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兒聽得失笑:“我倒忘了那廝一肚子壞水,慣會對付陰損小人。”


    但認真想來依他的性子能如此忍耐也算出乎意料了。


    第28章 (配角)


    那晚瀾微和寧掩在縣衙大門的石獅子旁等漱玉出來。


    “實在對不住,此事原與你無關,都怪我先前方寸大亂,才會如此唐突,找你一道過來。”瀾微頷首作揖:“眼下天色漸暗,又逢中秋佳節,你快回去同家人團聚吧,我在這兒等她。”


    “無妨,”寧掩淡淡道:“送佛送到西,既然已經來了,何必急著走。”


    瀾微歎氣,仰頭望向衙門前架上的鳴冤鼓:“發生這種事,玉玉以後該怎麽辦?”


    寧掩沒吭聲。


    “都怪我,去年便想接她到我家去,一直拖到今日,若早安排好,她也不必受那些罪。”


    寧掩聞言皺眉:“她自己不願跟你走,有什麽法子?這種人瞻前顧後婆婆媽媽,救她一時也是白費。”


    瀾微欲言又止:“別這樣說玉玉,她總不能丟下她娘啊。”


    寧掩嗤笑:“她娘若明事理,還能十年如一日待在那個畜生身邊嗎?累人累己,終究也是禍害。”


    瀾微雖習慣他刻薄,然此刻聽著仍舊刺耳,忍不住爭論:“黎姨不是沒想過和離,但陳提那瘋子揚言說要殺了她和玉玉,她哪裏敢走?”


    “同畜生還講什麽道理,抽空逃了便是,如此膽小懦弱,賠上性命不過早晚的事。”


    瀾微低頭沉默,緩緩深吸一口氣,輕聲道:“你對玉玉成見太大了,今日她娘親在她麵前被活活打死,換做誰都受不了,一會兒你可別再冷嘲熱諷刺激她。”


    寧掩無謂道:“我壓根兒懶得跟她說話。”


    瀾微歎氣。


    等到日落月升,宿鳥蟲鳴,漱玉從角門出來,神情疲憊,左臉的印子竟然還在,真不知她爹下手多狠。


    瀾微忙上去攬住她的肩:“玉玉,沒事吧?”


    她很累,麵無表情搖頭。


    “走,跟我回家,”瀾微道:“我陪著你,別怕。”


    漱玉黯然道:“我還是得回去,叔叔嬸嬸們必定在等我。”


    “回去?你不害怕嗎?”瀾微想到那地方剛死過人,陰森森的,毛骨悚然,但不好明說,隻道:“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待著。”


    漱玉還是搖頭。


    瀾微正要繼續勸,忽然胳膊被寧掩拉住,他輕笑道:“人家不領情,算了吧。”


    漱玉麵色蒼白地回頭看了眼,悶聲往前走。瀾微跟上去拉住她的手,又朝寧掩勉強笑了笑,盡力圓場:“天晚了,我們送玉玉回去。”


    寧掩無所謂,吊兒郎當抱著胳膊走在邊上。三人回到鳳池街,一路喧鬧擁擠,孩子們光著腳滿地亂跑,竹竿上高掛燈燭,酒醋味裏隱約夾雜著桂花香,燈下有老人下棋,勤勞的婦人在為晚歸的漢子做飯,路過門戶,飄來油膩味道。寧掩皺眉,暗自忍耐。


    漱玉家燈火通明,街坊叔伯嬸子坐在堂屋搖著蒲扇七嘴八舌。


    “我早說那不是個東西,連自己媳婦都殺。”


    “最可憐玉丫頭,才十七歲,人又乖,又會讀書,偏偏攤上這種人家。”


    “誰說不是。”


    ……


    三人停在院門口,漱玉眉心緊鎖,低聲對瀾微道:“你回去吧,我這邊還有事。”


    “那你休息幾日,我替你向先生告假。”


    “嗯。”


    瀾微擔心她,不舍得走:“玉玉,我……”


    寧掩忽而攬住她的肩:“行了,人家不需要你,何必自討沒趣?”


    漱玉依然對他視若無睹,聽到這話也當耳旁風,自顧進門去。


    “玉玉回來了。”眾人湧上前:“好姑娘,可擔心死我了。”


    家裏已經收拾幹淨,地上血跡也擦掉了,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她腦中茫然恍惚,不知是夢是真。


    大家勸慰一番,事發突然,當下討論不出所以然,晚上漱玉宿在隔壁喬嬸家,睜著眼睛,一夜到天亮。


    幾日後,官府通知漱玉領回黎娘遺體,街坊們湊錢買板造棺,辦了三日喪事,之後送到城外破土埋葬。


    送完殯,漱玉再沒去書院上學。瀾微找了她好些天,家中無人,清灰冷灶,比鄰亦三緘其口,稱不知其去向。


    “她的東西都還在,”瀾微告訴寧掩:“我就在門口等,不信等不到她。”


    於是從黃昏幹坐到夜深,不見人影,直到家中仆人提燈尋來,說老爺夫人已經動怒,要她立刻回去。瀾微無法,隻好隨他們離開。


    子時過後,鳳池街像一片荒涼墳場,淒冷殘破,無人問津。瘸腿的野狗消失在深巷拐角,遠處傳來梆子聲,更夫高喊:“平-安-無-事——”


    就著明亮月光,漱玉形單影隻,到家門,直接推開,反正沒什麽好偷的,整條街都是如此,窮得可以夜不閉戶。


    她徑直走向偏房,回自己屋子,先點了燈燭,坐在桌前,剛把荷包解下,忽然覺得哪裏不對,她警覺地望向裏間床榻,竟看到有個人躺在那兒。


    漱玉瞬間屏住呼吸,取下頭釵緊攥在手中,執燈慢慢走近。


    那人一腿伸著,一腿扒開,懶散囂張,漱玉瞧這身形已猜到六七分,燭光照到他的臉,果不其然,是寧掩。


    睡得還挺香。


    漱玉麵無表情立在床邊看著他。


    從考入縣學那日起,第一次見到此人,直至今時今日,似乎從未得過他半分好臉色。當然了,他隻是尤其的看不慣她而已,對別人,比如瀾微,還有那些家境優渥的同類,他從來嬉笑怒罵,左右逢源。


    如果因為她貧窮,如果因為她孤僻,格格不入也很正常。寧掩在書院與其他窮學生同樣不甚親近,素日井水不犯河水,可是唯獨厭惡漱玉,好幾次當眾翻臉。


    漱玉亦厭惡他至極。沒有緣由,沒有因果。


    她也並非天生孤僻,初入縣學那會兒分明躊躇滿誌,對晦暗的人生有了信心,雖然窮,但沒有絲毫自卑,因為前途可期,她不覺得自己比別人差什麽。


    第一天上學,冬季,陰雨天,她坐在瀾微後頭,先生還沒到,寧掩那幫富家子弟烏怏怏的簇擁而來,每人身後跟著兩三個書童撐傘,說說笑笑,好大的陣仗。


    在漱玉眼中高雅莊重的學堂於他們來講仿佛酒樓茶肆那般。


    公子們落座,小廝們趕忙伺候手爐和腳爐,書箱打開,筆墨紙硯一應都是上好的,提盒裏備著點心,包裹中還帶了狐裘大衣、貂鼠風領,用以禦寒。


    先生來時,書童小廝紛紛退到後廊下,各自玩去。


    漱玉記得那日先生講《中庸》,又以“至誠”為題,命他們做一篇文章。她寫得快,擱筆後拿著習作遞交上去。


    誰知經過寧掩,竟不慎將他的硯台碰落在地。


    正埋頭書寫的學生們怔住,默不作聲望過去。


    漱玉不明白怎會有人將硯台擺在桌沿,那麽靠邊的位置。她低頭見衣角被蹭上大片墨汁,雖不是新衣,卻是她最好的一件,於是當即沉下臉,掏出帕子去擦。


    寧掩起先沒吭聲,看她身量纖纖,衣著儉樸,鞋子還縫補過,實在上不得台麵。長相也清清淡淡,像這冬日夾在細雨裏的雪,又冷,又幹淨。


    他念其家貧,又是個女子,心中不想計較。誰知這時卻被她瞪了一眼,若沒看錯,那目光竟帶有幾分鄙夷,細眉微擰,一眼過後繼續擦拭她那件寒酸的襖子。


    寧掩緩緩往後靠,臉色陰沉,冷聲道:“撿起來。”


    漱玉掀起眼皮,撞入一雙漆黑瞳孔,幾乎刹那間被他眼裏的傲慢和厭惡淹沒。


    周遭眾人靜靜悄悄,大氣也不出,屏息看戲。


    寧掩原以為她要發作,畢竟自詡清高的人最看重他們可憐的自尊,心思敏感,受不得半點屈辱。


    他等了會兒,沒曾想漱玉隻是麵無表情掃一眼,什麽也沒說,拾起那方端硯,放回桌上。於是寧掩看見她粗糙的被凍得發紅的手指,沾上墨汁,髒得理所當然。


    擱下硯台,漱玉轉身走了,她似乎沒把他的傲慢當回事,也沒把他這個人放在眼裏。


    寧掩感到一絲挫敗,堵在心口,不大舒服。


    縣學為官府所辦,名額受限,需通過縣試才可入學。依照規定,一登癝冊,生員們的飯食和習學費用皆由官府供給,有的地區以銀代糧,每人每年發給餼銀十餘兩,或在賦稅中抵扣。


    如寧掩那般家境的學生自然不在乎那點兒貼補,但對漱玉來說卻要靠癝糧填飽肚子。


    晌午用飯,都在膳堂,那時朱槐常克扣縣學官費,於是學生們吃得清湯寡水,很久才有一頓魚肉。寧掩等人不吃膳堂的飯食,他們的午飯都由小廝從家裏送來。


    初春某日,遇遊三郎生辰,遊府在酒樓訂了精致美食,送到書院,讓他請同窗好友一起慶生。


    寧掩留意漱玉,果不其然,她並不領情,仍舊端著托盤去廚娘那兒打飯。遊三郎愛張羅,也好麵子,看見有人獨坐角落,便特地招呼她來大桌,與眾人一同熱鬧。


    漱玉婉拒說:“不用了,我吃這個就好。”


    遊三郎打量她麵前的飯食,不解道:“稀飯,絲瓜,鹹蛋,你就吃這些啊?”


    漱玉沒回應。


    這時寧掩輕笑說:“人家清高,習性儉樸,自然瞧不上這些大魚大肉,俗嘛。”


    遊三郎皺眉:“吃得好有什麽錯?難不成非要過得像個乞丐才能彰顯品性?如此孤芳自賞,可知《管子·法法》有雲,釣名之人,無賢士焉。”


    寧掩語氣懶散:“誰知道呢,也許並非孤芳自賞,而是由奢入儉難,吃了這一頓,以後麵對清粥小菜可如何下咽?”


    遊三郎道:“這有何難,日後我讓家裏多備幾道菜便是,也沒幾個錢。”


    寧掩瞥著漱玉:“你肯給,人家未必肯要呢。我也就說說而已,或許人家吃慣了稀飯鹹蛋,當真喜歡呢?”


    眾人笑起來:“不會吧,那東西真有人喜歡?”


    寧掩嗔怪地“嘖”一聲:“各有各的命,別這麽以己度人。”他說著伸長脖子打量:“我瞧著挺好,吃慣山珍海味,偶爾嚐嚐窮人家的粗食,倒也新奇。”


    身旁好友聞言相互推搡:“好啊,你去試,快去。”


    “你去你去,我才不吃那個。”


    漱玉臉色發白,胸膛起伏,深吸一口氣,擱下筷子,端著碗朝那桌走去。


    遊三郎忙起身張羅:“來,快挪個凳子。”


    漱玉走到寧掩跟前,看著他,冷若冰霜。


    “怎麽了?要我讓座?”寧掩以為她想跟自己吵架,正笑著,誰知漱玉竟抬手將碗扣在他頭上,半涼的稀飯從頭發流到下巴,滿臉黏膩。


    “好吃嗎?”漱玉冷聲問:“新不新奇?嗯?”


    寧掩定在當下,不可置信地懵了半晌,緩緩抬手,取下碗,然後起身揪住漱玉的領子,幾乎把她提到自己跟前,英俊的麵容因怒火變得扭曲:“你他媽……”


    漱玉仰起臉,目光半分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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