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要不就讓她生了吧,我沮喪地說,黨籍我不要了,職務我也不要了……


    姑姑猛拍桌子,震得我麵前水杯中的水濺了出來。


    你太沒出息了!小跑!姑姑說,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我們公社,連續三年沒有一例超計劃生育,難道你要給我們破例?


    可她尋死覓活,我為難地說,真要弄出點事來可怎麽辦?


    姑姑冷冷地說:你知道我們的土政策是怎麽規定的嗎?——喝毒藥不奪瓶!想上吊給根繩!


    這也太野蠻了!


    我們願意野蠻嗎?在你們部隊,用不著這樣野蠻;在城市裏,用不著這樣野蠻;在外國,更用不著野蠻——那些洋女人們,隻想自己玩耍享受,國家鼓勵著獎賞著都不生——可我們是中國的農村,麵對著的是農民,苦口婆心講道理,講政策,鞋底跑穿了,嘴唇磨薄了,哪個聽你的?你說怎麽辦?人口不控製不行,國家的命令不執行不行,上級的指標不完成不行,你說我們怎麽辦?搞計劃生育的人,白天被人戳著脊梁骨罵,晚上走夜路被人砸黑磚頭,連五歲的小孩,都用錐子紮我的腿——姑姑一撩褲腳,露出腿肚子上一個紫色的疤痕——看到了吧?這是不久前被東風村一個斜眼小雜種紮的!你還記得張拳老婆那事吧?——我點點頭,回憶著十幾年前在滔滔大河上發生的往事——明明是她自己跳了河,是我們把她從河中撈上來。可張拳,包括那村裏的人,都說是我們把那耿秀蓮推到河中淹死的,他們還聯名寫信,按了血手印,一直告到國務院,上邊追查下來,無奈何,隻好讓黃秋雅當了替死鬼——姑姑點上一支煙,狠狠地抽著,煙霧籠罩著她悲苦的臉。姑姑真是老了,嘴角上兩道豎紋直達下巴,眼下垂著淚袋,目光混濁——為了搶救耿秀蓮,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還為她抽了50鮮血。她有先天性心髒病。沒有辦法,賠了張拳一千元錢,那時的一千元,可不是個小數目。張拳拿了錢還不依不饒,用地板車拉著他老婆的屍體,帶著三個披麻戴孝的女兒,跑到縣委大院裏去鬧。正好被下來視察計劃生育工作的省裏領導遇上。公安局開著一輛破吉普車,把我和黃秋雅、小獅子帶到了縣招待所。那些警察板著臉,粗言惡語,連推帶搡,完全把我們當成了罪犯。縣裏領導跟我談話,我脖子一擰,說,我不跟你談,我要跟省領導談。我闖進了那領導的房間。他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我一看,這不是楊林嘛!當了副省長,保養得細皮嫩肉。我氣不打一出來,話像機關槍開火,嘟嘟嘟嘟。你們在上邊下一個指示,我們在下邊就要跑斷腿,磨破嘴。你們要我們講文明,講政策,做通群眾的思想工作……你們是站著說話不腰痛,不生孩子不知道x痛!你們自己下來試試。我們出力、賣命,挨罵、挨打,皮開肉綻,頭破血流,發生一點事故,領導不但不為我們撐腰,反而站在那些刁民潑婦一邊!你們寒了我們的心!——姑姑有些自豪地道——別人見了當官的不敢說話,老娘可不管那一套!我是越見了當官的口才越好——也不是我口才好,是我肚子裏積攢的苦水太多了。我一邊說,一邊哭,一邊把頭上的傷疤指給他看。張拳一棍打破了我的頭,算不算犯法?我們跳到河裏救她,我為她獻血50,算不算仁至義盡?——姑姑道,我放聲大哭,說,你們把我送到勞改隊吧,把我關到監獄裏去吧,反正我不幹了。——那楊林被我說得眼淚汪汪,站起來給我倒水,到衛生間給我擰熱毛巾,說:基層的工作的確難幹,毛主席說,‘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小萬同誌,你受委屈了,我了解你,縣裏的領導也了解你,我們對你的評價很高。他過來靠著我坐下,問我,小萬同誌,願不願跟我去省裏工作?——我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但我一想到他在批鬥大會上的胡言亂語,我的心就涼了——我堅決地說:不,我不去,這裏的工作離不開我。他遺憾地搖搖頭,說:那就到縣醫院工作吧!我說:不,我哪裏也不去——姑姑道,也許,我真應該跟他走,一拍屁股走了,眼不見,心不煩,誰願意生誰就敞開屁股生吧,生他二十億,三十億,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我操這些心幹什麽?姑姑這輩子,吃虧就吃在太聽話了,太革命了,太忠心了,太認真了。


    您現在覺悟也不晚,我說。


    呸!姑姑怒道:你這是什麽話?什麽“覺悟”!姑姑是當著你,自家人,說兩句氣話,發幾句牢騷。姑姑是忠心耿耿的共產黨員,“文化大革命”時受了那麽多罪都沒有動搖,何況現在!計劃生育不搞不行,如果放開了生,一年就是三千萬,十年就是三個億,再過五十年,地球都要被中國人給壓偏啦。所以,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把出生率降低,這也是中國人為全人類做貢獻!


    姑姑,我說,大道理我明白,可眼下的問題是,王仁美跑了……


    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姑姑說,她能跑到哪裏去?她就在你嶽父家藏著!


    王仁美有點二杆子,把她逼急了,我真怕她出事……


    這你放心,姑姑胸有成竹地說,我跟這幫老娘們打了幾十年的交道了。摸透了她們的脾性,像你媳婦這種咋咋呼呼,動不動就要尋死覓活的,反倒沒有事,放心,她舍不得死!倒是那種蔫兒古唧的,不言不語的,沒準真能上吊跳井喝毒藥。我搞計劃生育十幾年了,那些自殺的女人,都是為了別的事。這點你盡管放心。


    那您說怎麽辦?我為難地說,天生不能像捆豬一樣硬把她捆到醫院裏去吧?


    實在不行,就得來硬的。尤其是對你媳婦,姑姑說,誰讓你是我侄子呢?如果我放了她,怎麽能服眾?我一張口人家會用這事堵我的嘴。


    事到如今,也隻好聽您的了。我說,要不要部隊來人配合一下?


    我已經給你們單位發了電報。


    第一封電報也是您發的嗎?


    是我。姑姑說。


    您既然早知道王仁美懷孕,為什麽不早做處理?


    我去縣裏開了兩個月會,回來才知道的。姑姑怒道,袁腮這個雜種,淨給我添麻煩,幸虧有人舉報,要不,接下來麻煩更大。


    會判他的刑嗎?


    依著我應該斃了他!姑姑憤怒地說。


    他大概不光給王仁美一個人取了環。


    情況我們全部掌握了,你媳婦,王家屯王七的老婆,孫家莊子小金牛的老婆,還有陳鼻的老婆王膽,她的月份最大。外縣的還有十幾個,那我們就管不了啦。先拿你媳婦開刀,然後一個個收拾,誰也別想逃脫。


    如果他們外逃呢?


    姑姑冷笑道:孫悟空本事再大,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掌心!


    我說:姑姑,我是軍官,王仁美該流,但王膽和陳鼻都是農民,他們第一胎是女孩,按政策可生第二胎。王膽那樣子,懷上個孩子也不容易……


    姑姑打斷我的話,嘲諷道:自家的事還沒解決完,反倒幫別人家講起情來了!按政策他們是可以生二胎,但要等第一個孩子八歲之後,他們家陳耳才幾歲?


    不就是早生幾年嗎?我說。


    你說得輕巧!早生幾年,如果都早生幾年呢?這個例子可是不能開,一開就亂了套了。姑姑嚴肅地說,別管人家了,想想自己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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