓮的身體聳動,發動著機器。她騙腿上車,手在車把上一轉,摩托車便跌跌撞撞地跑起來。迎麵而來的風吹拂著她的頭發,也吹拂著上官金童頭上的亂毛。車子沿著一條新修的水泥路,飛快地接近了沼澤地。


    “東方鳥類中心”用鐵絲網在沼澤地邊緣上圈出了足有二百畝土地。大門口修建得富麗堂皇,好像一座大牌坊。門口站著兩個斜披武裝帶、腰掛玩具手槍的保安隊員。耿蓮蓮的摩托車駛過時,保安隊員立正敬禮,他們的動作標準得過了頭,看起來顯得虛假做作。


    一進大門,便是一座用太湖石堆砌成的假山,假山前有一個噴水池,池中立著幾隻跟真的仙鶴一模一樣的但卻一動也不動的假仙鶴。那隻早已飛回來了的金剛鸚鵡蹲在池邊喝水。見到耿蓮蓮歸來,它搖搖擺擺地離開水池,跟在她的身後。


    打扮得像個馬戲團小醜一樣的鸚鵡韓,戴著雪白的手套從一間門口懸掛著串珠門簾的大屋子裏跑出來,他說:“小舅,總算把你請來了。我早就說過的,隻要我混出點模樣來,就要開始報恩了。”他揮舞著手中那根銀光閃閃的小棒,說,“天大地大,不如姥姥的恩情大;所以,我的第一個報恩對象,便是姥姥。給姥姥送去一麻袋豬肉,姥姥不會高興。給姥姥送去一根金拐杖,姥姥也未必高興。但給小舅安排個最好的工作,姥姥一定高興。”


    “行了,你別羅唆了,”耿蓮蓮用非常明確的領導對下屬的口吻說,“那隻鷯哥馴得怎麽樣了?你可是向我打過包票的!”


    “放心吧,夫人!”鸚鵡韓摹仿著小醜的動作。一躬到地,說,“我保證讓它會唱十首歌曲、還要讓它像最優秀的播音員一樣,用標準的普通話,向來賓致歡迎詞。”


    衛耿蓮蓮說:“小舅,我先帶你參觀一下吧,然後我們再談工作。”


    上官金童跟隨著耿蓮蓬,參觀了孔雀飼養場,上千隻孔雀,拖著疲倦不堪的腿,在尼龍網罩起來的沙地上,麻木不仁地蹣跚著。幾隻白色的雄孔雀,見到耿蓮蓮,便獻媚地開了屏。它們的尾羽稀少,開屏後便顯露出青紫的屁股。幾個穿高腰膠皮靴子的女工,扯著自來水管子、正在衝洗孔雀宿舍的水泥地麵。孔雀場的氣味,與當年留在他記憶裏的蛟龍河農場養雞場的氣味一樣。他偷看了一眼耿蓮蓬,耿蓮蓮也正在看他。他尷尬地問:“有狐狸嗎?”耿蓮蓮道:“沼澤地裏有,但它們從沒來這裏騷擾過。”


    “這麽多的孔雀,幹什麽用呢?”上官金童問。


    “我們每年都向全國各地的動物園贈送一些,主要的,還是用做肉食。”她說,“根據李時珍的《本草綱目》記載,孔雀肉能舒筋活血,保肝養肺。根據最新研究證明,孔雀肉裏含有二十八種人體必需的氨基酸,還有三十多種微量元素,孔雀肉味鮮美,什麽雞肉、鴿肉、鴨肉,都無法跟孔雀肉相比。最重要的是、孔雀肉能滋陰壯陽……”她笑眯眯地盯著上官金童問,“小舅,你跟著老金去赴過那麽多宴會,難道竟沒吃過我們‘東方鳥類中心’的孔雀肉?這好辦,我這裏有一個很好的廚師,做得一手絕活就是‘八寶葫蘆孔雀’,明天,我就讓你嚐嚐這道美味佳肴。


    孔雀膽是名貴藥品,以前說孔雀膽有劇毒,純屬汙蔑,其實,孔雀膽能滋陰壯陽,祛風濕,明眼目。我的眼睛為什麽炯炯有神,就因為我每天臨睡前喝一杯孔雀膽酒。“一隻雄孔雀走到絲網邊緣,歪著頭,打量著網外的人。它突然把高挑著一簇翎毛的腦袋從網眼裏伸出來,啄了一下上官金童的褲腿。耿蓮蓮伸手抓住雄孔雀的細脖子,並把另一隻手,從上邊的網眼伸進去,從它的滿屁股斑斕多彩的翎毛中,挑選了一根最粗壯的、色彩最絢麗的,捏住根部,猛地拔下來。她一鬆手,雄孔雀便痛苦地嗚叫著跑開了。它飛到木架上,一會兒抖擻著屁股開屏,一會兒彎著脖子,用嘴巴去啄那被拔掉了羽毛的痛處。耿蓮蓮把那根漂亮的羽毛送給上官金童,說:”在東南亞某些地區,人們把孔雀毛獻給最尊貴的朋友。“上官金童仔細地觀看著那由一根根扁平的小毛羽構成的美麗的圖案,說:”它會不會痛死呢?“耿蓮蓮道:”怪不得鸚鵡韓說您是菩薩心腸,果然不假。我不是孔雀,不知道它痛還是不痛。但這孔雀翎是我們鳥類中心的一大收入,我們每年都得從活孔雀身上拔毛,隻有活拔下來的毛,才有精神。我們不但要拔孔雀翎,還要拔野雞的翎子,這翎子,隻有活著拔下來,才能給京劇演員做行頭。“


    他跟隨著她,又看了鸚鵡飼養場,在一所高大的房子裏,層層疊疊著數千隻鐵籠子,每隻籠中就是一個鸚鵡家庭。數萬隻鸚鵡的嗚叫聲,讓人心神不寧,仿佛隨時就會有大禍降臨一樣。鸚鵡飼養員穿著藍工作服,耳朵裏堵著棉花。如果不堵棉花,她們的精神就會混亂。“這是一種具有廣闊的市場潛力的觀賞鳥,”


    她說,“當然也可以食用,大欄市的官員們都是些食物冒險家,他們大大地拓寬了人類的食物領域,過去,許多被傳統觀念認為有毒、不潔、不能吃的東西,都被這批冒險家征服了。過去,人們認為癩蛤蟆不能吃,其實癩蛤蟆肉味鮮美,遠遠勝過青蛙。市勞動局下屬的五一賓館,上個月就推出一道名萊,‘癩蛤蟆吃到天鵝肉’,菜的主要配料是:新鮮的去皮癩蛤蟆七隻,扒去內髒的天鵝一隻。將七隻癩蛤蟆塞到天鵝肚子裏,文火烘烤。這道菜公然違背了國家的動物資源保護法,最近,他們隻好用家鵝來代替天鵝。其實,對野生的珍稀鳥類,最好的保護方法是變野生為家養。譬如孔雀,在我們這裏,已經跟肉食雞差不多了。”


    他跟著她參觀了丹頂鶴飼養場、黑鸛飼養場、火雞錦雞飼養場、鴛鴦飼養場……她說,“東方鳥類中心”擔負著兩個使命,一是搜集世界各地瀕臨滅絕的珍稀鳥類,用人工飼養法繁殖它們的後代,改變它們的“物以稀為貴”的狀況。二是為世界各地的人們提供食物,滿足他們喜歡獵奇的口腔。她說,你那個外甥,是個鳥類專家,他能根據鳥類的叫聲,準確地猜到鳥類的心情。他是精通鳥語的人。


    他能訓練被傳統觀念認為是嘴笨舌拙的鳥兒說話。烏鴉,笨不笨呢?隻會呱呱亂叫,似乎是夠笨的了,可是,在他的調教下,一隻烏鴉竟能朗誦兒歌。但是他缺乏經濟頭腦,把“東方鳥類中心”搞得負債累累,我接任總經理後最艱巨的任務就是要扭虧為盈。我的惟一辦法是,讓一切鳥兒變成盤中的菜肴,買一對鸚鵡觀賞,隻要飼養方法得當,十年也不會死亡。但吃掉一對鸚鵡,二十四小時內便可消化幹淨。人的嘴是最廣闊的市場,而且隨著經濟的發達,物質的豐富,人們的嘴早已不滿足於一般的食物,雞鴨魚肉,早已被人們吃膩。當然,這是一小部分人,這一部分人是吃飯自己不掏錢的。我們的“東方鳥類中心”就是要賺這些人的錢。一對孔雀,價值一千二百元,老百姓吃得起嗎?他們吃不起的,但那些人吃得起。我去年到廣東考察,發現一個農民,辦了一個鱷魚養殖場,揚子鱷,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在他那兒,國家的保護令是他提高鱷魚售價的砝碼。你想吃揚子鱷嗎?對不起,這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身價自然不凡。吃得起的,不在乎錢;吃不起的,再便宜他也不要。揚子鱷,按厘米出售,買一條吧,從頭量到尾,一百四十厘米,一厘米八十元,對不起,這條揚子鱷,價值一萬一千二百元,優惠一下啦,老熟人嘛,賠血本啦,一萬元,拿走吧。鱷魚宴上,盡是些手握印把子的人啦,還有他們的情人們啦。很難說這鱷魚肉就比鯉魚肉好吃,但鯉魚人人都能吃,鱷魚,揚子鱷,就不是人人都能吃到了。等你老了時,可以驕傲地對子孫說,爺爺年輕時,吃過一次揚子鱷,是一個大老板請客。那養鱷魚的農民,自然是發大了。


    我想,咱們的思想應該再解放一點,不能僅僅滿足於飼養國內的珍稀鳥類,還要飼養地球上能夠找到的珍稀鳥類,到二千年的時候,我的計劃是,把這片沼澤地,全部圈起來,建成世界上最大的鳥類天堂、鳥的博覽館,到時候我們鳥類中心將成為大欄市最重要的風景,吸引旅遊者,吸引投資者,吸引美食家。她說,前途是非常光明的。


    “那麽,”上官金童問,“我能幹點什麽呢?”


    耿蓮蓮道:“小舅,我希望您能接受我的聘任,出任‘東方鳥類中心’公關部經理。”


    新任的“東方鳥類中心”公關部經理上官金童,被耿蓮蓮送到桑那浴中心洗了十天桑拿浴,接受了泰國女郎的按摩,又去美容美發中心做了十次麵部按摩和麵膜護理。他感到身心通泰,猶如脫胎換骨。耿蓮蓮不惜血本,為他購買了最時髦的服裝,撒了一身夏奈爾香水,並派了一個小姐專門料理他的生活起居。這些揮金如土的消費,令上官金童惴惴不安。耿蓮蓮不給他分派具體工作,隻是一遍又一遍地向他灌輸各種鳥類的知識,並陪著他參觀“東方鳥類中心”發展藍圖模型展室。使他堅定不移地認為,“東方鳥類中心”的未來,就是大欄市的未來。


    夜深人靜的時候,上官金童躺在豪華席夢思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他總結了自己的前半生,感到在“東方鳥類中心”享受到的,是做夢也想不到的。這個小頭的精明女人,到底要我幹什麽呢?他摸著胸前和腋下逐漸累積起來的脂肪,朦朦朧朧入睡。他夢到自己長了一身孔雀毛,尾羽展開,像一麵華麗的牆壁,千萬個彩色的斑點,在羽毛的牆壁上抖動。突然,耿蓮蓮帶著幾個麵相凶惡的女人,前來拔他的尾羽,說是要將他的尾羽,獻給從遠方歸來的尊貴朋友。他用嘹唳的孔雀語言,對她們提出抗議。耿蓮蓮說,小舅,不讓拔毛,我養你幹什麽?她的質問無可辯駁。不但適用於孔雀,同樣適用於人。於是他隻好乖乖地翹起屁股,等待著她們拔毛。他感到屁股上和兩條大腿內側,像有涼颼颼的小風掠過,皮膚繃得緊緊的,鋼針也紮不進去。耿蓮蓮在一個銅盆裏,認真地洗著手,用散發著檀香味兒的香皂,洗了一遍又一遍,未了,還讓一個穿白大褂的女工,用長嘴大銅壺,倒著水為她衝洗。拔吧,他想說,好外甥媳婦,你別慢條斯理地折磨人了。你知不知道,對於一隻被綁在屠床上的羊來說,最大的痛苦,不是那捅進心髒的一刀,而是看著屠夫在一旁磨刀,一邊磨,一邊用指甲去試刀刃的鋒利程度。


    耿蓮蓮用帶著乳膠手套的手,拍打著他的屁股,說:放鬆!放鬆!小舅,你怎麽也學起那殺人惡魔司馬庫來了?那家夥,臨死前還往胡子上運氣,讓剃頭匠崩壞了刀刃子。這種事兒,她這個後起之輩如何能知道呢?司馬庫崩壞剃頭匠刀刃子的事,不過是個傳說。關於司馬庫的傳說,多得能拉一汽車。傳說槍斃他的時候,子彈打在他的額頭上,竟然亂紛紛地反彈回去。那氣功練得,真像高密東北鄉早年的義和拳大師兄樊金標一樣,刀槍不入。後來他看見河堤上的親兒子司馬糧,叫了一聲:我的兒啊!縣公安局的神槍劊子手趁著這機會,把一梭子彈打進他嘴裏,才結束了他的生命。冤枉,外甥媳婦,上官金童說,我沒有運氣,我是害怕。你怕什麽?她輕蔑地說,拔你根毛你都這樣,要是騸掉你個蛋子呢?那你還不得先休了克?我的天!上官金童想:怪不得鸚鵡韓叫哭連天,這娘們,是夠厲害的,連打個比方都動刀動槍的,當年蛟龍河農場的女獸醫小董號稱“辣椒手”,但她為畜力運輸隊那匹小公騾做去勢手術時,隻切出了四個睾丸她就扔掉柳葉刀逃走了。那匹小公騾生了一嘟嚕睾丸,像一窩木瓜似的。剩下的手術隻好由老鄧完成了。一句歇後語至今還在大欄市的部分民眾口裏使用著:小董騸騾子一不利不索。耿蓮蓮握住了他尾巴上那幾根最華麗的、像蘆葦一樣粗的羽毛,猛地往外一拽——上官金童大叫一聲,醒了。滿頭都是冷汗。尾骨那兒,好像在隱隱作痛。這一夜,他再也沒能人睡。他傾聽著沼澤地裏鳥兒們打架的聲音,反反複複地回憶著夢中的情景,並運用了在勞改農場跟犯人們學會的圓夢方法,為自己圓夢。


    天亮之後,耿蓮蓮請他去她的辦公室共進早餐,享受了這一殊榮的,還有她的丈夫馴鳥大師鸚鵡韓。他一進門,就受到了蹲在金屬架上的黑八哥的問候,“你好!你好!”黑八哥抖擻著羽毛,嗲聲嗲氣地“說”著。他十分懷疑這聲音的真實性,轉著圈兒尋找發聲源。黑八哥卻“說”:“上官金童!上官金童!”鳥兒的問候,真令他驚喜無比。他對它點點頭,說:“你好!你好!你叫什麽名字呢?”黑八哥抖擻著尾巴“說”:“混蛋!混蛋!”耿蓮蓮說:“鸚鵡韓,聽聽吧,這就是你馴出來的寶鳥!”鸚鵡韓扇了那黑八哥一巴掌,罵道:“混蛋!”黑八哥昏頭脹腦地“說”:“混蛋!混蛋!”鸚鵡韓尷尬地對耿蓮蓮說:“他媽的,這鳥兒,你說怪不怪吧,就跟小孩子一模一樣,教他句正經話兒,十遍八遍也學不會,可是罵人的髒話,不用教就會了!”


    耿蓮蓮用新鮮的牛奶和煎得半熟的鴕鳥蛋招待上官金童。她吃得像鳥很少。上官金童吃得像豬很多。她喝著香氣撲鼻的“鳥巢”牌咖啡,說:“小舅,‘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到了您出馬攻關的時候了。”


    上官金童吃了一驚,竟連連打起嗝來。他斷斷續續地說:“呃,我能,幹什麽,呃……”


    耿蓮蓮對他的打嗝表示出明顯的厭惡,她用灰白的眼睛冷酷地盯著他的嘴巴。因為冷酷,她那兩隻原本是美麗溫柔的灰眼睛,突然間變得極為可怕,令他想起了她的娘,令他想起了沼澤地裏那些能囫圇個兒吞掉大雁的蟒蛇。他的嗝逆,被這一嚇,立刻就止住了。


    “你太能幹點什麽了!”她的蛇樣的眼睛裏射出了人眼的溫存光輝,因此她的眼睛也就美麗動人了,她說,“小舅,要實現我們構想的宏偉藍圖,主要靠什麽?


    不說你也明白,靠錢。進桑拿浴塘子要錢,請那些溫柔的、胸脯發達的泰國女人按摩你的脊梁要錢,剛才你們吃這隻鴕鳥蛋,知道要多少錢嗎?——她伸出五個指頭——五十?五百?——五千元!一行一動都要錢,‘東方鳥類中心’要發展,更要錢。我們需要的錢,不是十萬八萬,也不是一百萬二百萬,而是要千萬,萬萬!這就需要政府支持,銀行貸款,銀行是政府的,銀行行長要聽市長的,市長聽誰的?“


    她微笑著對上官金童說:“小舅,市長聽您的!”


    上官金童被她一句話嚇得又連連打起嗝來。


    耿蓮蓮說:“小舅小舅莫要慌,聽我慢慢對您講,新任大欄市長不是別人,正是您的啟蒙老師紀瓊枝!據可靠消息講,她一到任,打聽的第一個人就是您,小舅,您想想看,幾十年了,她還想著您,這是多麽深的情分!”


    “我去找她,就說,紀老師,我是上官金童,請您給我外甥媳婦的鳥中心貸款一億元?”上官金童說。


    耿蓮蓮放聲大笑著站起來,她沒大沒小地拍著上官金童的肩膀說:“傻舅舅,我的個傻舅舅,您可真是個大老實人!聽我慢慢對您說。”


    接下來的十幾天裏,像鸚鵡韓訓練鳥兒一樣,耿蓮蓮不分晝夜地訓練著上官金童,教會了他許多討大權在握的獨身女人歡心的動作和話語。在紀瓊枝生日的前一天,在耿蓮蓮的臥室裏,進行了臨戰前的彩排,耿蓮蓮披著一件潔白的睡衣,抽著摩爾香煙,端著高腳葡萄酒杯,床頭擺著春藥瓶子,足蹬一雙繡花拖鞋,扮演紀瓊枝紀市長。上官金童穿著筆挺的西裝,脖子上和腋窩裏灑滿了巴黎香水,懷抱著一大束孔雀尾翎,手提著一隻剛剛馴出來的鸚鵡,輕輕地推開了包著皮革的臥室門——一開門他就被紀瓊枝的威嚴派頭嚇懵了。她根本沒像耿蓮蓮那樣穿著寬鬆服大的睡袍,讓酥胸半遮半掩。她穿著一件男式舊軍裝,連風紀扣的領子也扣得緊緊的。她也根本沒抽摩爾香煙,沒端葡萄酒杯,更沒有床頭櫃上的春藥瓶。她根本沒坐在臥室裏接見他。她叼著一個斯大林式的大煙鬥,抽著臭哄哄的莫合煙,用一個像小桶那麽大的、搪瓷脫落的、上麵殘留著蛟龍河農場字樣的大缸子咕咕咚咚地灌著茶水,她坐在一張破藤椅上,穿著尼龍襪子的臭腳高高地擱在辦公桌上。她正在讀一份油印材料,上官金童一進門,她把材料一扔,罵道:“混蛋,這群臭蟲!”上官金童嚇得雙腿打軟,差點跪在地上。她收回雙腿,趿拉著鞋子,說:“上官金童,來來來,不要怕,我不是罵你!”


    按照耿蓮蓮的教導,上官金童應該恭恭敬敬地鞠一躬,然後,用淚汪汪的眼睛,盯著市長的酥胸,盯得時間不能過長,大約十秒鍾,過長了顯得心術不正,過短了顯得不夠親近。然後,就說:“親愛的紀老師,還記得您那個沒出息的學生嗎?”


    但沒容他張口紀瓊枝就點出了他的名字,並且用那兩隻英姿不減當年的眼睛從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遍,看得他渾身刺癢,恨不得扔下手中的東西逃跑。她抽動著鼻翼,嘲諷地問:“耿蓮蓮給你灑上了多少香水?”


    她起身推開了一扇窗戶,讓清冷的晚風灌了進來,遠處,高高的鐵架上的電焊火花像節日的禮花一樣燦爛奪目。她說:“坐下吧,我這裏可沒有什麽招待你。


    要不,喝杯水吧,“她從茶幾上拿起一個斷了把的茶杯,看了看杯底的汙垢,說,”算了吧,太髒了,我也懶得去涮了,老了,年齡不饒人了,跑了一天,雙腳脹得像發麵饅頭一樣。“


    當她提起自己的年齡,說自己老了的時候,小舅,你千萬記住,不要說她老,即便她老得像一根千絲瓜,您也要說——他鸚鵡學舌般地背誦著耿蓮蓮親口教給他的話:“老師,您除了稍微地豐滿了一點點,其餘的,都跟幾十年前您教我們唱歌時一模一樣。您看上去,頂多也就有二十七八歲,發著狠說,您也超不過三十歲!”


    紀瓊枝一陣冷笑,說:“這都是耿蓮蓮教給你的吧?”


    他紅著臉說:“是。”


    紀瓊枝道:“上官金童,教的曲唱不得!這套拍馬屁的把戲,用在我身上,是百分之一百的無用。什麽我還不到三十歲了,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啦,放屁!老不老,我自己還不知道嗎?頭發,花白了;眼睛,昏花了;牙齒,鬆動了;皮膚,鬆弛了;還有許多,那就說不出口了。那些人,當麵奉承我,一轉眼,嘴裏就罵,嘴裏不敢罵,心裏也在罵:這個老不死的!這個老妖婆子!看在你還坦率這一點上,今天我饒了你,要不,我馬上就把你轟出去!坐下坐下,別站著。”


    上官金童把那束孔雀翎毛獻給紀瓊枝。說:“紀老師,這是耿蓮蓮讓我送給您的,她說,獻孔雀翎的時候,小舅,您一定要說,老師,在您生日前夕,將這五十五根孔雀翎獻給您,祝老師像孔雀一樣美麗。”“又是放屁,”紀瓊枝說,“雄孔雀才美麗,雌孔雀,比老母雞還醜。你把這些鳥毛給她帶回去。那是什麽,是會說話的鸚鵡吧?”她指著用紅綢布罩著的鳥籠說,“打開我看看。”上官金童揭開紅綢幔子,拍了拍鳥籠,那隻睡眼惺忪的鸚鵡,抖了抖翅膀,惱怒地說:“你好!你好!紀老師,你好!”紀瓊枝一拍鳥籠,嚇得那隻鸚鵡上躥下跳,華麗的羽毛碰撞著鐵籠,發出撲棱撲棱的聲響。紀瓊枝歎息一聲,說,“好個屁!一點也不好。”


    她裝上一鬥煙,像個沒牙的老頭一樣,巴嗒巴嗒抽著,說:“鳥兒韓播下的是龍種,收獲的卻是跳蚤!耿蓮蓮派你來幹什麽?”


    他結結巴巴地說:“想請您去參觀東方鳥類中心。”


    “這不是她的真正目的,”紀瓊枝端起大茶缸子,灌了一口水,她把缸子沉重地放在桌子上,說,“她的真正目的是貸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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