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茬“地瓜小孩”出生時,家長去公社落戶口,可以領到一丈六尺五寸布票、兩斤豆油。生了雙胞胎的可以獲得加倍的獎勵。家長們看著那些金黃色的豆油,撚著散發出油墨香氣的布票,一個個眼睛潮濕,心懷感激。還是新社會好啊!生了孩子還給東西,我母親說:國家缺人呢,國家等著用人呢,國家珍貴人呢。


    人民群眾心懷感激的同時,都暗暗地下了決心,一定要多生孩子,報答國家的恩情。公社糧庫保管員肖上唇的老婆——也就是我同學肖下唇的母親——已經給肖下唇生了三個妹妹,最小的那個還沒斷奶,肚子又鼓了起來。我放牛回來時,經常看到肖上唇騎著一輛破自行車從小橋上經過。他身體胖大,自行車不堪重負,發出吱吱扭扭的聲音。經常有村裏人開他的玩笑:老肖,多大年紀了?一夜也不能空?他就笑著回答:不能空,為國家造人嘛,必須不辭勞苦!


    1965年底,急劇增長的人口,讓上頭感到了壓力。新中國成立後的第一個計劃生育高潮掀了起來。政府提出口號:一個不少,兩個正好,三個多了。縣電影隊下來放電影時,也在正片之前加演幻燈片普及計劃生育知識。當銀幕上出現那些男女生殖器的誇張圖形時,黑暗中的觀眾發出一陣陣怪叫和狂笑。我們這些半大孩子跟著瞎起哄,很多年輕男女的手悄悄地握在了一起。這樣的避孕宣傳簡直就像催生的春藥,縣劇團組織了十幾個小分隊,深入到各村演出一齣小戲《半邊天》,批判重男輕女思想。


    此時姑姑已是公社衛生院婦產科主任,並兼任公社計劃生育領導小組副組長,組長是公社黨委書記秦山,他基本不管事,掛名而已,我姑姑實際上是我們公社計劃生育工作的領導者、組織者,同時也是實施者。


    姑姑那時身體略有發胖,那口令人羨慕的白牙也因無暇刷洗而發黃。她的聲音嘶啞,有了幾分男人嗓,我們經常能在高音喇叭裏聽到她的講話。


    姑姑的講話大多是以這樣幾句話開場:敲鑼賣糖,各幹一行。幹什麽吆喝什麽。三句話不離本行。我今天要講的就是計劃生育……


    那段時間裏,姑姑的群眾威信有所下降,連我們村那些深得了她的恩惠的女人們也開始說她的壞話。


    盡管姑姑不遺餘力地狠抓計劃生育,但收效甚微,老鄉們根本不接茬。縣劇團到我們村演出,當那女主角在台上高唱: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時,王肝的爹王腳在台下高聲叫罵:放屁!都一樣?誰敢說都一樣?!——台下群眾群起響應,胡吵鬧,亂嚷叫。磚頭瓦片,齊齊地扔到台上。演員抱頭鼠竄。王腳那天喝了半斤白酒,仗著酒勁兒,野性發作,分開眾人,跳上舞台,前仰後合,指手畫腳,發表演說:你們管天管地,還能管著老百姓生孩子?有本事你們找根麻繩把女人的家什都縫上吧。台下觀眾哄堂大笑。王腳更來了狗精神,從舞台上撿起一塊瓦片,瞄準那盞掛在幕前橫杆上、放射出耀眼光芒的汽燈,猛地投上去。汽燈應聲熄滅,台上台下一團漆黑。——為此王腳被拘留半個月,放出來後,他依然不服,氣洶洶地逢人便說:有本事把老子的雞巴割了去!


    前些年,姑姑回家,前呼後擁;如今,姑姑偶爾回家,人們冷冷地避著她。我母親勸道:他姑姑,計劃生育這事兒,是你自己琢磨出來的呢,還是上頭讓幹的?


    什麽叫“自己琢磨出來的”?姑姑氣憤地說,這是黨的號召,毛主席的指示,國家的政策。毛主席說:人類應該控製自己,做到有計劃的增長。


    我母親搖搖頭,說:自古到今,生孩子都是天經地義的事。大漢朝時,皇帝下詔,民間女子,滿十三歲必須結婚,如果不結婚,就拿女子的父兄是問。如果女人不生孩子,國家到哪裏去征兵?天天宣傳美國要來打我們,天天吆喝著解放台灣,女人都不讓生孩子了,兵丁從哪裏來?沒了兵丁,誰去抵抗美國侵略?誰去解放台灣?


    嫂子,你這些陳詞濫調,就別給我囉嗦了。姑姑說,毛主席總比你高明吧?毛主席說:人口非控製不可!無組織無紀律,這樣下去,我看人類是要提前毀掉的。


    毛主席說:人多力量大,人多好辦事,人是活寶,有人有世界!我母親說,毛主席還說:不讓老天下雨是不對的,不讓女人養孩子也是不對的。


    我姑姑哭笑不得地說:嫂子,你這是偽造毛主席語錄,矯傳聖旨,在過去是要砍頭的。我們也沒說不讓大家生孩子,隻是讓大家少生,有計劃地生。


    人一輩子生幾個孩子,都是命中注定的。我母親說,這還用得著你們計劃?我看你們是瞎子點燈——白費蠟。


    姑姑們的努力,也確如母親所言,是白費財力,還落下罵名。剛開始時她們將免費的避孕套發給各村的婦女主任,讓她們分發給育齡婦女,並要求她們的丈夫戴上套子行事。但這些避孕套要麽被扔進豬圈,要麽被當成氣球吹起來,並塗上顏色,成了孩子們的玩具。姑姑她們也曾挨家挨戶發送女用避孕藥,但婦女們都嫌副作用太大而抗拒服用。即便當場逼著她們吞下去,但一轉身,她們就用手指或筷子探喉,將那藥片吐出來。於是,結紮男子輸精管的技術便應運而生。


    那時候,村裏盛傳,男紮技術是我姑姑與黃秋雅共同發明的。也有人說,黃秋雅的貢獻是理論構想,我姑姑的貢獻在臨床實踐。肖下唇煞有介事地對我們說:她們倆,都是沒結過婚的變態女人,看到別人夫妻雙雙她們心中嫉恨,所以發明了絕戶計。肖下唇說我姑姑和黃秋雅先是在小公豬身上做實驗,又在公猴子身上做實驗,最後,她們在十個死囚犯身上做實驗,試驗成功後,那十個死囚被改判為無期徒刑。當然,很快我們就知道,肖下唇是胡說八道。


    那些日子裏,廣播喇叭裏經常傳出姑姑的叫喊:各大隊幹部請注意,各大隊幹部請注意:根據公社計劃生育領導小組第八次會議精神,凡是老婆生過三個孩子及超過三個孩子的男人,都要到公社衛生院實行結紮手術。手術後,補助二十元營養費,休息一周,工分照記……


    聽到廣播的男人們,聚在一起發牢騷:媽的,有劁豬的,有閹牛的,有騸騾子騸馬的,哪裏見過騸人的?我們也不想進皇宮當太監,騸我們幹什麽?當村裏的計生幹部對他們解釋結紮隻是把——他們瞪著眼反駁道:你們現在說得好聽,隻怕一上了床子,麻藥一打,恐怕不止是我們的蛋子,連我們的雞巴也要被她們割了去!到了那時候,我們就隻能像老娘們一樣蹲著撒尿了。


    非常有利於婦女、手術簡便、後遺症很少的男紮手術,遇到了重重障礙。姑姑她們在衛生院掃榻以待,但沒有一個人來。縣計劃生育指揮部每天電話催報數字,對姑姑的工作極為不滿。公社黨委為此專門召開會議,做出了兩項決議:一是男子結紮要從公社領導開始,然後推廣到一般幹部和普通職工。村裏則由大隊幹部帶頭,然後推廣到一般群眾。二是要對那些抗拒男紮、製造和傳播謠言的人實行無產階級專政,對那些符合結紮條件但拒不結紮的,先由大隊停止勞動權,如果還不服從,就扣掉口糧。幹部抗拒,撤銷職務;職工抗拒,開除公職;黨員抗拒,開除黨籍。


    公社黨委書記秦山親自發表廣播講話。他說計劃生育是關係到國計民生的大事,社直各部門、各大隊必須高度重視,符合男紮條件的幹部、黨員要帶頭先紮,給群眾做好表率。秦山突然變化了腔調,用聊家常的口吻說,同誌們,譬如說我吧,老婆已經因病做了子宮切除手術,但為了打消群眾對男紮的恐懼,我決定,明天上午就去衛生院結紮。


    秦書記在講話中,還要求共青團、婦聯、學校積極配合,大力宣傳,掀起一個轟轟烈烈的“男紮”高潮。就像曆次運動一樣,我們學校最有文才的薛老師編出了快板詩,我們用最快的速度背熟,然後四個一組,每人手持一個用紙殼或鐵皮卷成的喇叭筒子,爬到房頂上,樹梢上,大聲喊叫:社員同誌不要慌,社員同誌不要忙。男紮手術很簡單,絕對不是騸牛羊。小小刀口半寸長,十五分鍾下病床。不出血,不流汗,當天就能把活幹……


    在那個不平凡的春天裏,姑姑說全公社共做了六百四十八例男紮手術,由她親自操刀的隻有三百一十例。姑姑說,事實上,隻要把道理講透、把政策定好、領導帶了頭、層層抓落實,群眾還是通情達理的。她做了那麽多例手術,絕大多數人是在村幹部和單位領導帶領下走來的,真正調皮搗蛋的,動用了一點強製措施的,隻有兩例。一例是我們村的車把式王腳,一例是糧庫保管員肖上唇。


    王腳仗著家庭出身好,既反動又囂張。他從拘留所被放出來後就放出狂話,誰敢逼他去結紮,他就跟誰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我的朋友王肝,因為迷戀我姑姑的助手小獅子,在感情上往姑姑這邊傾斜。他親自動員父親去結紮,結果挨了兩巴掌。王肝逃出家門,王腳手持大鞭追趕。追到村頭池塘,父子倆隔水大罵。王腳:你這狗日的,竟敢動員你爹結紮!王肝:你說我是狗日的,我就是狗日的。王腳一想,罵兒子等於罵自己,便繞塘追趕。爺兒倆團團旋轉,仿佛推磨。圍觀者甚多,添油加醋,煽風點火,引起一陣陣笑聲。


    王肝從家裏偷出一把鋒利的馬刀,交給村支書袁臉,說這是他爹準備的凶器。王肝說我爹說誰敢讓他去結紮他就用這把刀劈了誰。袁臉不敢怠慢,拿著刀去了公社,向黨委書記秦山和我姑姑匯報。秦山憤怒地拍了桌子,說:反了他了!破壞計劃生育就是反革命!姑姑說:不把王腳解決了,局麵就難以打開。袁臉稱是,說村裏那些該當結紮的男人們都在看著王腳呢。秦書記說:抓這個反麵典型。


    公社公安員老寧腰掛匣槍,前來助陣,村支書袁臉率領婦女主任、民兵連長、四個民兵,衝進王腳的家。


    王腳的老婆抱著一個吃奶的女孩,正在樹蔭下編草辮,見來者洶洶,扔下手中活,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王肝站在房簷下,一聲不吭。


    王膽坐在堂屋門檻上,拿著一個小鏡子,照她那張小巧而秀麗的臉。


    王腳,袁臉喊,出來吧,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公社寧公安都來了,你逃過了今天,也逃不過明天。男子漢大丈夫,不如索性爽利些。


    婦女主任對王腳女人說:方蓮花,別嚎了。讓你男人出來吧。


    屋子裏沒有動靜。袁臉看看寧公安。寧公安一揮手,四個民兵提著繩子衝進屋子。


    這時,站在房簷下的王肝對著寧公安施了一個眼色,並對著牆角豬圈那兒呶了呶。


    寧公安雖然一條腿短一條腿長,但行動非常敏捷。他幾個箭步竄到豬圈門口,掏出匣槍,厲聲喝道:王腳,出來!


    王腳頂著一腦袋蜘蛛網鑽出來。四個民兵提著繩子圍過來。


    王腳抹一把臉上的汗水,怒衝衝地說:寧瘸子,你咋呼什麽?你拿著塊破鐵老子就怕你不成?


    沒讓你怕,老寧道,乖乖地跟我走,啥事也沒有。


    不乖乖地怎麽著?難道你還敢開槍?王腳用手指點著褲襠,說,有本事往這裏打,老子寧願被你用槍子兒打掉也不願被那幾個老娘們用刀子割去。


    婦女主任說:王腳,你別胡攪蠻纏了,男紮,就是把那根管兒紮上……


    該把你那個家什縫上!王腳指點著婦女主任的褲襠,粗野地罵道。


    寧公安晃晃手中的槍,下令:上,捆起來。


    我看你們誰敢?!王腳回身抄起一張鐵鍁,平端著,雙眼發綠,說,誰上我就鏟掉誰的頭!


    這時,袖珍女孩王膽,拿著她那麵小鏡子站起來。那時她已經十三歲,身高隻有70厘米。她的身體雖然矮小,但長得十分勻稱,仿佛一個來自小人國的小美人。她用小鏡子將一束強烈的陽光反射到王腳臉上。她的嘴裏同時發出一陣細弱的、天真無邪的笑聲。


    趁著王腳眼睛被強光照射、不能視物的當口,四個民兵一擁而上,奪下他手中的鐵鍁並反剪了他的雙臂。


    正當民兵試圖用繩子捆綁他的雙臂時,他突然放聲大哭起來。他的哭聲沉痛,令趴在他家院牆上、圍在他家大門口看熱鬧的人們也跟著心中難過。民兵們手提繩子,一時不知所措。


    袁臉說:王腳,你還算個男子漢嗎?這麽點小手術就把你嚇成這樣!老子已經帶頭做了,什麽都不影響,你若不信,就讓你老婆問我老婆去!


    爺們,別說了,王腳哭著說,我跟你們去就是了。


    姑姑說,肖上唇這雜種,是社直機關的反麵典型,他仗著自己給八路軍地下醫院抬過擔架那點事兒,死磨硬抗。但當公社黨委研究決定要開除他的公職將他下放回村務農時,他自己騎著輛破自行車跑到衛生院來了。姑姑說,他指名要我給他做手術。他是個色鬼,流氓,滿嘴下流話。他上手術台前還追著小獅子問:姑娘,我弄不明白,俗言道“精滿自流”,可你們把輸精管給我紮起來,我那些精液怎麽辦?會不會把我的肚子脹破?


    小獅子滿臉通紅地望著我。我說:備皮!


    給他備皮時他竟然勃起了。小獅子沒見過這種陣勢,扔下刀子躲到一邊。我說:你思想健康點!他無賴地說:我思想很健康,它自己要硬,我有什麽辦法?——好吧,姑姑說她拿起一柄橡皮錘,對準了,漫不經心地敲了一下,那東西頓時就萎了。


    姑姑說,我對天發誓,王腳和肖上唇的手術,我做得非常認真,非常成功,但手術之後,王腳一直彎著腰,說我把他的神經給捅壞了;肖上唇,不斷地來醫院鬧事,還多次到縣裏上訪,說我把他性功能破壞了……這兩個家夥,姑姑說,王腳有可能是心理問題,那肖上唇,純粹是胡攪蠻纏。“文化大革命”中他當紅衛兵頭頭那陣子,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姑娘。如果沒結紮,他還有所忌憚,怕給人搞大了肚子不好收場,結紮後,他真是無所顧忌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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