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春天,姑姑從王小倜事件中解脫出來,重回公社衛生院婦產科工作。但那兩年,公社四十多個村莊,沒有一個嬰兒出生。原因嗎,自然是饑餓。因為饑餓,女人們沒了例假;因為饑餓,男人們成了太監。公社衛生院的婦科,隻有姑姑和一個姓黃的中年女醫生。那姓黃的女醫生是名牌醫學院畢業,但因為家庭出身不好,自己又是右派,所以被貶到了鄉下。姑姑每次提起她,氣就不打一處來。姑姑說她脾氣古怪,要不就是一整天不說一句話,要不就是尖酸刻薄、滔滔不絕,對著一個痰盂,也能發表長篇大論。


    大奶奶去世之後,姑姑很少回來。但每逢家裏有點好吃的,母親總是讓姐姐去送給姑姑。有一次,父親在田野裏撿到了半隻野兔,估計是老鷹吃剩下的。母親從地裏挖來半筐野菜,和兔肉一起煮了。母親盛了一碗兔肉,用包袱包了,讓姐姐去送,姐姐不願去。我自告奮勇。母親說,你去可以,但你不要在路上偷吃,另外你走路要看腳下,不要把碗給我砸了。


    從我們村子到公社衛生院有十裏路。起初我一路小跑,想在兔肉未涼前趕到。但跑了一會兒,便雙腿發沉,肚子裏隆隆的響,渾身冒冷汗、頭暈眼花。我餓了,早晨喝下的兩碗野菜粥已經消化完了。而此時,兔肉的香氣透過包袱散發出來。有兩個我在辯論,打架,一個我說:吃一塊,就一塊;另一個我說:不行,要做一個誠實的孩子,要聽母親的話。有好幾次我的手已經要解開包袱的結了,但母親的眼神突現在我腦海裏。從我們村通往衛生院公路兩側,栽種著一排排桑樹,桑葉早已被饑民采光,我折下一根枝條,咀嚼著,苦澀難以下咽。但這時我看到桑樹幹上有一隻剛剛從殼中蛻出來的蟬,嫩黃的顏色,翅膀還沒幹。我大喜,扔下枝條,將那蟬捂在手裏,想也沒想就塞進嘴裏。蟬是我們的美味佳肴,高級補品,但需要燒熟後吃。我生吃活蟬,省了火,省了時間。活蟬的味道鮮美,而且,我相信,營養也比燒熟的蟬豐富。我一邊走一邊搜索著路邊的樹幹,但我再也沒找到蟬,卻撿到了一張印刷精美的彩色傳單:那傳單上,有一個容光煥發的青年男子,抱著一個貌若天仙的女人。下邊的文字說明:共匪飛行員王小倜棄暗投明,被授於國軍少校軍銜,獎賞黃金5000兩,並與著名歌星陶莉莉小姐結為神仙伴侶。我忘記了饑餓,一種莫名的激動,使我很想大聲喊叫。我在學校裏時,聽說過國民黨利用氣球往這邊空飄反動傳單的事,但沒想到被我撿到了,沒想到這反動傳單竟是如此的精美,而且,我承認,照片上那女的,的確比姑姑迷人。


    我跑進衛生院婦產科時,姑姑正和那個姓黃的女人吵架。那女人戴著一副黑邊眼鏡,鷹鉤鼻子,薄嘴唇,一張嘴就露出青紫的牙床。——後來姑姑曾多次提醒我們,寧願打光棍,也不討說話露牙床的女人做老婆。——那女人的目光陰沉,讓我的後背陣陣發涼。我聽到那女人說:你算什麽東西,竟敢指派我?老娘在醫學院學習時,你還穿開襠褲吧!


    姑姑毫不客氣地回敬她:是的,我知道你黃秋雅是資本家的大小姐,我也知道你是醫學院的校花,您是舉著小旗歡迎過日本鬼子進城吧?你大概還陪著日本軍官跳過貼麵舞吧?就在你陪著日本兵跳舞時,老娘正在平度城裏與日軍司令鬥智鬥勇!


    那女人冷笑道:誰見過了?誰見過了?誰見過你與日軍司令鬥智鬥勇了?


    姑姑說:曆史俱在,山河做證。


    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在這個時刻,將手中那張花花綠綠的傳單遞到姑姑手裏。


    你跑來幹什麽?姑姑沒好氣地問我,這是什麽玩藝兒?


    反動傳單,國民黨的反動傳單!我因興奮而嗓音顫抖地說。


    姑姑起初是隨意地瞄了一眼,但我看到她的身體猛地一震,仿佛被電打了一下子。她的眼睛瞪大了,臉色也隨之變得煞白。她像扔掉一條蛇,不,像扔掉一隻青蛙似地將那張傳單扔掉了。


    等到姑姑猛省,想去撿那張傳單時,已經晚了。


    黃秋雅撿起傳單,掃了一眼,抬頭看看姑姑,又掃了一眼傳單,那雙隱藏在厚厚的鏡片背後的眼睛裏,突然迸發出磷火似的綠光。接著,她便發出了一聲冷笑。姑姑縱身上前,去搶奪傳單,但黃秋雅一轉身就避開了。姑姑伸手抓住了黃秋雅背後的衣服,高聲喊叫:還給我!


    黃秋雅往前一掙,嗤啦一聲,褂子破了,露出了白得像青蛙肚皮一樣的脊背。


    還給我!


    黃轉過身,攥著傳單的手藏在背後,渾身顫抖著,一步步往門口挪動。同時,她陰沉而得意地說:還給你?哼!你這個狗特務!叛徒的女人!叛徒玩膩了的爛貨!你也怕了?你不賣你的“烈士遺孤”的臭味了吧?


    姑姑發瘋般地向黃秋雅撲去。


    黃秋雅跑到走廊上,尖聲吼叫著:抓特務啊!抓特務啊!


    姑姑追上去,伸手揪住了黃秋雅的頭發。黃秋雅脖子往後仰著,攥著傳單的手拚命往前伸,嘴裏發出更加淒厲的喊叫。那時候的公社衛生院隻有兩排房屋,前排門診,後排辦公。所有的人都聞聲而出。姑姑已經把黃秋雅按倒在走廊裏,騎在她腰上,拚命地搶奪傳單。


    院長跑來了。這是個禿頭頂的中年人,雙眼細長,眼下垂著兩個囊袋,嘴裏鑲著白得過份的假牙。他喊叫著:住手!你們這是幹什麽?


    姑姑似乎沒聽到院長的嗬斥,以更加猛烈的動作,掰著黃秋雅的手。黃秋雅的嘴裏發出的聲音已經不是尖叫而是哭嚎。


    萬心,住手!院長氣急敗壞地對著圍觀者吼叫著:你們都瞎眼了嗎?快把她們分開!


    上來幾個男醫生,費了很大的力氣,把姑姑從黃秋雅的身上拖開。


    上來幾個女醫生,把黃秋雅從地上架起來。


    黃秋雅的眼鏡掉了,牙縫裏流著血,深陷的眼窩裏流出混濁的淚水。但她的手依然死死地攥著那張傳單。她嚎哭著:院長,您要給我做主啊……


    姑姑衣衫淩亂,臉色慘白,腮上有兩道流血的溝槽,顯然是被黃秋雅的指甲剮的。


    萬心,到底是怎麽回事?院長問。


    姑姑慘淡一笑,兩行淚水湧出來。她把手中的幾片傳單碎屑扔在地上。一言不發,搖搖晃晃地走進婦產科。


    這時,黃秋雅像立了大功、受了大苦的英雄一樣,將手中那張揉成一團的傳單,交到院長手裏。她跪在地上,摸索自己的眼鏡。


    她把斷了一條腿的眼鏡架到鼻梁上,用手扶著。看到姑姑扔在地上的傳單碎屑,急忙膝行上前,搶到手裏,如獲至寶,爬起來。


    這是什麽玩藝兒?院長一邊抻展著傳單,一邊問。


    反動傳單,黃秋雅獻寶般地將傳單碎屑遞給院長,說,這裏還有,是那個叛逃台灣的王小倜發給萬心的傳單!


    周圍的醫生護士們發出一陣驚歎。


    院長眼睛老花,將傳單移到很遠的地方,費力地調整著視線。醫生護士們一窩蜂般圍上來。


    看什麽?有什麽好看的?都回去上班!院長將傳單收好,訓斥完眾人,又說:黃醫生,你跟我來一下。


    黃秋雅隨著院長進了辦公室,醫生護士們三三兩兩地小心議論著。


    這時,從婦產科裏傳出姑姑的嚎啕大哭聲。我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畏畏縮縮地蹭進門,看到姑姑坐在椅子上,頭伏在桌子上,一邊哭一邊用拳頭捶打桌麵。


    姑姑,我說,俺娘讓我給您送兔子肉來了。


    姑姑不理我,隻是哭。


    姑姑,我哭著說,您別哭了,您吃點兔子肉吧……


    我將手提的包袱,放在桌子,解開,將那碗兔子肉端到姑姑腦袋旁邊。


    姑姑一掄胳膊,將碗撥到地上,跌得粉碎。


    滾!滾!滾!姑姑抬起頭,大聲吼叫著:你這個混蛋!你給我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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