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肝單戀小獅子,做出了許多古怪的事,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成為人們恥笑的對象。但我從不恥笑他,我心中充滿對他的同情和敬重。我認為他是一個既生不逢時又生不逢地的天才,一個用情專一、如果機緣湊巧足可以譜寫出傳唱千古的愛情詩篇的情種。


    當我們尚在孩提、對男女情事還處於懵懂狀態時,王肝就情竇初開,愛上了小獅子。我記得多年前他那句感歎:小獅子真美麗啊!客觀地講,小獅子實在不美麗,甚至連好看都算不上。我姑姑曾試圖把她介紹給我,我以她是王肝的夢中情人為借口婉拒。實際上我是看不上她。但她在王肝眼裏是天下第一美人,說文雅點,這叫情人眼裏出西施;說粗俗點,這叫王八瞅綠豆,看對眼了。


    王肝將第一封寫給小獅子的情書投進郵箱之後,心情非常激動,將我拉到河堤上,對我暢敘情懷。那是一九七零年夏天,我們剛從農業中學畢業。河裏洪水滔滔,水麵上漂浮著莊稼秸稈,動物屍體,有一隻孤獨的海鷗默默地飛行著。河邊的穩水中,王仁美的父親坐在那兒釣魚。我們的師弟李手蹲在一邊觀看。


    要不要告訴李手?


    他是小孩子,不懂。


    我們爬上了生在河堤半腰上那棵老柳樹,並排坐在一根伸向河麵的樹杈上。樹枝下垂到水中,在水麵上激起一道道瞬息萬變的波紋。


    什麽事?快說。


    你先發誓,替我保守秘密。


    好,我發誓:如果我泄露了王肝的秘密,就讓我掉到河裏淹死。


    我今天……我終於將寄給她的信投進了郵筒……王肝臉色蒼白,嘴唇顫抖著說。


    給誰的信呀?這麽莊嚴,是寫給毛主席的麽?


    你想到哪裏去了!王肝道:毛主席與我有什麽關係?是寫給她的,她!


    她是誰呀,我著急地問。


    你發過誓了,永不泄露我的秘密——


    ——永不泄露。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別賣關子了。


    她,她啊……王肝雙眼放射著奇異的光芒,心馳神往地說:她就是我的小獅子……


    你給她寫信幹什麽?要娶她做老婆嗎?


    功利,太功利了!王肝動情地說:獅子,我最親愛的小獅子,我願意用我年輕的生命全力以赴地熱愛著的小獅子……我的親人,最親的人,請你原諒我,我已經在你的名字上吻了一百遍……


    我感到身上一陣陣發冷,胳膊上爆出了一層雞皮疙瘩。王肝顯然是在背誦他的信,雙手摟著樹幹,臉貼在粗糙的樹皮上,眼睛裏閃爍著淚花。


    ……自從我在小跑家第一次見到你之後,我就被你迷住了。從那一刻起,直到現在,直至永遠,我這顆心,就全部屬於你了。你如果想吃我的心,我就會毫不猶豫地扒給你……我迷戀你緋紅的臉膛、生動的鼻頭、嬌嫩的雙唇、蓬鬆的頭發、亮晶晶的眼睛,迷戀你的聲音,你的氣味,你的笑容。你一笑,我就感到頭暈目眩,恨不得跪在地上,抱住你的雙腿,仰望你的笑臉……


    王師傅將魚竿猛地往後一掄,亮晶晶的釣線彈出一串串水珠,在陽光中閃爍,宛若珍珠。釣鉤上掛著一隻茶碗口大小、淺黃色的小鱉,猛地砸在河堤上。那隻小鱉大概被摔暈了,仰麵朝天,露出白色的肚腹,蹬崴著四隻小爪,既可憐又可愛。


    李手歡呼著:鱉!


    小獅子,我最親愛的人,我是一個農民的兒子,出身低賤,而你是婦科醫生,吃商品糧,咱倆的社會地位相差懸殊,你對我,也許根本不屑一顧,也許讀罷我的信後,會從你那可愛的小嘴裏發出一聲冷笑,然後把我的信撕成碎片;你或許,收到我的信後連看都不看就扔進垃圾簍裏,但我還是要告訴你,親愛的,最最親愛的,隻要你接受了我的愛,我就如同猛虎插上了翅膀,駿馬配上了雕鞍,我就會獲得無窮無盡的力量,就像打了一針小公雞的血,精神抖擻,意氣風發,麵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我相信在你的鼓勵下,我會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成為一個吃商品糧的人,與你站在一起……


    哎,你們倆在樹上幹什麽?朗讀小說嗎?李手發現了我們,大聲問。


    ……如果你不答應我,最親愛的,我不會退卻,不會放棄,我會默默地追隨著你,你走到哪裏,我就跟到哪裏,我會跪在地上親吻你的腳印,我會站在你窗前,注視著室內的燈光,從它亮起,到它熄滅,我要把自己變成一根蠟燭,為你燃燒,直至燃盡。最親愛的,如果我為你吐血而死,你如果能開恩,到我墳頭前看一眼,我就心滿意足了。如果你能為我流出一滴眼淚,我就死而無憾,你的眼淚,最親愛的,就是讓我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


    我胳膊上的雞皮疙瘩消失了。我的心,漸漸被他的癡情朗誦所感動。想不到他竟會愛上小獅子而且愛得如癡如醉,想不到他竟然有這麽好的文采,竟然能把一封情書寫得如泣如訴。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感到青春的大門對著我隆隆敞開了,王肝是我的引路人。雖然那時我不懂愛情,但愛情的燦爛光華,吸引著我奮不顧身地撲上前去,猶如投向烈火的飛蛾。


    你這樣愛她,她也一定會愛你的,我說。


    真的嗎?他緊緊地抓住我的手,眼睛閃爍著光芒,說,她真的會愛我嗎?


    會的,一定會的,我用力回握著他的手說,如果實在不行,我替你找我姑姑去說媒,她最聽我姑姑的話。


    不要,千萬不要,他說,我不希望借助任何人的力量。強扭的瓜不甜。我要用我堅持不懈的努力,贏得她的心。


    李手仰著臉問我們:你們倆在上邊搞什麽鬼名堂?


    王師傅抓起一把泥,對著我們投上來:別吵吵!把魚都給我嚇跑了!


    從河的下遊,駛上來一艘漆成紅藍雙色的鐵皮機動船。船上的機器發出急促的“波波”聲響,讓人感到一種莫名的焦灼和恐慌。河水湍急,船逆流而上,行進遲緩。船頭激起很大的白浪花,兩道田塍般的細浪,從船體兩側分開,然後又漸漸合攏。河麵上浮動著淡藍色的煙霧,一股燃燒柴油的氣味,擴散至我們唇邊。十幾隻灰色的海鷗跟隨著小船盤旋飛翔。


    這是公社計劃生育小組的專用船,也是姑姑的專用船,當然,小獅子也在船上。為了防止汛期石橋淹沒、兩岸交通隔斷時發生違規懷孕以及其他料想不到的問題,為了保持我們公社不發生一起超計劃生育,為了這麵計生戰線上鮮豔的旗幟,縣裏特意為姑姑配備了這艘船。船上有一個小小的艙,艙裏有兩排覆著人造皮革的座位,船尾裝著一台12馬力的柴油機,船頭安裝著兩個高音喇叭。喇叭裏播放著一首歌頌毛主席的歌曲。那是一首湖南民歌,旋律優美,悅耳動聽。船頭拐了一個彎,向我們村子靠攏。音樂聲突然停止。片刻寂靜,機器聲愈加刺耳。突然,響起了姑姑嘶啞的聲音: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人類要控製自己,做到有計劃的增長……


    從姑姑的船在我們視線裏出現那一刻開始,王肝便不言語了。我看到他的身體在顫抖。他半張著嘴,濕漉漉的眼睛緊盯著船。越過中流的瞬間,船體傾斜,王肝嘴裏發出驚呼,身體緊張,仿佛隨時要跳下河去。船在上流緩水中調過頭,輕快地向我們駛過來。柴油機的鳴叫聲平穩而均勻。姑姑來了。小獅子來了。


    駕駛機動船的是那個我們都熟悉的人——秦河。“文革”後期,他哥恢複了公社書記職務。有一個在集市上乞討的弟弟,不管他的乞討方式是如何高雅,也讓書記臉上無光。據說兄弟倆進行了談判,秦河提出了一個古怪的要求:安排我到公社衛生院婦科工作。——你是個男人,如何到婦科工作?——有很多婦科醫生都是男人——你不懂醫術——我為什麽要懂醫術?——就這樣,他成了這艘計劃生育工作船的專職駕駛員。在日後的漫長歲月裏,這個人一直跟隨著姑姑,有船可開的日子裏他開船,無船可開的日子裏,他坐在船上發呆。


    他的頭發依然中分著,像那些電影裏常見的“五四”青年。盛夏的天氣,他依然穿著那身厚華達呢的藍色學生製服,口袋裏依然插著兩支筆——一支鋼筆一支雙色圓珠筆——他的臉色似乎比我上次見時黑了一些。他手握方向盤,讓船體慢慢地向河邊靠攏,向這棵歪脖子老柳樹靠攏。柴油機轉速減緩,高音喇叭裏放出的聲音更加高亢,震動得我們的耳膜嗡嗡作響。


    在歪脖子柳樹西側,有一個根據公社指示、專為停泊計生船而搭建的臨時碼頭。四根粗大的木頭立在水中,木頭上用鐵絲綁著橫木,橫木上敷著木板。秦河用繩子固定好船隻,站在船頭上。機器聲停止,喇叭聲停止。我們重新聽到了河水的喧嘩與海鷗的尖叫。


    第一個從船艙中鑽出的是姑姑。船體搖擺,她的身體搖晃,秦河伸出一隻手,想去扶持她,但被她撥開了。姑姑縱身一跳,上了木碼頭。她的身體雖已發福,但行動依然矯健。我看到姑姑額頭上有一圈繃帶,發出刺目的白光。


    第二個從艙中鑽出來的就是小獅子。她身體矮胖,背著一個巨大的藥箱,顯得身體更矮。她雖然比姑姑年輕許多但動作比姑姑笨拙。就是她讓王肝摟著樹幹、臉色蒼白,眼睛裏盈滿淚水。


    第三個從船艙裏鑽出來的是黃秋雅。幾年不見,她的腰已佝僂,腦袋前探,雙腿彎曲,動作遲緩。她站在船上,身體搖晃著,雙手揮舞著,仿佛隨時都會跌倒。看樣子她也要上岸,但她的腿難以完成從船頭到木碼頭的一跨。秦河冷冷地看著,不施援手。她彎腰,伸出兩隻手,像大猩猩一樣,抓住木碼頭的邊緣。這時,姑姑粗聲粗氣地說,老黃,你在船上待著吧。姑姑沒有回頭,繼續發布命令:好好看著她,別讓她跑了。


    姑姑的命令顯然是對秦河和黃秋雅二人而發,因為我看到秦河立即彎腰往艙中探看。這時,我聽到了從船艙中傳出一個女人低低的抽泣。


    姑姑上了岸,大步流星,沿著河堤東去。小獅子一溜小跑,方能跟上姑姑的步伐。我看到了姑姑額頭的血染紅了繃帶,她臉上肌肉僵硬,目光犀利,麵部的表情堅毅,也似乎是凶狠。當然,王肝看不到我姑姑,他的目光追隨著小獅子。他嘴角哆嗦不止,口裏念念有詞。我有點可憐他,但更多的是感動,那時我遠不能理解,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竟然會神魂顛倒成那般摸樣。


    事後我們知道,姑姑的頭,是在那個解放前出過很多土匪、民風凶悍的東風村,被一個已經生了三個女孩、妻子又懷了四胎的男人用棍子打破的。此人姓張名拳,生著兩隻牛眼,家庭出身好,是村子裏無人敢惹的強漢。東風村所有育齡婦女,生過二胎的,如果有男孩,大都已結紮,如果二胎都是女孩的,姑姑說她們充分考慮到了農村的實際情況,不強行結紮,但必須戴環。生過三胎的,即便三胎全是女孩,也必須結紮。全公社五十多個村莊,隻有這張拳的老婆,既不結紮,也不放環,而且還懷了孕。姑姑她們冒著大雨,駕船至東風村時,就是要把這張拳之妻,動員到衛生院做人工流產手術。姑姑的船還在途中時,公社黨委書記秦山就打電話給東風村的支部書記張金牙,下達了死命令,讓他動員一切力量,可以動用一切手段,把張拳妻弄到公社流產。姑姑說那張拳手持一根帶刺的槐木棍子,把守門戶,兩眼通紅,瘋狂叫囂。張金牙和村裏的民兵遠遠地圍著,但無人敢近前。那三個女孩,都跪在門口,用仿佛事先編好的詞兒,一把鼻涕一把淚水,齊聲哭喊著:好心的大爺大叔、大娘大嬸子、大哥大姐姐們——饒了俺娘吧——俺娘有嚴重的風濕性心髒病——一做人流——非死不可——俺娘一死,俺們就成了沒娘的孩子啦——姑姑說,張拳導演的苦肉計效果很好,圍觀的女人們,有許多流了眼淚。當然也有許多不服氣的。那些生了二胎就被放環的、那些生了三胎就被結紮的,都為張拳家懷了四胎而憤憤不平。姑姑說,一碗水必須端平,如果讓張拳家的第四胎生出來,我會被那些老娘們活剝了皮!如果讓張拳家得逞,紅旗落地事小,計劃生育工作無法進行是大事。姑姑說,所以我,一揮手,帶著小獅子和黃秋雅對著張拳走過去。小獅子這孩子,有膽有識,對我忠誠,衝上前去,要替我擋棍子,被我撥拉到身後。黃秋雅,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搞點技術還可以,真到了刺刀見紅的關口,骨頭都嚇酥了。姑姑對著張拳,大踏步前進。他罵我的話,那可是太難聽了,姑姑說,對你們重複,髒了你們的耳朵,也髒了我的嘴。當時我心硬如鐵,將個人的安危置之度外。張拳,隨你罵吧,婊子,母狗,殺人魔王,這些侮辱性的稱號,我照單全收,但是,你老婆必須跟我走。去哪裏?公社衛生院。


    姑姑直視著張拳那張猙獰的臉,一步步逼近。那三個女孩哭叫著撲上來,嘴裏都是髒話,兩個小的,每人抱住姑姑一條腿;那個大的,用腦袋碰撞姑姑的肚子。姑姑掙紮著,但那三個女孩像水蛭一樣附在她的身上。姑姑感到膝蓋一陣刺痛,知道是被那女孩咬了。肚子又被撞了一頭,姑姑朝後跌倒,仰麵朝天。小獅子抓住大女孩的脖子,把她甩到一邊去,但那女孩隨即撲到她身上,依然是用腦袋撞她的肚子。小獅子腰帶上的鐵環扣碰到女孩的鼻子,鼻子破了,流血,女孩把臉一抹,恐怖與悲壯並生。張拳加倍瘋狂,衝上來要對小獅子下狠手,姑姑一躍而起,縱身上前,插在小獅子與張拳之間,姑姑的額頭,替小獅子承受了一棍。姑姑再次跌倒。小獅子大喊:你們都是死人嗎?張金牙帶著民兵一擁而上,將張拳按倒在地,反剪了雙臂。那三個女孩還想反動,也被村裏的婦女幹部一一按住。小獅子和黃秋雅打開藥箱為姑姑包紮。一圈繃帶,又一圈繃帶。血從繃帶裏滲出。又一圈繃帶。姑姑頭暈耳鳴,眼冒金星星,視物皆血紅。所有的人臉都像公雞冠子一樣,連樹都是紅的,像一團團扭曲向上的火焰。秦河聞訊從河邊過來。一看姑姑受傷,他頓時成了木頭人,片刻,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眾人上前扶持,他分撥開,醉漢似的,搖晃著上前,撿起那根沾著姑姑血的棍子,朝向張拳的腦袋掄去!——住手!姑姑大喊!姑姑掙紮著站起來,喝斥秦河,你不在河邊看護船隻,跑到這裏來幹什麽?!添亂!秦河滿臉尷尬,丟下棍子,往河邊走去。


    姑姑推開扶持她的小獅子,走到張拳麵前——這時,秦河放聲大哭,一步步往河邊走——姑姑連頭都沒回,目光直逼張拳。張拳嘴裏還是嘈嘈地罵,但目光裏已顯出怯懦。姑姑對擰著他的胳膊的民兵說:放開他!民兵有些猶豫,姑姑又重複了一遍:放開他!


    把棍子給他!姑姑說。


    一位民兵拖過棍子,扔到張拳麵前。


    姑姑冷笑著說:撿起棍子來!


    張拳嘟噥著:誰要敢絕我張拳的後,我就跟誰拚命!


    好!姑姑說,算你有種!姑姑指著自己的頭,說,往這裏打!打呀!姑姑往前跳了兩步,高聲叫道,我萬心,今天也豁出這條命了!想當年,小日本用刺刀逼著我,姑奶奶都沒怕,今天還怕你不成?


    張金牙上前,搡了張拳一把,道:還不給萬主任道歉!


    我不用他道歉!姑姑說,計劃生育是國家大事,人口不控製,糧食不夠吃,衣服不夠穿,教育搞不好,人口質量難提高,國家難富強。我萬心為國家的計劃生育事業,獻出這條命,也是值得的。


    小獅子道:張金牙,你趕快去打電話,讓公安局派人來!


    張金牙踢了張拳一腳,道:跪下,給萬主任賠罪!


    不必!姑姑說,張拳,就憑你打我這一棍,可以判你三年!但我不跟你一般見識,願意放你一馬。現在,擺在你麵前有兩條路,一條是,讓你老婆乖乖地跟我們走,去衛生院,做人流,我親自上台給她做,保她安全;一條是,送你去公安局,按罪論處;你老婆願意跟我去最好,不願意去——姑姑指指張金牙和眾民兵——你們負責把她弄去!


    張拳蹲在地上,雙手抱著頭,嗚嗚地哭著說:我張拳,三代單傳,到了我這一代,難道非絕了不可?老天爺,你睜睜眼吧……


    這時,張拳的老婆哭著從院子裏出來。她頭上頂著亂草,顯然是在草垛裏躲藏過。她說:萬主任,開恩吧,饒了他吧,俺跟你走……


    姑姑和小獅子,沿著我們村後河堤向東,應該是去大隊部找幹部了解情況吧,但就在她們走下河堤,進入通向大隊部那條胡同時,船艙裏那個女人——張拳的老婆——鑽出來,縱身跳入河中。秦河跟著跳下去,但他不識水性,跳下去立即沉了底,好不容易冒出頭,接著又沉下去。黃秋雅尖聲高叫:救命啊……救命……


    我們在樹上,看到姑姑與小獅子從胡同裏折返回來,跑上河堤。


    王肝從樹上縱身一躍,動作瀟灑,如魚入水。我們在河邊長大,學會走路的同時就學會了遊泳。這棵歪脖子柳樹,好像是專為我們練習跳水而生。我希望小獅子看見了王肝那瀟灑一跳。我緊隨著王肝躍進水中。李手也從河邊跳下水。我們應該先去救那孕婦,但那孕婦不見蹤影。秦河這可憐蟲就在我們麵前,他身體翻騰著,宛如一根滾油鍋裏的油條。王師傅大聲提醒我們:抓他的頭發!避開他的手!


    王肝遊到他的身後,伸手抓住了他的大分頭。他的頭發真好啊,王肝事後對我說,像馬鬃一樣。


    王肝的水性,是我們當中最好的,他可以雙手舉著衣服橫渡河流,到對岸後衣服上不沾一個水點。在夢中情人麵前展露泳技,這是個多麽難得的機會啊!我和李手一左一右護衛著他,直到他將秦河拖到水邊。


    姑姑和小獅子跑到。


    姑姑惱怒地問:這個呆子,跳下去想幹什麽?


    秦河趴在河邊,哇哇地往河裏吐水。


    黃秋雅哭著說:是張拳的老婆跳了河,他跳下去救。


    姑姑臉色大變,目光投向河麵:她在哪裏?她在哪裏?


    跳下去就沒了影子……黃秋雅道。


    我不是讓你好好看著她嗎?姑姑跳上船,懊惱地說,你簡直是個死人!你要負責任!開船,開船!


    小獅子手忙腳亂地發動機器,但怎麽也打不著火。


    姑姑大叫:秦河!趕快來發動機器!


    秦河抖抖顫顫地站起來,彎著腰,噴出一腔水,又撲地跪倒。


    小跑,王肝!你們快幫著救人啊!姑姑大喊著,我重賞你們。


    我們把目光投向水麵,仔細搜索著。


    河麵寬闊,濁流滾滾。水麵上漂浮著大團的泡沫和亂草。這時,李手指著在河邊緩流中慢慢向前飄動的一塊西瓜皮,說:看那裏。


    那西瓜皮順水漂流,但不時脫離水麵,露出女人的脖頸和亂發。


    姑姑一屁股坐在船舷中,長舒了一口氣,然後哈哈大笑起來。


    我們正準備躍入水中救人,姑姑大喊:別急!


    姑姑問小獅子:你會鳧水嗎?


    小獅子搖頭。


    看來要做一個稱職的計劃生育工作者,不僅要學會挨打,還要學會鳧水。姑姑笑指著那塊沉浮的西瓜皮,道:你看看,她鳧得多好啊,她把當年遊擊隊員對付日本鬼子的辦法都用上了啊!


    秦河弓著腰爬上船。他渾身滴水,大分頭如一團亂草。臉色灰白,嘴唇烏青。


    姑姑下令:開船。


    秦河用搖把子搖著了柴油機。他可能頭暈,身體不穩,幹嘔幾聲,吐出一攤泡沫。


    我們幫他解開拴在碼頭上的繩子。姑姑說:你們上船!


    我可以想象王肝的激動,坐在船舷上,他的身體緊挨著小獅子。我看到他的雙手放在膝蓋上,十根手指神經質地顫動著。隔著那件因濕而貼在身上的汗衫,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心髒在跳動,好像一隻被關在籠中的野兔,碰撞著柵欄。他的身體僵硬,一絲兒也不敢動。那個胖姑娘小獅子,渾然不覺,隻顧盯著那塊漂浮在前方的西瓜皮。


    秦河將船頭往外一別,船沿著近堤的緩流前行,機器聲平緩。李手站在他身邊,觀察著他的動作,好像一個學徒。


    姑姑說:慢慢地開,對,再慢點。


    船頭距離那塊西瓜皮大約五米時。柴油機油門降到了再小就要熄火的程度。這時我們已清楚地看到了西瓜皮遮掩下的那孕婦的頭顱。


    真是好水性,姑姑說,懷孕五個月了還能遊得這樣好。


    姑姑命令小獅子進艙去放廣播。小獅子應聲立起,彎腰鑽進船艙。王肝的身側似乎出現了一片無邊的虛空,他臉上的神情是那樣痛苦與失落。他在想什麽呢?他那封才華橫溢的情書,小獅子是否收到了呢?


    正在我胡思亂想時,船頭上的高音喇叭突然響起來。盡管我知道喇叭要響,但聽到這聲音還是被嚇了一跳。——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人口非控製不可——喇叭一響,那孕婦便掀開了西瓜皮,從渾水中露出頭來。她驚恐地扭頭回望,然後猛地潛入水中。——姑姑微笑著,示意秦河把船速再放慢點。姑姑低聲道:我倒要看看,這東風村的女人,水性到底好到什麽程度!——小獅子從船艙裏鑽出來,擠到船頭,焦急地張望著——真是天隨人願啊,她豐滿的身體又和王肝靠在了一起。我甚至都有點嫉妒王肝了。他瘦猴般的身體,緊貼著小獅子。那麽胖的、那麽瓷實的肉啊!我猜測著王肝的感受,他一定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柔軟和溫熱,一定能……想到這裏時,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我為自己的肮髒念頭感到無比的羞恥。慌忙把視線從他們身體上移開,把手插進褲兜,狠狠地擰著自己的大腿。


    露頭了!露頭了!小獅子大叫著。


    那孕婦在離船頭五十米遠處露出了水麵。她回頭望望,身體浮出水麵,雙臂搏水,速度極快,順流而下。


    姑姑對秦河做了一個手勢。柴油機轟鳴,船速加快,逼近孕婦。


    姑姑從褲兜裏摸出一盒擠得癟癟的煙,剝開,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又摸出一個打火機,扳動齒輪,吡嚓吡嚓地打火,終於打著。姑姑眯縫著眼睛,噴吐著煙霧。河上起了風,濁浪追逐前湧。我就不信,你還能遊過一艘十二馬力的機動船。高音喇叭又放出歌頌毛主席的湖南民歌——瀏陽河,拐過了九道彎,九十裏水路到湘江——姑姑將煙頭扔到水裏,一隻海鷗俯衝下來,叼起那煙頭,騰空而去。


    高音喇叭啞了,唱片到頭了。小獅子轉頭看姑姑。姑姑說不用了。姑姑大喊:耿秀蓮,你能一直遊到東海嗎?


    那女人不回答,依然在奮力揮臂,但速度明顯放慢。


    我希望你放明白點,姑姑說,乖乖地上船,跟我們去把手術做了。


    頑抗是死路一條!小獅子氣洶洶地說,你即便能遊到東海,我們也能跟到你東海!


    那女人大聲哭泣起來。她揮臂擊水的動作更慢。一下比一下慢。


    沒勁了吧?小獅子笑著說:有本事你遊啊,魚狗紮猛子啊,青蛙打撲通啊……


    此時,那女人的身體已在漸漸下沉,而且,空氣中似乎散發著一股血腥味兒。姑姑探身觀察著水麵,大喊一聲:不好!


    快,超過她!姑姑命令秦河,接著命令我們跳下去,托住她!


    王肝飛身入水,我與李手緊跟著。


    秦河將船頭斜了一下,從那女人身側駛過去。


    我和王肝靠近那女人。我伸手提住她的左臂,她的右臂就像章魚的長腿一樣掄過來,將我摁入水中。我喊叫著,猛地嗆了一口水。是王肝揪住了她的頭發,猛力往上提,是李手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往上提,才使我露出水麵。我眼前一陣昏黃,劇烈地咳嗽著。船在我們前麵,秦河將油門減小。我的肩膀撞在了船上,那女人的身體也撞在了船上。姑姑她們從船舷邊伸出手,有的扯住那女人的頭發,有的拽著她的胳膊,我們在下邊托著她的屁股托著她的腿,一陣亂七八糟吆喝,幾股子合力,終於將那女人弄到了船上。


    我們都看到了那女人腿上的血。


    你們不用上船了,自己遊上岸吧,姑姑對我們說罷,急火火地命令秦河,快,調轉船頭,快,快!


    盡管姑姑她們使用了最好的藥,做了最大的努力,但耿秀蓮還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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