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本是火藥味很濃的。


    連戮念念都是眉頭緊鎖,似有些哀求地示弱般看向義父,讓他性子收起來些。


    但謝虛卻是刹那間,福至心靈。


    他想起慕容齋說的話,要成為天下第一的名妓,是要看才華的。


    現在就是展示他才華的時候了!


    他和沐雲公子學琴,已是學了七成火候,便是白公子,也誇讚過他的琴藝高超。


    這下客人問到了,謝虛的眼刹那間亮起來——哪怕他還帶著麵具,眼睛處隻給他留了一小條縫,都似能看見那黑沉沉的眸子,如同要溢出光般明亮。


    以至於還要勸阻的戮念念,都怔了片刻。


    這時謝虛已經說道:“還會撫琴。”


    “白芷,”謝虛往日是不會叫姑娘給自己跑腿的,隻是現在有客人,他不便擅自離開,便喊了她道,“去把我屋中的青玉琴拿過來。”


    小丫頭正覺得身體有些不舒服,她又不知曉這裏都是何等的魔頭,便也應下蹦蹦躂躂地離開了。


    那懾人的殺氣微微收斂了些,戮教主看著謝虛,有些若有所思。


    他說的撫琴,該是什麽暗語。


    那壓抑氣勢一收攏,秋池水緩了口氣。但他一看謝虛,再看看好似頗有深意正在沉思的戮教主,又覺得有些喘不過來了。


    他覺得大佬一定是誤會了。依他對謝虛的了解……這破小孩說的撫琴,可能就是字麵上的意思。


    小姑娘將琴取過來了,整張抱在懷裏,看上去頗為吃力。


    琴名雖美,但也隻是用普通梧桐木並蠶絲做成的琴,幾十兩一把。畢竟在花樓中,也養不起太好的琴,最值錢的還是沐雲公子那把——那還是人家自己帶過來的。


    戮教主不通琴,也看不出什麽玄妙,隻眯著眼盯了一會,便聽謝虛問道:“客人要聽什麽曲子?”


    大約是知道大多數人對琴曲都是一竅不通的,謝虛又舉例了幾首代表性的名曲。戮教主還沒意識到謝虛在耍什麽花招,頓了頓挑了最後一曲:“金陵鳳吧。”


    於是謝虛以石做琴案,又正好此處露天,地形開闊,正適合這種琴調偏長,又節奏頗強的曲子。


    少年雖戴著麵具,但低頭時發稠如墨,一雙手又細白修長得不像是習武之人,而如同嬌貴養出的小公子的手,這一幕的確賞心悅目之極。何況謝虛的琴音,便是戮念念這種不通琴藝的人,都覺得十分悅耳,聽著心緒平靜。


    戮教主卻沒有這樣的好脾氣。


    曲調奏過一半,便是再好聽入耳,也費去了戮教主全部的耐性。


    刹時間,積攢的殺意似反彈般湧上來,更是鋪天蓋地的向謝虛撲去;若先前隻是試探,現在卻是絕殺了。


    在戮念念察覺到不對勁從而阻止前,那琴音驟然變了個調。


    “金陵鳳”這首曲子,是一滴水匯成滄海的過程,進行到後半段時,便如同銀河自瀑布落下,激發的水聲叮鈴作響又慷慨激昂。


    不過真正令戮教主怔愣的,是那琴弦撥動間,傳來的一縷極強大的內力!


    正與他的殺意和功力相抵,絞纏成一團,像兩頭凶猛廝咬的巨獸——


    戮教主這時看去,才發覺謝虛身上氣息仍如同一口深潭,毫無波動;但那柄琴上卻似含著極深厚的內力,借著曲調而從無形至有形,給他帶來了極大的威脅。


    他的確是看走了眼,沒想到謝虛竟是千百種武功路數中,最最詭異的音修!


    戮教主也隻在當年還入主中原武林時,見過一個音修俠客。他的武器是一柄箜篌,殺人於無形中,折損他不少大將,救出了堪稱中原門派砥柱的四大掌門,最後,竟也讓那音修逃掉了。


    時隔多年,他再入中原時,竟又碰見了一名音修!


    而且……戮教主猶豫地看了一眼謝虛的青玉琴,覺得這樂器可比那箜篌大太多了,隻怕謝虛會更難纏才對。


    第205章 天下第一(二十三)


    琴音悅耳,而其中蘊含的強大內力卻讓一首曲調變得危機四伏起來。那縷功力和戮教主的殺意纏鬥在一處;隨著琴音漸漸急促,也變得鋒芒畢露的淩厲。


    最後,竟是向來無法無天的戮教主先退了一步,那雙茶色的眼睛含著惱怒,隻掩藏更深的,卻是忌憚與打量。


    他看謝虛的身形,並不似用了什麽縮骨的功法遮掩年紀。眼前人是貨真價實的少年,卻已有了能與他相敵的深厚內力。


    中原武林,果真是人才輩出。


    就在戮教主在猜測謝虛的來曆時,他那些潛伏在數尺之外的暗衛,卻都是發出痛苦的一聲悶哼,以手按壓胸口,幾乎要狼狽的從房頂上落下來。


    這些暗衛與旁的護衛不同,是從小便和戮教主養在一塊,又喂了血蠱,可替戮教主承受致命的傷勢,並且戮教主也與其相通心緒,能隨時探查到暗衛的情緒。他此次前來中原武林,雖有義子相伴,卻也帶上這幾個手下以備周全。


    而這時,戮教主自然能察覺到暗衛受到的侵襲。他們受主人的情緒感染,對謝虛同樣充滿敵意,就在方才,竟是被那琴音內力震傷心腑,若不是及時轉還回來護住心脈,隻怕現在一個個都要疼得暈過去了!


    戮教主眯了眯眼,眸裏的殺意幾乎要收攏不住。


    他沒想到謝虛和他抗衡便罷,竟還有心思出手應對暗衛,不愧是殺人無形的詭異音修,要穿隔數百步傷人性命,幾乎如同傳說中的第一功法般。


    “好、好。”戮教主簡直是怒極反笑。


    戮念念這時也察覺出不對勁了。


    他方才隻意識到了義父出手,卻沒想到謝虛竟還反擊了,此時正有些擔憂地望向他的義父,像是要隨時出手攔一攔般。


    戮念念不想謝虛活過了之前那一劫,卻丟了性命在義父手中。


    秋池水已是麵色複雜難辨了。


    若這是在塞外,恐怕戮教主不管不顧也要將心腹大患去除;但這裏是在中原,他二十年前吃過虧,自然投鼠忌器許多,不肯再栽一次跟頭。於是語調竟一時顯得十分客氣,他詢問道:“不知謝公子,師承何人?”


    他的琴……


    謝虛想了想道:“沐雲公子。”


    秋池水:“……”


    戮教主當然不知道沐雲公子是誰。


    他退出中原武林委實太久了,知曉的那些頂流高手,還都是二十年前的人。近些年入他耳的年少英才,也不過是融雪城的那位年輕城主,和秋月十二樓擅用蠱的掌門人。


    但他即便不知曉沐雲公子的名號,也能從這兩字中窺見些許信息出來。思索片刻,戮教主似不經意地詢問道:“沐雲公子——難道是牧雲城的那位?”


    牧雲城是曾經的天下第一城,堪稱“海上仙城”,已隱世有百年有餘,曆屆城主中便出過一名音修,隻是那是往上數五輩的事了。


    謝虛剛想答“不是”,又想到他其實並不清楚沐雲公子的來曆,便下意識看向了秋先生。


    秋池水:“……”求你了祖宗,別看我,我連牧雲城是什麽地都不清楚。


    於是謝虛如實回複:“不知道。”


    戮教主當然不會相信謝虛真的不知道。


    但他清楚,今天怕是問不出什麽來。於是目光落在身旁自己的義子身上,感慨念念還是太不知這江湖險惡,麵上露出些微歎息神色,放了謝虛回去,尚且能神色自若地還讓謝虛回去好好“養病。”


    謝虛將青玉琴抱起,銀亮的琴弦剛上過一層油,顯然是被養護得極好,襯得弦上一雙修長十指也白淨漂亮的驚人。


    謝虛有些不清楚,他今日的表現是否尚可,隻是看著幾位客人,倒不像是很開心的樣子。


    分明先前還誇了他的琴好。


    秋池水求之不得,暗自使了眼色讓謝虛立即離開。


    謝虛抱著琴,微頓了一下。


    他倏然回過頭,少年的聲音清雅溫潤,是一種動人的悅耳聲調;他詢問道:“您開心嗎?”


    戮念念覺得他是在問自己,下意識地便點了點頭。


    能見到謝虛,他的情緒似乎從一開始便處於十分高漲愉悅的狀態。


    戮教主卻覺得自己被挑釁了。


    骨子裏的暴虐和專製讓他的臉色刹那間威嚴起來,隻瞬息間,一枚裹挾著內力的暗器便向著謝虛的眉心射去。


    其實隻出手的瞬間,連戮教主自己都未想到,那枚暗器竟是能夠著那深不可測的音修。


    青玉琴雖然不沉,謝虛一個男子的氣力抱住綽綽有餘,卻的確很大,橫著過來幾乎遮住了謝虛的上半身,隻露出膚色凝白的一截脖頸,麵部更是毫無防備。


    何況謝虛也掩藏在台後,見到一些小倌獻藝後,客人拋擲銀裸子的場景,自然沒想到戮教主丟擲過來的東西,其實是暗器,不存在躲閃。反倒是在暗器落在麵具的額頭部位後,下意識地騰出半隻手去接——


    周邊似乎寂靜了瞬間。


    因為謝虛臉上那嚴絲合縫的銀質麵具,在被暗器擊中後,頓時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輕響,竟是從中間裂了開來。


    “哐啷”一聲,成兩半的麵具靜靜橫陳在地麵上。


    一摘下麵具,麵頰便觸見了溫柔涼風,爽快得很。隻是這時,卻是萬籟俱寂,連謝虛都下意識保持了沉默。


    畢竟謊言被客人發現,並不是什麽值得炫耀的事。


    旁人第一時間看見的,卻是那張極美的臉。


    烏發雪膚,每一處都生得如同清風霽月般完美,是讓人魂牽夢縈、神魂顛倒的美。


    戮念念身為男子,隻因一張過於明豔的樣貌便惹人非議。他素來厭惡別人用目光打量他,便是滿含柔情的誇讚,也會令他不適。自他成為血鹿堂主後,便再也少見那些愛嚼舌根的人議論他的樣貌,可現在……戮念念居然也可以理解那些人的想法了。


    這世上的確是有人生得讓人挪不開眼的豔麗的。


    推己及人,戮念念垂眸,將眼底的驚豔遮住。隻一字一句的開口,聲如寒冰:“你是誰?”


    “……”


    抱著琴的美人半晌才答:“謝虛。”


    那神色竟似有些無奈。


    戮念念聽到他的話,這才忍不住又抬起頭細看,發現雖是與印象中截然不同,但那眉眼的確與謝虛極像——一時,竟有些慌亂起來。


    謝虛的額上,還印著一點紅痕,是方才暗器的內勁未停,才將他的額頭打紅了。雪白的麵容上,便隻有那麽一點胭紅,好似不小心拭上的脂粉,頓時生出無限的勾人意味來。將那如謫仙般的人物,都拉下了凡塵。


    戮念念又不敢看了。


    戮教主久久未動。


    他好似全身都僵住了,目光落在謝虛身上時,滿是震驚。


    他灰色的眸眼裏雖有驚豔,更多的卻是一種不敢置信的惆悵和懷念,那神情就如同看著自己景仰已久也逝世已久的前輩,突然又出現在了自己的眼前。


    戮教主已是失神地站起,死死盯著謝虛。他的麵容緊繃,流露出眼角的細紋,已是有一股滄桑風霜的意味。唇抿緊了,甚至有些發白,拳頭緊握地打顫。


    他問道:“你、你姓謝對不對?”


    謝虛不知道客人為什麽還要再問一遍,不過發現對方幾乎是期待到恐懼地看著自己,眼中甚至有分退懼掙紮後,還是應道:“嗯。”


    戮教主突然便似放下心防般笑了起來。這樣窮凶極惡的人,露出笑容也與普通的中年長輩沒什麽兩樣。他的目光滿是懷念,感慨道:“你與他……長得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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