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眠道:“姑娘這是怎麽了,一路魂不守舍的。”


    季泠閉了閉眼睛,再重新睜開,“沒什麽。”隻是將來再要麵對楚寔,她都抬不起頭了。


    回到府中,珊娘來探季泠時,她自然要捉著珊娘問個明白。


    珊娘紅著臉告饒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該打。”珊娘作勢就要打自己的嘴。


    季泠自然隻能阻止她,“珊娘姐姐,你這是怎麽和大公子說上話的呀?”


    珊娘也沒有別的知交好友,隻盼著季泠能回來說說話,因此也不瞞她。“那日我在聽雨亭彈箜篌,誰曾想那麽偏僻的地方,居然也被大公子聽見了,他走上亭子見到我,我們就說了會兒話。”


    到現在珊娘想起那晚都像在做夢,楚寔語氣那麽和藹,脾氣又那麽親近,臉更是俊得好似謫仙,跟她說話半點不耐都沒有,隻含笑聆聽,這讓她忍不住就想不停地找話說,如此就能和他多待一會兒。這才有她“賣”了季泠的事兒。


    “呀。”季泠是知道聽雨亭有多偏僻的,不然夢中的她也不會每次都在那兒彈箜篌,而聽雨亭的位置也是她告訴珊娘的,卻沒想到珊娘居然會遇上楚寔。季泠不由喃喃,“那你們著實是有緣呢。”


    珊娘一聽臉“唰”地就紅了,卻並未否認“有緣”二字,因為她心底也著實盼著呢。


    季泠見珊娘如此嬌羞,可又忍不住歡喜冒泡,心裏其實也為她高興,於是打趣道:“那珊娘姐姐豈不是好事將近?”


    珊娘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麽。那天晚上,楚寔剛走上聽雨亭時,那眼神,至今想起來珊娘都覺得心肝兒砰砰地跳。


    後來他們就說了會兒話。


    說起來楚寔在聽雨亭其實坐了不短的時候,他還讓她給她彈了幾曲箜篌呢。


    她彈著,他則閉著眼睛聽著。


    幾曲之後珊娘原以為楚寔會誇讚自己幾句的,她對自己的箜篌技藝還是很有信心的,可他隻是淡淡地問道:“可會彈‘歸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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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珊娘搖了搖頭,這曲子她簡直聽也未曾聽說過,隻能看著楚寔失望的表情而心歎。


    “阿泠,你可曾聽說過‘歸去來’這首曲子?”珊娘問道。她想著季泠還跟著周容在學琴,周容那樣的大才女指不定聽說過‘歸去來’。


    季泠眨巴眨巴眼睛,“歸去來還是首曲子麽?”她的箜篌就叫“歸去來”呢。


    珊娘道:“我也不知道,隻是那晚大公子問我可會彈,可惜我不會,不然……”不然也許就真的是花信可期了。


    季泠聽這意思想是楚寔並沒承諾什麽。不過她倒也不太替珊娘擔心,畢竟她的夢有時候還是很準的。珊娘如此美貌有才,既然一心想做楚寔的小妾,待大少奶奶進門後,她的心願基本能成的。


    六月裏,日頭火辣辣的曬人,別說讀書困倦,便是坐著都會流汗犯困,所以東正書院也放了假,楚宿正好在府中。


    季泠看著那一摞被她精心包裹好的竹紙,凝神想著該怎麽給楚宿送過去。


    芊眠道:“姑娘就是想太多了,二公子救了你,你這麽久都沒送個謝禮,指不定多少人背後說你不記情了,依奴婢看啊,你直接上門送去就成了。”


    季泠點點頭,央求芊眠道:“好姐姐,你去幫我打聽打聽吧,看二公子今日何時在府裏。”


    芊眠知道季泠為這一摞紙費了多少心血,那兩個月簡直連覺都沒怎麽睡,為了抄提,手腕都弄腫了。本來就餘毒未清,還那麽費心神,她真擔心季泠的身子會落下虧空。


    然則季泠既然費了這麽多心思,自然應當當麵送給楚宿,而不是托懷秀轉交,因此芊眠二話不說地就答應了。


    夏日雖然炎炎,但並不妨礙一眾公子哥兒的雅集,因此楚宿白日裏倒有大半時候並不在府中,芊眠在外院一直等到月上柳梢頭,才見楚宿和楚寔聯袂進門。


    楚寔掃了眼跟著懷秀一起出現的芊眠,“你怎麽在這兒?”


    芊眠忙道:“我來找懷秀說會兒話。”


    待回到季泠的屋裏,芊眠道:“二公子回來了,姑娘。”


    季泠忙地抱起盛紙的匣子,吸了口氣道:“走吧。”


    此刻夜已經頗深了,她主仆二人是悄然出院子的,並不想驚動對麵的季樂。可季樂那邊是時刻有人盯著她的,見她抱著匣子出門,小丫頭立即跟季樂說了。


    “這麽晚了,她怎麽會出去?”季樂不解,卻讓小丫頭遠遠地跟了上去。


    季泠和芊眠卻並未察覺身後還有個小尾巴,隻一路往外院去。


    盛夏的晚風拂人,吹著季泠身上那襲做出來之後還從沒穿過的水光紗衣裙飄飄飛舞。


    水光紗十分輕薄,仿佛晨霧,隨著季泠腳步的挪動,仿佛池麵上躍動起的水花,輕靈、歡快。寬袖在空中飛舞,又好似翻飛的蝴蝶。


    芊眠跟在季泠身後走著,見她腰細,見她發柔,見她裙躍,見她袖舞,聞著晚風裏送來的那絲山莓甜,那麽一瞬間連她這個長年伺候季泠的就看得有些呆了。


    她沒想到,季泠已經長成到一個背影就讓人萬千浮思的地步了。


    季泠久久沒聽見身後的腳步聲,不由轉過頭去看了眼,朝芊眠笑了笑,“怎麽不走了?”


    那一刹那,芊眠才知道什麽叫真正的“回眸一笑百媚生”,季泠回頭的時候,真的是感覺眼前百花齊放,耳邊甚至能聽見花苞撲簌簌地開著,粉的、黃的、白的、紅的瞬間就迷亂了她的眼睛。


    季泠的身後便是月色,月光灑在她的裙邊,似乎都不敢再進一步,生怕被她羞煞。


    “姑娘,生得可真好看。”芊眠喃喃地道。


    季泠並沒覺得高興,隻是垂眸不語,她跟在老太太身邊多年,早已經知道美貌恰如其分才是最好的,少了幾分還可以用德來彌補,但若是增之太多,便是用德也無法修飾了。正是因為這張臉,所以出去赴宴時,其他的夫人雖然連聲讚她水靈,卻從不會想著往家裏娶,也就隻有辛夫人有那般不堪的兒子才會打她的主意。


    而她這張臉,甚至也很可能成為討好上峰的工具。


    在那一瞬間,季泠就想起了楚寔。他從揚州送回來的給她的年禮那麽豐厚,可他待她卻總是有些冷然的針對,話語裏裏外外無不透露著一種譏諷。這樣矛盾是為了什麽?他瞧不起他,卻又要讓她為他所用?


    盡管盛夏夜晚的涼風也點兒也不涼,反而還帶著惱人的熱意,可季泠還是打了個冷顫。


    芊眠見季泠情緒不佳,趕緊上前兩步,自悔失言,季泠最不喜歡的就是別人拿她的臉說事兒。“姑娘。”芊眠低低地喚了一聲。


    “走吧。”季泠低聲道。


    第五十章


    季泠走到楚宿院子外時, 正好遇到楚寔出來。他的院子就在楚宿的對麵,中間隔著一個待客的正堂而已, 顯見得他是剛從楚宿那邊出來回自己院子。


    楚寔穿著月白色連珠圖案花紋紗袍, 難得的沒穿四開襟袍子, 寬袖而博帶, 仿佛興盡而歸的隱士, 別有一種超凡脫俗的俊逸, 似仙人降月, 也帶著月色的清冷。


    尤其是眉峰的那一抹冷鋒,看得季泠心下瑟瑟, 抱著匣子的手不由得緊緊了。


    楚寔掃了一眼季泠手裏的匣子,她受不住他眼神裏的威壓道:“我,我來給宿表哥送謝禮,他, 他救了我。”被楚寔那麽看著, 季泠連話都有些結巴了。


    一個是大公子,一個是宿表哥, 親疏立顯。


    楚寔朝季泠走了一步。


    聞到了風裏送來的酒氣,季泠不由得退後了半步,楚寔似乎飲了酒,剛才隔得遠卻沒發覺。


    楚寔頓住腳, 也沒多說, 隻是轉身離開時,在季泠心裏留下了一個譏諷至極的笑容。


    季泠心想, 果然,楚寔是瞧不起她的。


    便是芊眠都看出了不妥,低聲問道:“姑娘是怎麽得罪大公子了?”


    季泠茫然地搖搖頭,然後又甩了甩頭,將楚寔放到了一邊,隻想著快快地將竹紙送給楚宿就離開。


    開門的小丫頭將季泠引了進去,脆生生地問道:“泠姑娘,怎麽這麽晚來啊?”院子都已經下鑰了,可因為楚宿這會兒才回來,她才來得晚的。


    好在懷秀等人都沒睡,正在楚宿屋裏伺候。


    懷秀開門出來,也問道:“泠姑娘,這是什麽風把你吹來了啊?”


    季泠靦腆地笑了笑,“懷秀姐姐,宿表哥可在?”


    “在的呢,剛喝了醒酒湯,大公子送他回來的。”懷秀道,“姑娘跟我進去吧。”


    季泠進門朝正在揉額頭的楚宿行了禮,“宿表哥。”


    楚宿笑道:“是泠表妹啊?找我是有事麽?”


    季泠將懷裏的匣子送出給懷秀道:“上次宿表哥救了我,我一直沒找到機會謝你,我在莊子上做了些紙,想送給宿表哥,聊表謝意。”


    楚宿鬆開遮擋在額前的手,一雙清亮的眼睛裏露出疑惑來,“怎麽想起送我紙?”


    季泠這才發現,楚宿和楚寔生得還是有兩分像的,隻是楚宿是杏眼,隨了章夫人,眼睛很大很明亮,而楚寔的眼睛則是略微狹長的丹鳳眼,看人更為犀利。


    大約是因為要說謊,所以季泠低下了頭,“本想送表哥一套文房四寶的,可總覺得沒法代表我的心意,聽說若不是表哥處理得當,我的腳都保不住,所以就想著,自己做的東西更有誠意。”


    “你有心了。”楚宿道,他想起來,便是懷秀都在他耳邊說過一次季泠有些太冷清了,他救了她,她卻一點兒表示沒有。怪不得季泠才從莊子上回來就趕緊來謝自己。


    “表妹身子可好些了?”楚宿寒暄似地關切了一聲,這是出於禮貌。


    然而聽在少女心中,總免不了會想,他居然會關心自己的身子,莫不是……季泠雖然頭腦清醒,可總也是個正當懷春年紀的少女。


    “好多了。”她聲音蚊子似地回了句,然後就再沒聽見楚宿出聲,她不由抬起了頭。


    隻見楚宿已經打開了盛紙的竹匣,正定定地拿著一張竹紙在看。


    “這是你自己製的?”楚宿不相信地問。


    季泠愣愣地點了點頭,也找不出話來說,看得芊眠在旁邊直著急,不由得插嘴道:“回二公子,這都是姑娘在莊子上養病時帶著人親自做的,從砍竹到抄提,一路都是姑娘看著的,她跟著古籍學的,又問了好些老人,自己試了無數次才做出來的。尤其是抄提的時候,為了能熟練,手腕都腫了。”


    楚宿透著光又看了看那竹紙,“柔白而質堅,細薄光滑,紙漿厚薄均勻,雖薄卻肉理厚,乃是上佳,竹紋雅致,水紋簡淡,造紙時的竹簾想必也是下過功夫的。”


    芊眠又趕緊道:“是呢,那竹簾是泠姑娘自己親手編的。”


    楚宿讚歎地看了季泠一眼,眼神就又回到了竹紙上,他輕輕抖了抖,“真是輕似蟬翼白如雪,抖似細綢不聞聲”。


    楚宿又愛不釋手地欣賞了好一會兒,才道:“泠表妹這是從古法裏學的造紙?真是天賦奇才,多少人想造出這樣的紙,耗費幾十年功夫都無功而返呢,卻不想在泠表妹手裏重現了。”楚宿又聞了聞那紙張,帶著淡淡的青竹香,煞是雅致。


    “這紙可有名字了?”楚宿問。


    季泠搖了搖頭。


    “是在咱們莊子上製的麽?臥雲莊?”楚宿又問。


    季泠點了點頭。


    “臥雲,臥雲紙,這卻是個好名字,可不就是雪白如雲麽?”楚宿喜道,看他的神情,季泠就知道自己夢裏的事是真的,楚宿真的極其喜愛紙。


    季泠好不容易骨氣勇氣道:“宿表哥,可要試試?”


    楚宿搖搖頭,“今日我喝多了,怕糟蹋了這紙,明日再試吧。如是,多謝泠表妹費心了,這謝禮我就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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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小院的路上,芊眠的喜色比季泠還多,“呀,姑娘,真沒想到二公子那麽喜歡姑娘送的臥雲紙,可算沒白費了姑娘的一片心。”


    季泠點頭笑了笑。


    而楚宿可不僅僅隻是喜歡那麽簡單,他次日試過紙,隻道“淡畫不灰、淡潑濃、濃潑淡、詩有煙霞氣,書兼龍虎姿”。於是逢人便忍不住拿出來顯擺,沒過多時,府裏便都知道季泠自己造了一種紙,深得楚宿喜歡了。


    季樂心裏的酸意簡直忍也忍不住,“真沒想到,泠妹妹會如此有心,竟然想著自己造了紙送給宿表哥,這份心意可是咱們尋常人都想不到,做不到的。”季樂這話是晚上當著來給老太太請安的章夫人說的,意味可就深長了。


    季泠被季樂說得刹那間臉就漲紅了,最要命的是,她的確因為救命之恩而對楚宿生出了一點點不該有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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