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姐八姐我痛定思痛想起你,眼裏的淚水如箭矢。你是我最親的同胞,高密東北鄉美女如野草,哪個也比不上你的美麗。但我一直忽視你。你像件多餘的物品,靜靜地呆在角落裏。你死了,我才想起你的珍貴,說一堆廢話來紀念你。


    你的亞麻色頭發如光滑的絲綢,盡管頭發裏寄生著虱子。你的眼睛仿佛水晶石,盡管你是瞎子。你的嘴唇像兩片通紅的雞冠子。你的雙乳像小紅馬的碧玉蹄。


    你怕自盡在水缸裏給母親增添麻煩,你怕你在家裏毀壞了上官家裏的名聲,所以你投到河裏。其實上官家的名聲……常言道“窮到要飯不再窮,虱子多了不癢癢”,何在乎你死在缸裏還是死在河裏。你摸索著走出家門,這家門進出過英雄豪傑,這家門進出過潑皮無賴,這家門已經破敗不堪,寂寞的燕子在簷下對你啁啾,你把這呢喃燕語當做對你的問候,你分明看到了燕翅上瓦藍色的光澤和閃閃的羽毛。燕子燕子小燕子,我要到河裏去了,你願不願意跟隨我?於是成群的燕子在你的頭上悲傷地翻飛。胡同裏南風浩蕩,那是個饑餓的春天,餓死的人在枯草中散發著臭氣。你之所以還沒有被餓死,全仗著母親用胃袋和咽喉往家偷糧食。在司馬家的風磨房裏,人民公社糾集了一群婦女拉石磨,粉碎糧食為修築峽山大水庫的民工們供應麵粉。負責看守磨房的那個人諢號麻邦,真名無人知曉。


    他是個殘疾退伍軍人,生著一頭如銀絲的白發,麵孔紅潤,氣色很好。他手提著皮鞭在磨房門口站崗,興致來時也到磨房裏晃蕩。女人們臉上都掛著虛偽的笑容,甜言蜜語地哄著他:麻邦麻邦,您有一副菩薩心腸。不是,我不是菩薩心腸我是心明眼亮,誰要敢學那偷嘴的驢,別怨我麻邦鞭梢子無情。崔家的小寡婦如今也老了,用她鬆弛的乳房去蹭麻邦脊梁。麻叔,麻叔,您簡直是個土皇上,到那邊的馬棚裏,我有要緊的話兒對您講。崔寡婦就是當年司馬庫的相好,如今舍身俯就了麻邦,簡直是舍身飼虎狼。女人們趁著這機會,抓起豌豆和麥粒,往口袋裏塞往襪筒裏裝,甚至往褲襠裏藏。這些小把戲怎能逃過麻邦銳利的眼?散工時麻邦把她們的夾帶全部搜出,鞭子狠狠地抽打著女人的脊梁。偷!讓你們偷!


    一鞭一道血痕。女人們哭叫連天,亂紛紛跪在地上。崔家的小寡婦白白獻身,也沒動搖麻邦的立場。麻邦說:“公是公,私是私,我不敢徇私枉法。”女人們再也不敢夾帶,隻能趁著麻邦迷糊時偷吃糧食,碰到綠豆吃綠豆,碰到高梁吃高梁,碰到蕎麥吃蕎麥。偷吃時還不敢咀嚼,娘聽到咀嚼糧食的聲音像鞭炮一樣響。囫圇著吞下去吧,囫圇著吞下去也比吃糠咽菜強。司馬家那兩個造孽精為啥弄來這麽多大磨盤?每座都像小山一樣。女人們抱怨著,弓著腰,拉著大石磨,轟隆轟隆,急一陣慢一陣,汗水滴落,濕了磨道,肚裏嚕嚕響,滿腹的氣體,肚皮膨脹,當著麻邦連屁都不敢放。麻邦的鼻子靈如警犬,嗅著屁味便能斷定誰偷吃糧食。


    麵粉紛紛,如幹燥的雪粒,雪是黃的,雪是紅的,五色的雪裏凝著母親們的淚。母親們的肩上結著厚厚的繭子,母親們的腳上長著駝蹄般的堅硬胼胝,母親們的苦難像苦楝樹一樣。但這是那年頭裏的美差。麻邦說:“娘們兒,別罵我,罵我沒良心,靠山屯磨房裏的女人,都戴著籠嘴呢。”是啊,如果不是在磨房當驢,八姐你早就餓死了,省了投河;鸚鵡韓早就餓死了,幾十年後也不會有個“東方鳥類中心”。


    母親一輩子正直,也做起了偷糧的耗子。那天悶熱,母親回家嘔吐了。是夜暴雨,翌日早晨,母親看到鸚鵡韓在院裏找豌豆粒吃。母親靈感被觸發,從此之後,她每天臨下工之前,趁著磨房裏的幽暗,發瘋般地吞咽糧食,胃袋沉甸甸地裝滿了糧食,嘩啦,嘩啦,嘩啦啦地傾吐到木盆裏。糧食其實從來都是寶貴的,母愛其實永遠都是偉大的,母親偷糧食的方式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做了賊的母親是光芒四射的。每當我想起母親跪在木盆前嘔吐糧食的情景我便眼淚汪汪,我便熱血澎湃,我便想幹出一番輝煌事業報答母親的恩情,隻可惜我上官金童的思想終生被吊在女人奶子上悠悠蕩蕩,仿佛一隻金光閃閃的銅鈴鐺。八姐你被母親的嘔吐聲折磨著,你雖然雙目失明,但你比我還要清楚地看到了母親的形象,娘啊娘,你低聲抽泣著,光滑的腦門頂在烏黑的牆上。你聽到那些糧食撲簌簌撲簌簌落水的聲響,清脆不悅耳,如同一槍鐵砂子打在一隻紅皮大蘿卜上。八姐的心就是一隻紅皮大蘿卜。母親第一次嘔吐糧食時,八姐你還以為母親病了呢。你摸索到院子裏,淒涼地叫著:“娘啊娘,您怎麽啦?”娘顧不上跟你說話,隻顧用筷子探喉催吐。你用鬆疏的拳頭,輕輕地捶著娘的背,你感到娘的衣裳被冰涼的汗水溻透了,你嗅到從娘的身上散發出一股驚心動魄的血腥味道。你感覺到一股熱流直衝眼底,於是你清晰地看到娘的孱弱的身體弓得如一隻蝦。娘雙膝跪地,手抓著盆沿,雙肩起伏,脖子探出又縮進,那麽可怕那麽驚人的美麗,那麽莊嚴的雕塑。伴隨著打雷般的嘔吐聲,娘的身體時而收縮成一塊鐵,時而軟弱成一攤泥,糧食這些小畜生們如粒粒珍珠大珠小珠落人木盆裏……後來借著梨樹下微弱的星光,娘嘔吐完畢,伸手到木盆中,撈起一把糧食——那天娘吐出的是豌豆——緊緊地攥住,又慢慢地鬆開,讓顆顆渾圓的、黃澄澄的粒兒,叮叮咚咚地不情願地落入水中。母親重複著這個動作,被她的粗糙的手攪動起來的溫熱的水味彌漫,清涼的豌豆味兒撲鼻,感人肺腑的血腥味兒如一束利箭射穿了八姐你的心。你剛要放聲大哭,就看到娘的幸福的笑臉如一朵葵花盛開在星光下,就聽到娘用破裂的嗓音說:“閨女,咱娘們有救了呀!”


    娘的話一出口,就讓你淚如湧泉,一團漆黑蒙住了你的雙眼。


    當晚,娘用淨水淘洗了木盆中的豌豆,借著夜色的掩護,不讓人發現炊煙,熬了一鍋豌豆湯。煮豌豆的味道像咆哮的狂風,驚醒了鸚鵡韓,他揉著眼睛、咬著舌頭問:“姥姥,這是啥味道?”他咀嚼著豌豆,咬著舌頭問:“姥姥,這是什麽?這麽好吃?”


    八姐你那時已是二十出頭的大姑娘了,你不忍心吃這豌豆,但你抵擋不住誘惑,你的腸胃好久沒消化過糧食了。吃第一口豌豆時,你還心中愀愀,隨即便什麽也不顧了。


    從此後,你盼望著母親回來吐糧食,又生怕母親回來吐糧食。母親的肚子成了口袋。隻要一跪在木盆邊,一低頭,勿用再探吐,糧食便全倒出來了。鸚鵡韓胖了,八姐你皮下有了單薄的脂肪,母親卻瘦了,母親的胃已經盛不住任何東西了。


    有一天,麻邦來了。八姐你嗅著麻邦的酸辣味兒就知道他不是個好人。麻邦逼問你:“你吃什麽養得這樣好?”你封嘴如牆,保守著母親的秘密。麻邦在院子裏轉著,搜索著,最後恨恨地走了。


    你告訴娘,說:“娘,不要了,不要了。”


    娘說:“八曼,娘豁出去了,娘不能眼見著孩子餓死呀!”


    後來娘不能經常裝回糧食了,娘說麻邦給拉磨的女人們果真戴上了“籠嘴”。


    那玩藝兒是用細柳條編成的,饅頭形狀,連鼻子帶嘴一塊罩住,四根繩襻兒係在腦後。這“籠嘴”由麻邦親手給女人們戴。他發明了一種獨特的結,沒人能係也沒人能解。戴上“籠嘴”後母親吞糧食就不容易了。


    在那個饑餓的春天裏,司馬家大磨房裏的景象多麽奇特!一群骨瘦如柴的女人蓬頭垢麵,嘴上罩著細柳條編成的“籠嘴”,肩上掛著麻繩,手把著磨棍,弓著腰,繃著腿,推拉著沉重的大石磨,走一步一探頭,汗珠子落地摔八瓣,喘息不迭,糧食的香味刺激著,她們身上長出驢毛。磨聲隆隆,忽斷忽續,如悶雷在遠天滾動。麻邦手提藤條——有時是藤條,有時是皮鞭——在磨道裏徜徉著,殘疾的腿使他的身體一歪一斜,忽高忽低。他半真半假地抽打著女人們的屁股,說你們好好幹,別偷懶磨滑。崔寡婦說:“麻邦麻邦,拉磨的驢卸了套也得喂它兩把幹草一瓢黑豆,我們是人呐!”麻邦說你們算什麽人?男人不是男人,女人不像女人。崔寡婦說我們是餓的!麻邦說餓得著你們?不過,衝著你說了這些話,老子豁上犯錯誤,今晚下工時,每人賞你們一斤黃豆,回家煮了吃吧。不過,上官家的,你手段高明,就不必了吧?麻邦的眼睛青光閃爍,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偷糧食的招數高明啊,但看在你女婿魯立人的麵子上,我饒了你,想當年他還是我的首長呐。


    八姐,咱們平心而論,麻邦這個人其實也不能算壞,他的惡都在表麵上,他的善卻深藏在心裏頭。據說我去勞改那些年裏,麻邦正經幫過母親幾次忙。母親背著簍子走街串巷收破爛,有一次正碰上雷陣雨,下冰雹,一顆雞蛋大的冰雹把母親打暈了,多虧麻邦把她背回塔前破屋。麻邦那時是村裏的警衛,拖著根梭標滿坡裏轉悠。轉悠轉悠,一頭栽倒水溝裏,死了,臉被鷹啄光了肉才被人發現,生前的威風不知哪裏去了。


    八姐順著我家那條現在早已蕩然無存的胡同,斷斷續續地往北走,多少往事湧上你的心頭,你是不睜眼看破了世上風情,人都說盲目人心如明鏡。你二十年裏沉默寡言,心中長存著愧疚,飯不吃飽你認為自己是家中的拖累,衣不穿新大家認為你不清新舊。其實盲人也有愛美之心,你心裏有我們凡夫俗子看不見的風景。你走在這條演出過數不清的悲喜劇的胡同裏,曆史的味道撲鼻而來,曆史的聲音如浪濤湧起。日本人的馬蹄,鳥槍隊的驢蹄,司馬庫的騾蹄,蹄蹄都閃爍著寒光。那麽多的氣味,那麽多的聲音,繚繞在樹枝上。孫家啞巴的舊屋因無人居住,年久失修,早已坍塌,隻在緊靠著河堤的地方,兀立著一道厚厚的土牆。八姐依靠著嗅覺,準確地從荒蕪的菜園子的野草叢中,掐下一朵苦菜花。苦菜花兒黃,苦菜花兒香。八姐嗅了一陣,就把花兒填進了口腔,嚼嚼,咽了。八姐神秘,與幾十年前從滔滔的洪水中坐甕漂來的白衣盲目女人有相似之處。那個女人繁衍了司馬亭、司馬庫這樣的古怪新奇的後代,她坐甕飄來,又乘風而去,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身世如同死謎,何人能猜破?誰也猜不破。


    八姐上堤下堤,站在浩蕩春水邊緣上,水味清涼,她的腦海裏展開一片青琉璃。涼風迎麵吹拂,鼓脹著她的襤褸衣衫。燕子和蜜蜂在河麵上飛舞,毛茸茸的蜜蜂肚腹和涼森森的燕翅掠過她的皮膚。她仔細地、小心翼翼地傾聽著陽光落水的颯颯聲,生怕驚破春水的夢。她靜悄悄地蹲在水邊,將十指纖纖的素手浸入水中,感受著水的溫存與嚴肅,水的哀矜與蒼涼。幾隻小魚兒在河邊的淺水劈劈叭叭地吐著水泡兒,河蟹在河灘上爬行。她的腦海裏駛來了漲滿補丁大帆的木船,船槳咿咿呀呀,攪起河底陳舊的淤泥。船上的男人們穿著杏黃色的油布褲子,唱著蒼涼的民謠,漸漸地遠去了。她把手從水中緩緩又專注地提起來時,水珠沿著指尖滴回河中,叮叮咚咚,誇張了幾十倍的聲響。她掬著水,洗淨了臉,然後低聲地嘟噥著:“娘啊娘,狠心腸,把我嫁給賣油郎……”我的姐姐們都會唱這支淒涼的歌謠,在那個古老的著名故事裏,獨占了花魁的賣油郎可是個多情多義的種子呀,可見此賣油郎不是那個賣油郎。鄉間有一種禿尾巴的醜鳥名“賣油郎”,姐姐們嘴裏的賣油郎大概是一隻鳥。八姐低唱著,脫下了身上單薄的衣衫,懸掛在堤邊的柳枝上。她的美麗的身體傾國傾城。八姐的美麗多半與雜種有關。那天躲在堤柳中偷看了八姐身體的人注定了不得好死。不過見過如此美景,死不足惜。為美人而死,重於泰山。八姐的美是未經雕琢、自然天成的,她不懂得梳妝打扮,更不解搔首弄姿,她是南極最高峰上未被汙染的一塊雪。雪肌玉膚,冰清玉潔,真正的,不攙假的。然後她就哼唱著小調,一步步地向河水深處走去。河水漸漸淹沒了你的腿,淹沒了你的臍,淹沒了你的雙乳,魚兒歡快又感動地啄著你的乳頭,你的雙乳照亮了幽暗的水麵。水淹沒了你的雙肩,繚亂了你的長發,你繼續往前走,然後你就突然華麗地消逝了。在水下你看到了人世間難見的奇景,披紅掛彩的魚群為迎接你的到來翩翩起舞,繁茂的水草款款搖擺,河底擺開了十裏長的盛宴,瓊漿玉液,山珍海饈,香氣一直流到海洋,海洋一片馥鬱富饒的香氣。現在我才明白,我青年時期癡戀過的娜塔莎,正是八姐的影子。


    母親沿著河堤哭泣著,她抱著八姐遺留下的衣服,哭著在河堤上走來走去。


    那個年頭裏死人早已是司空見慣的平常事,幾個人隨便勸幾句,母親也就借坡下驢地止住了哭聲。母親抱著八姐的衣服坐在河邊直眼望著冷峻的水麵,絮絮叨叨地說:“這閨女,太懂事了,她是不忍拖累我才自尋了短見……孩啊,你這一輩子,連芝麻粒那麽大的一點兒福都沒享到哇……”


    麻邦把“籠嘴”提起來,對著母親笑笑,說:“上官家的,戴上!”


    母親搖搖頭,說:“麻邦,這東西,我是決死也不帶了!”


    麻邦說:“這是規矩!”


    母親接過“籠嘴”,又輕輕地扔在地上,說:“麻邦,行點兒好吧,別逼我。”


    麻邦說:“上官家的,你用啥法子瞞了我?”


    母親從磨頂上抓了幾把黃豆,直著脖子吞下去,然後,一低頭,嘩啦啦嘔出來。


    母親嘔完糧食後滿眼是淚,說:“我本想救我的孩子,誰知道反把她逼上了死路。”


    麻邦說:“上官家的,你可真叫行。別這樣了,過去的事,權當沒有,我麻邦也是娘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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