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我者親娘,知我者司馬糧。腦子裏有幾百個精美絕倫的乳房墊底,上官金童耳清目明,反應敏銳,心情舒暢,皮膚滋潤,仿佛一下子年輕了幾十歲。“怎麽樣,小舅?”司馬糧坐在寬大的真皮沙發上,抽著呂宋島生產的大雪茄,笑眯眯地問我,“感覺怎麽樣”我滿懷著感激之情說:“感覺好極了,從來沒這麽好過。”司馬糧說:“小舅,我要徹底拯救你,走,換衣服,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加長的“卡迪拉克”牌豪華轎車,把我和司馬糧拉到大欄市的繁華商業區。


    車停在一家新裝潢完畢的乳罩商店前。當人們圍觀像龍舟一樣的轎車時,司馬糧帶著我來到店前。寬大的櫥窗,櫥窗裏擺滿模特,大玻璃頂天立地,處處透明。


    門麵上用花體美術字寫著“美爾乳罩店”“精工製做,世界一流,既是時裝,更是藝術”。“小舅,怎麽樣?”他問。我朦朧地猜到了他的意思,按捺不住心裏的激動,說:“很好!”他說:“那麽,你就是這家乳罩店的老板了。”我雖然有所預感,但還是大吃一驚:“我不行,我怎麽能行呢?”司馬糧笑道:“小舅,你是乳房專家,乳房專家賣乳罩,是全世界最合適的人選。”


    司馬糧拉著我進入寬敞的店堂。電動感應門無聲地開又無聲地關。內部裝修尚未結束,四麵牆壁,全用大玻璃鑲貼,天花板使用的也是能照清人影的金屬材料。吊燈、壁燈,都是乳房的造型。幾個工人,正在用絲棉揩擦玻璃。包工頭殷勤地跑上來,對著我們鞠躬。司馬糧說:“小舅,有什麽不滿意的,盡管提出來。”我說:“‘美爾乳’,不好,太一般。”司馬糧說:“你是專家,你說吧,叫什麽好。”


    “獨角獸”,我脫口而出,“獨角獸乳罩大世界”。司馬糧怔了一下,笑道:“小舅,那玩藝兒,可都是成雙成對的呀!”我說:“獨角獸好,我喜歡。”司馬糧幹脆地說:“你是老板,你說好就好。趕快派人去重做店牌,不叫‘美爾乳’,叫‘獨角獸’。‘獨角獸’,‘獨角獸’,”司馬糧笑著說,“有味道,有味道。小舅,你真行啊,這樣有風格的店名,用刺刀頂著我我也想不出來。還有什麽不滿意的,盡快提出來,你是主人,要有當家做主的精神。”


    我未進店就感覺到了,櫥窗裏那些身材窈窕的模特,美麗是一流的,風情是絕頂的,胸前戴的乳罩是精美無比的,可惜,製造模特的混蛋們,偷工減料,沒給她們造上乳頭。我指著那些模特,說:“這些模特,有奶子沒奶頭。”司馬糧吃了一驚,說:“真的,去搬個來我看!”


    店裏人匆忙搬過一具模特,乳罩真漂亮,金黃色的緞子底,繡著紅色的小花,上半邊是金絲線的網絡,下半邊是有彈性的托兒。一針一線都不馬虎。戴上這樣的乳罩如果穿著衣服上街實在是一種對美的欺侮。司馬糧一把揪下那乳罩,果然,那模特的胸脯上,隻有兩個饅頭狀的鼓包而已。司馬糧怒道:“這簡直是胡鬧,沒有奶頭,算什麽女人?!一律換掉,重新製做。”一個店員畢恭畢敬地說:“司馬先生,模特……都是這樣的……”司馬糧說:“不行,重新給我做,要做得跟活人一樣,該有什麽就得有什麽!”他一巴掌扇倒了那個隻穿著一條金黃色繡花褲衩的模特,罵道,“這他娘的算什麽?!——那個塑料模特輕飄飄地倒在地上——告訴他們,都給我做成實心的,不但要有奶頭,還要會眨巴眼,會笑,會說話。媽的,不就是多花點錢嗎?”


    “小舅,”鑽進“卡迪拉克”後,他捅捅我的胳膊,悄悄地說,“您可真是成精了。”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說:“如果還忘不了獨乳老金,咱就把她買下來放在櫥窗裏。”“我跟她已經恩盡情斷。”司馬糧拍了一下額頭,說:“啊呀,好!我怎麽把這事忘了呢?”他興奮地在車座上亂顛屁股。他說:“小舅,我有一個好主意!


    啊哈……“他得意地大笑著,沉浸在他構想出來的美妙情景裏。


    “獨角獸乳罩大世界”正式開業那天,門口擺滿了花籃,魯勝利的花籃與獨乳老金的花籃放在大門兩側。耿蓮蓮的花籃放在最不顯眼的位置上。鞭炮免放,司馬糧說,這是土老帽的把戲,土老帽子才放鞭炮。我們放氣球。我們放飛了一萬隻乳房狀的氣球。讓乳房滿天飛,向全人類傳達愛的信息。我們還放起了兩個巨大的氫氣球,氫氣球上掛著兩條紅布大標語,標語用金黃大字,每個字都像磨盤一樣大。“抓住乳房就等於抓住女人”在空中輕輕地飄蕩著:“抓住女人就等於抓住世界”輕輕飄蕩在空中。這是一個邏輯學上的三段論,被省略掉的結論是:“抓住乳房也就等於抓住了世界”。司馬糧導演的最精彩的節目還在後頭。


    他重金聘請了正在“伊甸園歌舞廳”跳舞的七個俄羅斯舞女,來當我們的活模特——這就是那天他坐在卡迪拉克裏興奮激動的原因——這七個舞女,都是司馬糧的胯下之馬,隻要給美金,沒有她們不幹的事情。這是七匹貨真價實的大洋馬,一律是亞麻色的光滑頭發,碧眼高鼻闊嘴,脖子像啤酒瓶頸,胳膊修長柔軟,好像沒有骨頭。大腿豐滿。小腿優美。屁股上翹,像噴氣式戰鬥機。肚子平展,像繃緊的鋼板。皮膚像凝固的脂油。當然,頂頂重要的是,她們都有自然天成的豐乳。遵照司馬糧的指示,七個舞女,穿著七套精美的乳罩和褲衩,顏色分成赤、橙、黃、綠、青、藍、紫。褲衩小得不能再小,而且是網狀的。乳罩造型優美,做工考究,是專門去法國訂做的。由於是表演性的,乳罩的尺寸較小。那七個舞女的經紀人曾提出裸體表演,被司馬糧堅決回絕。司馬糧說,不是我舍不得錢,我們是乳罩店,要推銷乳罩,要讓人看到戴乳罩之美,弄七個光腚猴子去幹什麽?砸我們的牌子?再說,大欄市人現在正處在最文明也最野蠻的階段,有的人坐本茨,有的人騎毛驢。有的人吃孔雀,有的人喝稀粥。要考慮大欄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俄羅斯舞女捧著彩綢,讓我和魯勝利,還有另外幾個領導人剪彩。彩球落在瓷盤裏。一片掌聲。閃光燈閃光。攝像機攝像。一片掌聲又一片掌聲。活潑的俄羅斯舞女把彩球拋向觀眾,然後便即興表演劈腿扭胯舞、搖頭擺尾舞、抽筋肚皮舞。她們的肉體在“獨角獸”門前炫耀著,賣地瓜的小販和用“摩絲”做成飛機頭的時髦青年因為擁擠打起架來。交通堵塞。警察前來開道。混亂中魯勝利的轎車被人紮破了輪胎。有一個狡猾的少年——這小子大概是“神箭手”丁金鉤的後代——躲在人腿縫裏對準俄羅斯舞女的屁股射了一隻製做精美的羽毛箭。箭鏃是用青銅製做的、箭杆是用黃楊木製做的,箭羽使用的是孔雀翎毛。那個俄羅斯舞女帶著羽箭繼續舞蹈。為此,司馬糧獎給她一千美金。眼花繚亂。開業典禮結束,我躲在董事長辦公室裏三天沒有出門。


    “可是,女人並不那麽馴服,她們的乳房,不會隨隨便便讓你抓住。”在“麗麗咖啡館”裏,市廣播電視局局長“獨角獸”用小銀匙子攪拌著杯子裏的雀巢咖啡,慢條斯理地說。他久經風霜的腦袋上,銀色的發絲往後梳著,一絲兒也不亂,他的臉很黑但洗得很幹淨,牙很黃但刷得很幹淨,手指蒼黃但皮膚很嫩。他點燃了一枝中華牌高級香煙,斜眼瞥著我,說,“你是不是認為隻要有了司馬糧這個大富翁撐腰就可以為所欲為?”


    “不,我不敢,”上官金童心裏憋著火,但還是習慣地做出謙恭的樣子,對這個在“文化大革命”中出盡了風頭至今依然風頭十足的人說,“局長大人,有什麽話,您就直說吧。”


    “哼哼,”他冷笑著,“司馬庫——這個雙手沾滿高密東北鄉人民鮮血的反革命——的兒子,仗著有幾個臭錢,竟成了大欄市的最貴賓,真是‘有錢能讓鬼推磨’啊!上官金童,你,過去是個什麽東西?奸屍犯、精神病,現在竟成了董事長!”階級的仇恨把“獨角獸”燒得兩眼通紅,他的手指把煙卷捏出了焦油,他冷酷地說:“但我今天不是來宣傳革命的,我是來爭名奪利的。”


    我靜靜地聽他說。上官金童受人欺負一輩子了,無所謂。他說,你知道,你也不會忘記,在大欄集上,押著你們母子遊街示眾那次,我為革命身負重傷——是的,我沒有忘記,我沒有忘記您的耳光的滋味——我成立了“獨角獸”戰鬥隊,並在大欄鎮“革命委員會”廣播站開過“獨角獸”欄目,播放過許多對“文化大革命”有指導意義的文章。五十歲左右的人,誰也不會忘記“獨角獸”。三十年來,我一直使用著“獨角獸”的筆名,在國家級的報刊發表過八十八篇署名文章,一提起“獨角獸”,人們就會想起我。可是,你竟敢把我的名字跟女人的乳罩聯係在一起。你跟司馬糧的狼子野心,何其毒也。你們這是瘋狂的階級報複,是公然地詆毀公民聲譽。我要寫文章揭露你們。我要向法院起訴你們。我要雙管齊下,運用輿論和法律這兩種武器,跟你們進行殊死鬥爭。


    我腦門子一熱,說:“隨你的便。”


    他說:“上官金童,別以為魯勝利當了市長,你就可以有恃無恐。我姐夫是省委的副部長,比她官還大。她的那些醜事,我全部掌握,‘獨角獸’要拱倒她很容易。”


    “我與她沒有任何關係,你拱倒她好啦。”


    “當然啦,”他說,“‘獨角獸’也願意與人為善,我跟你,畢竟是鄉親,是真正的大欄人,隻要你們讓我過得去——”


    “局長大人,有話直說吧。”


    “這件事,我們還是可以私了的。”


    “你報個價吧。”


    他伸出三個指頭,說:“我不訛你們,三萬元,這對於司馬糧來說,是九牛身上三根毛,另外,請轉告魯勝利,讓她安排我進市人大當常務副主任,否則,大家都完蛋。”


    我感到渾身發冷,站起來,我說:“局長,錢的事,要跟司馬糧商量,乳罩店剛開張,一分錢還沒賺到呢。官的事,我不懂。我跟魯勝利說不上話。”


    “他媽的,玩這一套?”司馬糧笑道,“他也不去打聽打聽,司馬糧是幹什麽的!


    小舅,讓我來收拾這個灰孫子,我讓他掉了牙咽到肚子裏去。要說敲竹杠、宰冤大頭,我是這一行的祖師爺,哪輪得著他‘獨角獸’!“


    幾天之後,司馬糧說:“小舅,安心做買賣,施展你的才能吧。‘獨角獸’那小子,我已把他擺平了。你不要問怎麽樣擺平的,反正從今之後,隻許他老老實實,不許他亂說亂動。我們對他實行的是有產階級的專政。小舅,不要問賺錢還是賠錢,隻要玩得痛快,讓上官家轟轟烈烈,揚眉吐氣。這輩子有我花的就有你花的。造吧!錢是王八蛋,錢是臭狗屎!姥姥那邊,我已安排好了,定期會有人送去柴米油鹽。我要去做一樁大買賣,一年後回來。我給你裝上了電話,有事我會打給你。就是這樣,不要問我從哪裏來,也不要問我到哪裏去。”


    “獨角獸乳罩大世界”生意興隆。城市在快速膨脹,又一座大橋飛架在蛟龍河上。原蛟龍河農場舊址上,建起了兩座大型棉紡廠,一座化學纖維廠,一所合成纖維廠,那裏成了著名的紡織區。我讓那七個俄羅斯舞女,坐著馬車,去紡織區推銷乳罩。女人最重要的特征是生著發達的乳房。乳房是人類進化的結果。


    對乳房的愛護和關心程度,是衡量一個時期內社會文明程度的重要標誌。女人要為自己的乳房感到自豪,男人要為女人的乳房感到驕傲。乳房舒服了,女人才會舒服。女人舒服了,男人才會舒服。因此隻有把乳房侍候舒服了,人類才會舒服。一個不關心乳房的社會,是野蠻的社會。一個不愛護乳房的社會,是不人道的社會。孩子們,省下零花錢,給媽媽買個乳罩,沒有天就沒有地,沒有媽哪有你?人們,不要忘本,忘記了母親們的乳房,就意味著喪失了人性。丈夫們,已婚的和未婚的,無論送什麽樣的禮物,也比不上送一個精美的乳罩更能討女人歡心。乳房是寶,是世界的本原,是人類真善美無私奉獻的集中體現。愛乳房就是愛女人。重複灌輸是廣告的基本特征。要讓愛乳房的語言不絕於耳。要徹底消滅不戴乳罩的不文明行為。小小乳罩用處大,男人女人都離不開它。要讓乳罩滿天飛。把大欄市建成愛乳市、美乳市、豐乳市。把六月變成愛乳月,把農曆七月七日變成乳房節,這一天要廣招海內外賓客,走出亞洲,衝向世界。在大欄市人民公園進行豐乳大賽,乳罩大展銷。豐乳大賽分等級,分年齡段。乳房節期間報紙出專號,刊物發專刊,電視台辟專欄。還要遍請海內外專家圍繞著乳房做有關哲學、美學、心理學、醫學、社會學、人類學等等方麵的專題報告。乳房搭台,經濟唱戲。敞開你的胸懷,廣招四海賓朋。帶著投資來,帶著技術來,趕著四輪的馬車,載著你的妹妹、你的妻子,都到大欄來。誰英雄誰好漢,敞開胸懷比比看。


    什麽國際蠍子節、國際螞蚱節、國際豆腐節、國際啤酒節……都比不上我們的國際乳房節,也可以叫國際奶頭節。這個節正人君子會認為很下流。但其實很高尚。誰不是吸著奶頭長大的?見了美麗的乳房誰不想多看幾眼?


    中國人談起性來最不坦率,但中國人生小孩最多……明天是“三八婦女節”,“獨角獸愛乳中心”——對,改店名,不叫什麽“乳罩大世界”了,改,馬上改,我們“獨角獸愛乳中心”,將獻給大欄市的姐妹們一份厚禮,推出最新式的乳罩,有少女型的、少婦型的、母親型的,為慶祝婦女的節日,一律八折優惠,買一隻贈送一雙高筒襪,買兩隻贈送一條褲衩,買十隻贈送一隻“夏娃牌”豐乳器,此物經醫科大學鑒定為信得過產品,用微電流刺激乳房,能使小乳房變大,大乳房變得更大。


    應該把有關國際乳房節的想法向魯勝利反映,她是賊大膽,瞎胡鬧,能修起摩天樓,也能拆毀摩天樓。隻要能撈錢,她敢販賣原子彈。她在罵聲和讚揚聲中成長。因為司馬糧的大量捐資,市政協準備補選我為政協副主席。關於國際乳房節的想法可做成一個提案,交“提案辦”研究。大欄市既無名山,又無名水,隻有用奇招怪招提高知名度……


    一九九一年三月七日晚上,春雨霏霏,“獨角獸乳罩大世界”董事長上官金童心潮澎湃,浮想聯翩。他在熄了燈的店堂裏幸福地徘徊著,樓上不時傳下來女售貨員們的說笑聲。商店生意興隆,去紡織區的活人大推銷極為成功,他已在大欄市掀起一陣奶頭風,女人恨不得像那些俄羅斯舞女一樣,隻戴著乳罩上大街遊行。副市長的公子與市茂腔劇團的女演員孟嬌嬌訂婚,一次就購買了精美乳罩七百七十七隻。乳罩銷售量大增,金錢滾滾而來。店裏人手緊張,昨天剛在電視台做了招聘店員廣告,今天就有二百多個姑娘前來報名……太讓人興奮了。他把頭抵在玻璃上,看著外邊的情景,也借此使頭腦清醒,刹住瘋狂聯想的馬車。


    大街兩邊的商店都已打烊,霓虹燈在銀亮的雨絲中閃爍。新開通的8路公共汽車,在沙梁子和八角井之間跑來跑去。百鳥餐廳外是一株法國梧桐,濕漉漉的枝條在昏黃的路燈下輕輕搖擺。去年的梧桐球兒還掛在枝頭,今年的新葉已經發育。樹下是8路汽車站牌。站牌下站著一個撐著花布雨傘等車的姑娘。天氣雖不甚暖和但她已穿上裙子。粉紅色的半高腰塑料雨鞋閃閃發光。雨珠輕輕地從傘棱上滑下來。一團團如煙如霧的濕氣在街上滾動著。新修的柏油馬路平整光滑,被雨水淋濕,泛著霓虹燈的光,五顏六色,亮晶晶的,十分美麗。幾個騎山地自行車的披頭青年弓著腰撅著臀,大幅度地晃動著身體,在馬路上追逐。他們對著等車的姑娘吹口哨,說髒話。姑娘把雨傘低垂,遮住了上半身。披頭青年呼嘯而去。8路汽車拖泥帶水地馳來了。在站牌前它似乎猶豫了一下,猛然煞住,車裏一陣混亂。一會兒工夫它就開走了。雨水被車輪濺起來,一片片的亮光。那個持雨傘的姑娘隨車而去。但8路車載走了一個姑娘卻卸下了一個少婦。它吐故納新。剛下車時她顯得有些迷憫,在細雨中她茫然四顧。很快她便徑直地對著“獨角獸乳罩大世界”,對著站在幽暗店堂裏的上官金童走來。她穿著一件鴨蛋青色風雨衣,裸著頭。似乎是藍色的頭發。藍色的頭發用力地往後梳過去,顯出寒光閃閃的額頭。她慘白的臉似乎被陰森森的迷霧籠罩著。上官金童斷定她是個剛死了男人的寡婦。後來證明他的感覺完全準確。她對著玻璃櫥窗走過來時,上官金童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恐慌。他感到這個女人陰森森的精神已經穿透了厚厚的玻璃,彌漫在店堂裏。她還未逼近玻璃就把店堂變成了靈堂。上官金童想躲,但他就像被癩蛤蟆盯住的蟲子,已經動彈不得。這個穿風雨衣的女人目光銳利。你必須承認她的眼睛很美麗,但她的眼睛的確非常駭人。她準確地站在了上官金童對麵。按照自然的規律,他在暗處,她在明處,她不應該發現站在不鏽鋼貨架前的他,但毫無疑問她發現了,而且知道他是誰。她的目標非常明確,她適才在車站旁邊、梧桐樹下的茫然四顧完全是故意做出來的,是個迷惑人的假象。盡管後來她說:是上帝在黑暗中指給我一條道路,讓我走到你身邊。但上官金童始終認為,一切都是預謀,尤其當他得知這個女人就是廣播局長“獨角獸”孀居的大女兒時。他堅信“獨角獸”也參與了策劃。


    就像情人約會一樣,她站在了他的麵前,中間隔著一道淚珠滾滾的玻璃。她對著他微笑著。她的腮上有兩道深深的、由酒渦演變成的皺紋。隔著玻璃他就嗅到了她嘴巴裏那股酸溜溜的寡婦氣味。一種深深的同情心湧上他的心頭。這同情心在淅淅瀝瀝的雨聲裏,在從玻璃縫裏透進來的腥鹹的泥土氣息中,很快地生根發芽,變化成為同病相憐的感覺。上官金童看著她,竟像看到了久別重逢的熟人,淚水從他眼裏湧出來。更多的淚水從她的眼裏湧出來,掛在她的慘白的腮上。他感到沒有理由不開門了。他開了門。伴隨著突然放大了的雨聲,伴隨著潮濕清冽的空氣和濃重的泥土氣息,她非常自然地撲到他的懷裏。她的嘴主動地湊在了他的嘴上。他的手伸進了她的風雨衣,摸到了那兩個像用硬紙殼糊成的乳罩。她頭發裏和衣領上那股腥冷的泥土氣息使上官金童清醒了。他急忙把手從她的乳罩裏抽出來,心中後悔莫及。但是,就像吞下金鉤的烏龜一樣,後悔也晚了。


    他沒有理由不把她帶到自己房間裏去。


    他插上門,想想又感到不合適,急忙去拔開。他給她倒了一杯水。請她坐。


    她不坐。他慌亂地搓著手。他恨透了自己,恨自己無事生非,恨自己品行不端。


    如果能剁掉一根手指而免除罪過,讓生活回到半小時前,我會毫不猶豫,他想著。


    但手指是剁不掉,掉了手也無濟於事,被你摸過了的、吻過了的姑娘正站在你的房間裏掩著臉哭泣,她是真哭,不是假哭,淚水從她的指縫裏滲出來,“啪噠啪噠‘,地滴落在她被雨水淋濕了的風衣上。天呐,她已經不滿足於無聲的哭泣。她的肩膀顫動起來,她的手掌裏發出了呼嚕呼嚕的聲音,她馬上就要放聲大哭。上官金童遏製著對這個散發著洞穴皮毛獸味道的女人的厭惡之情,把她按坐在自己的大老板團團轉高背真皮紅色意大利羅馬城製造的沙發上。他又把她拉起來,為她脫下濕漉漉的風衣。脫風衣時你的手總木能繼續捂著臉吧?她的臉濕漉漉的,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汗水,哪是鼻涕,哪是眼淚。這時他才發現這是個醜陋的女人,塌鼻子,突嘴巴,下巴尖細,像黃鼠狼一樣。剛才隔著玻璃時,為什麽她很有風情?是誰欺騙了我?吃驚的還在後邊,一脫掉風衣,上官金童暗自叫了一聲親娘,這個皮膚上滿是黑痞子的女人,竟然沒穿內衣,隻戴著兩隻”獨角獸乳罩大世界“賣出去的藍色乳罩。乳罩上的標價條還沒揭掉。她像不好意思,又捂起臉來,天哪,兩撮黑色的、梢兒是黃色的腋毛露出來,一股汗酸味從那裏放出。上官金童狼狽透頂,急忙用那件風雨衣去遮掩她,她一抖肩膀就讓風雨衣滑落下去。他插上門,拉上厚窗簾,把桂花大樓美麗的燈光擋住,把清冷誘人的春雨之夜擋住。他衝了一杯熱咖啡給她,說:姑娘,我該死,我老有少心活該死,您千萬別哭,我最怕女人哭,您隻要不哭,趕明兒把我送到公安局裏去也行,您現在扇我七九六十三個耳光子也行,讓我跪下給您叩七九六十三個響頭也行,您一哭,我就感到罪孽深重,我求求您了,求求您了……他拿來幹毛巾,笨手笨腳地為她擦臉,她像隻小鳥一樣仰著臉等他來擦。他想,裝孫子吧,裝吧,上官金童,你這倒黴蛋,你這記吃不記打的豬。好好哄著,哄走了就去廟裏磕頭燒香謝菩薩,天老爺,我可不願再去勞改農場蹲上十五年了。


    給她擦罷頭臉,勸她喝咖啡。雙手端起來,心裏想,我摸了你的奶子,你就是我奶奶,我就是你的孫子了。什麽“抓住乳房就等於抓住了女人”,屁話,應該改成,“你還沒抓住乳房就被女人抓住了”,你往哪裏跑?喝吧,喝點,求求您了,好姑娘。她風情萬種地盯了上官金童一眼,上官金童卻感到萬箭鑽心,鑽上一萬個洞眼又養上一萬隻蚯蚓。她裝出哭得頭暈眼花的樣子在上官金童的扶持下伸出長長的嘴喝了一口咖啡。終於不哭了。上官金童把咖啡遞到她手裏。她雙手捧著咖啡,像一個三歲左右的剛哭過的小女孩一樣還“歐歐”地響著嗓子把鼻子一抽一抽,太做作了,蹲過十五年勞改農場又蹲過三年精神病院的上官金童想。想著想著,他的心有點狠起來。是你撲到我的懷裏來的,是你把嘴主動地湊到我的嘴上來的,我的惟一的錯誤是摸了你的乳房,但我做乳罩商店的大老板天天和乳房打交道,什麽樣的乳房沒摸過?這不過是工作需要職業習慣,不存在什麽道德問題。想到此他說:姑娘,夜深了,你該走了!他說著,拿起她的風雨衣,想給她披到肩上。她的嘴猛地咧開,手中的咖啡杯沿著她的胸脯,經過肚皮,掉在地上。


    誰知道是真的如五雷轟頂還是故意表演呢?


    該把你送到茂腔劇團裏去演戲。她“哇”地一聲哭起來。哭得那麽響,哭得那麽亮,在這寧靜的雨夜裏,偶爾才有一輛夜貓子汽車駛過,然後是更加的寧靜,她的哭聲那麽響亮,顯然是要讓全市人民群眾都聽到。他心中充滿怒火,但一個火星兒也不敢冒出來。正好桌子上有兩塊像小炸彈一樣的金紙果仁巧克力,他匆忙剝掉一塊金紙,把那個黑不溜丟的糖丸子塞到她嘴裏,用咬牙切齒的溫柔腔調勸說著:姑娘,姑娘,好姑娘,不要哭,吃塊糖……她把糖吐出來,巧克力糖丸子像屎殼郎蛋子一樣在地上滾,把羊毛地毯都滾髒了。她繼續大哭。上官金童急忙又剝開那塊巧克力,把糖丸子塞到她嘴裏,她當然不會乖乖吃糖,又要往外吐,他伸手去堵,她舉起拳頭,打著上官金童。上官金童一低頭,發現在那副藍色的乳罩裏,她的雙乳白白的,在那裏邊跳動著。他心中的惱怒頓時變質,一股憐惜之情使他軟弱下來。他胡胡塗塗地抱住了她冰涼的肩頭。然後又是接吻什麽的,巧克力粘稠地把兩個人的嘴都糊住了。


    好久好久過去了。他知道天亮之前不可能把這女人打發走了,何況又抱又吻了,感情又深了一層,責任又大了許多。她眼淚汪汪地說:“我真的讓你這麽討厭嗎?”


    “不不,”上官金童說,“我討厭我自己,姑娘你不了解我,我蹲過牢,進過精神病院,女人沾上我就要倒黴,姑娘,我不想害你……”


    “什麽都不要說了,”她又捂起了臉,哭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是,我愛你,我老早就偷偷地愛上你了……我不要你負什麽責任,我隻求你讓我在你身邊待一會兒就行了,就心滿……意足了……”


    她就那麽赤著背往外走去,在門那兒她短暫地猶豫了一下,然後拉開了門。


    上宮金童被深深地感動了。他痛罵著自己,你這個卑鄙的家夥,你把人想得太壞了,你怎麽能讓這樣一個純情的女人,一個遭遇了巨大不幸的小寡婦就這樣傷心地走了呢?你有什麽了不起?一個五十多歲的老東西,值得人家愛嗎?你是冷血的動物?是青蛙還是毒蛇?你就這樣讓她孤身一人,深更半夜裏,冒著冰涼的雨走了嗎?她淋了雨會感冒的,她的身體已經不起折騰了。社會治安不好,流氓很多,她這樣出去,碰上流氓怎麽辦?


    他衝上去,把在走廊裏哭泣的她抱了回來,她順從地摟著他的脖子。嗅著她頭發的油膩氣味,他馬上又後悔了。但他還是堅持著把她抱到了自己床上。


    她用羊一樣的眼睛望著他說:“我是你的了,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了。”


    她一聳身就把乳房從乳罩裏脫了出來。這是兩隻距離很近的乳房。上官金童警告著自己,不能,決不能。但她已經把挺起的奶頭塞進他的嘴裏。小可憐兒,她摸著他的頭發,如釋重負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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