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泠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她本就是個脾氣很好的人。


    除開這個小插曲外,這一趟草原之行,季泠過得很是愉快。吃了烤全羊,還吃了烤羊排,還吃了涮羊肉,味道都和中原地區有些差別。羊肉的質量自然是頂好的,調料雖然粗獷卻格外地適合這種羊肉。


    楚寔等人甚至還創造了一種新吃法。選了特定部位的牛肉,將馬蹄鐵掏空放進去,然後讓馬迅速奔跑起來。吃得熟一點兒就讓馬多跑幾十裏,吃得生一點兒就少跑幾十裏。


    季泠哪見過這種吃法,原是不肯嚐的,但奈何楚寔吃得倍兒香,她才勉為其難地嚐了一口,之後就難舍難棄了。


    牛肉被馬蹄顛簸過後,裏麵的筋絡就都爛了,吃起來格外適口。就是調料差了些,季泠也算是在草原上混過一段日子的人了,就地取材地調了點兒蘸料,把這種牛肉的美味更是提升到了極致。


    不說楚寔了,就是他帶的那群侍衛都吃得嘴巴流油,望著季泠的眼睛都冒著星星。


    這回楚寔倒是沒說什麽讓季泠不許給下人做飯的話了,反正她也就是調個料而已,騎馬的可不是她。


    吃多了羊肉上火,季泠還能在附近的小山上找到草藥,熬了湯給大家喝,非常有效。這都是跟王廚娘學藥膳的功勞,她不僅要看醫書,對藥材也是要能記會背,如數家珍的。


    不過這樣暢快的,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日子可沒過多久,也就是小半個月的時間,就要啟程回京了。


    除了吃喝,楚寔他們似乎還有意外的收獲,在草原上捉著個中原逃犯,但季泠也沒太關心。


    臨走的那個晚上,草原上也是繁星滿天,地上燃起了火堆,撇開國仇家恨不說,此刻關外人、漢人卻都圍著篝火唱歌、喝酒、吃肉、跳舞。


    就連季泠那麽害羞的性子都被死拉硬拽起來為著篝火跳舞。舞蹈很簡單,因為主要是重複的動作,可勝在歡樂。那時候人人都在跳舞,所以也就不覺得尷尬了,季泠跳了兩圈,也就放開了。


    舞蹈一般都是放開了才好看,才能感染人。季泠之所以會勉為其難地站起身,不也正是被當地人的熱情奔放感染了麽?


    圍著篝火轉,難免會轉到楚寔的對麵,兩人隔著篝火遙遙對望,楚寔看季泠的眼神尤其的溫柔,溫柔得連季泠這樣不自信的人都能感覺得到。


    他這樣的男子走到哪兒都不乏女子矚目,大草原的姑娘更直接、大膽,稍微害羞點兒的,也會眼波纏綿地一直看著他,最大膽的還有邀請他去她的單人小帳篷的。可在這大草原上,楚寔誰也沒看,每一次季泠轉過頭去看他,都會發現他也正在看自己。


    這實在比世上的任何蜜水都讓人沉迷、心動。


    這天晚上,季泠跳了很久的舞,她穿著四開襟的草原女袍,白衣紅裙,配著總是的牛皮小靴,比起以往的打扮要俏麗了不少。頭發因為要騎馬所以隻是隨便編了個辮子,看著倒不像是成了親的人,完全就是個十五、六歲還未出嫁的小姑娘。


    她的臉上依舊戴著麵紗,可一雙美得好似倒影了銀河的大眼睛卻亮得璀璨奪目。季泠熏熏然地隨著音樂轉著,釋放著自己壓抑了多年的天性,想把自己最美的一麵展現給楚寔看,隻盼著能在他的一生裏留下一個烙印。


    楚寔走上前將季泠摟下去,“阿泠,你喝醉了。”


    季泠的眼睛清清亮亮的,一點兒醉意也沒,她揮舞著手嘟囔道:“我才沒喝醉呢,表哥。表哥,我跳舞好不好看?”


    楚寔沒回答。


    季泠就扯著楚寔的衣袖道:“表哥,好不好看嘛?好不好看?”


    “還看,我們回帳篷裏,就跳給我一個人看好麽?”楚寔哄著不肯承認喝醉的季泠。


    季泠搖搖頭,咬著嘴唇吃吃笑道:“不要,要是回帳篷,你肯定要讓我不穿衣服跳給你看的。”


    瞧瞧,這種話,如果是清醒的季泠哪裏敢說得出口。


    楚寔愣了愣,真沒想到季泠居然如此了解他,他好笑地道:“那不回帳篷?”


    季泠點點頭。


    楚寔將季泠摟上馬,“那好,我帶你去個地方。”


    情人坡的傳說在草原上經久不衰,一起上過情人坡看月亮的情人據說就能白頭偕老,不能白頭偕老的據說也能來世再續緣。不過情人坡所在的準確位置就人雲亦雲了,幾乎處處都是情人坡。


    不過地點不準確沒關係,能哄到人就可以了。


    季泠站在情人坡的坡頂,呢喃著“白頭偕老”四字,她不敢奢望,可能與楚寔站在這裏,仰望星空,就已經此生無憾了。


    季泠的酒勁兒吹了風之後就更盛了,她轉頭看向楚寔,“表哥,我在這兒給你一個人跳舞好不好?”


    季泠不是不害羞的,即便喝醉了她依舊害羞,可她心底那股想讓楚寔看見她,並喜歡她,覺得她不比任何人差的念頭此刻卻占了上風,終於在酒精的蒸騰下,讓她失了平素的矜持。


    容不得楚寔反對,也害怕他反對,季泠已經開始跳了起來,嘴裏還配合地哼起了《西洲曲》。“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


    她的聲音柔和纏媚,低低的,像晚風送著箜篌聲。比黃鸝更脆,較百靈更甜。楚寔也是此刻才知道,季泠居然有這樣一管天籟般的嗓音,生在她身上真的是埋沒了。因為平日裏季泠哪兒肯唱歌啊。


    季泠唱得高興了,跳得盡興了,渾身香汗淋漓,熱得無法自釋,便不停地扯自己的衣袍,最後索性將腰帶拋給了楚寔,將靴子踢到了坡下,就著一身白裳,赤足且歌且舞。


    季泠的舞稱不上頂好,但絕對不差。因為常年練習五禽戲,身體的柔韌度和力量都夠了。她的舞是隨性而發,和她的音樂一樣,是把整個人都沉浸在了裏麵,她的心,她的靈魂,她的身體,每一寸都浸入了舞裏,跳出了她自己。


    所以這樣的舞自然不能用好不好來形容,你喜歡她,那這舞自然就是最美的,即使有一絲技巧上的瑕疵,也完全被那種情感所彌補了。


    這讓楚寔不禁想起兩句詩,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季泠此刻已經唱到了尾段,“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她反複地歎唱著這一句,為那句“君愁我亦愁”而癡迷,又為“南風知我意”而舒暢。


    唱累了,跳累了,最後一個定格的動作是下彎腰。季泠隻當自己真在做夢似的,順勢就倒在了草地上開始睡覺。


    看著蜷曲著身子躺在地上的季泠,楚寔一腔火氣都不知該找誰發。這小妖精點完火,就把人撂下了。


    是的,楚寔用“小妖精”來形容了季泠。今晚的季泠完全是讓楚寔都覺得陌生又新奇的一個人,是沒想到她薄薄的身軀下還藏著一堆熊熊篝火。


    楚寔自然不能讓季泠就躺在這兒,她身子本就寒涼,雖然是盛夏,但也經不住在草地上睡。


    所以楚寔隻能將季泠抱上馬,然後胡亂地將她撕掉的衣服塞在馬後側掛著的囊裏。用自己的披風將她嚴實地包裹住,為她輕輕撚掉發絲上、臉頰邊的草屑。


    她睡得不是很安穩,一點兒動靜兒都會噘嘴,皺眉,嘟囔著毫無意義的音節。臉蛋紅彤彤的,像個林檎果,散發著醉人的酒香,讓人恨不能咬上一口。


    馬奔騰起來,風刮得人疼,季泠就覺得冷了,一個勁兒地往楚寔懷裏鑽。楚寔被她磨得更是“火”冒三丈,季泠還一個勁兒地低聲喊著“表哥、表哥,我冷。”


    楚寔將季泠摟得更緊了,可她身上還是冰涼。


    楚寔也沒有法子,揚了揚眉,覺得自己也不算是占季泠的便宜了。或者也可以說,又便宜不占才是王八。


    季泠後知後覺地才發現,楚寔果然把他說過的話行諸於其身了。


    季泠冷得厲害,又怕得厲害,隻能雙腿牢牢圈住楚寔的腰。


    風裏吹送著她破碎的痛呼,可除了青草和露珠能聽見外,全都湮滅在了寂靜的草原上。


    宿醉加放縱,季泠在馬車裏躺了三天才恢複了一點兒元氣。好在居然沒有著涼,真是不可思議。


    季泠對那晚的事情隱約是有記憶的,尤其是她耐不住征伐,放開嗓子呼痛的那一段兒,更是記憶深刻。正因為深刻,所以季泠惱死了楚寔,醒過來後的三天都沒搭理過楚寔。


    水晶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兒,卻第一次見到自己少夫人對楚寔那麽冷淡,還持續了這許多日。但她也不敢問,她真正貼身伺候季泠的日子不久,還有些敬畏,怕惹惱了她。


    直到馬車駛進了西郊溫泉莊子的大門兒,季泠的臉色才軟和了些。這裏到處都是楚府各位主子的探子,她也不敢再跟楚寔甩臉子,否則老太太和蘇夫人知道了,定要不悅的。


    當然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季泠知道分寸,若再冷戰下去,夫妻就會疏遠了。


    楚寔感覺到季泠的態度柔和了下來,自然就貼了過來,“阿泠,不生氣啦?”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這個季泠就背轉了身。


    楚寔從後麵貼著她的臉頰道:“我真是冤枉,那晚可是你自己要給我跳舞的,又一個勁兒的寒冷,我們出去又沒帶多餘的衣裳,我想著也就隻有那個法子能讓你暖和起來了。”


    季泠忍不住回頭道:“才怪,那我讓你停你怎麽不停?我那時候都熱得不行了。”


    “這種事中途如何停得下來?”楚寔回答得理所當然,“我若是不喜歡你,自然是隨時都能停下的。”


    季泠不說話了,她被楚寔話裏的“喜歡”二字給奪去了心神,哪裏又舍得再生楚寔任何的氣。


    溫泉莊子上神仙般的日子過得總是特別的快,他們本就在關外耽誤了二十來天,加上前頭已經住了幾日,所以從關外回來後,季泠在莊子上隻住了三日,就和楚寔一起啟程回了楚府。


    季泠對那溫泉池子卻眷戀得很,每日泡了那池子她渾身的確鬆了不少,膝蓋也沒那麽疼了。


    楚寔笑道:“你既喜歡這裏,以後來此常住可好?”


    季泠趕緊道:“那可不行,我還得在府裏伺候老太太和母親呢。”她生怕楚寔真為了她的身子而讓她搬過來,那就太不孝了。


    回到楚府,原以為不過一個來月功夫,府裏該沒什麽變化,誰知回了府季泠才知道,苗冠玉居然住進了楚府。


    因為祝長崗的任命終於下來了,當然楚寔也在其中幫了一把。他善於治水,又因黃河決邳州、睢寧,便讓他做了六品的工部主事,跟著總理河道的工部尚書朱恒治理河道。若是治河有成,加官速度不會慢。


    如此祝長崗自然就在京城住了下來,但京城地貴,他那點兒繼續想買幢宅子可不容易,隻能典了個院子暫住。屋子逼仄,苗冠玉跟著他們夫妻住就有些急了,何況這兩年苗蘭香還給祝長崗添了兩個兒子。


    兩姐妹微微透了點兒語氣,蘇夫人就爽快讓苗冠玉在楚府的院子裏住下了。她的女兒已經出嫁,楚寔作為兒子跟母親也不可能如女兒一般膩歪,又不給她生個孫子,所以蘇夫人也體會到了當初老太太的那種寂寞,正高興有個人陪著。


    第一百四十三章


    季泠去給蘇夫人請安時, 苗冠玉也在,兩人正說得高興, 見她進來卻突然都收了聲, 好似季泠就是來冷場的似的, 弄得季泠好不尷尬。


    最後還是蘇夫人先開口, “如今你泠姐姐管著府裏的廚房, 你若是想吃什麽就跟她說。”


    苗冠玉甜甜地應了, “泠姐姐的廚藝最最好, 以前在成都的時候,我就吃過她做的糕點, 好吃得把我的舌頭都快吞了。”


    “什麽糕點啊?那麽好吃。”蘇夫人笑道。


    “可多了。”苗冠玉掰著手指道,“有芙蓉糕、核桃酥、翡翠包子等等,等等。”她說完望著季泠道:“泠姐姐,我還想吃可不可以啊?我都饞了好幾年了。”


    十二歲的姑娘, 還帶著女孩子的天真爛漫, 人又生得美貌康健,活潑潑的, 叫人沒法不喜愛。季泠微笑著點了點頭,她本就歡喜自己的廚藝被人喜歡。


    蘇夫人瞥了季泠一眼,緩緩開口道:“你冠玉妹妹來咱們家做客,你身為姐姐, 親自下廚給她做一次也沒什麽。”


    這話瞧著像是讚同, 實則卻是提醒季泠,就這麽一次。


    不似普通民家, 有客人來主婦都要殷勤下廚,像楚府這樣的人家可就不痛了。若是有個客人上門來,點名說要讓蘇夫人給她做頓飯,蘇夫人能糊她一臉。


    季泠聽明白了,苗冠玉自然也聽明白了。她的臉色微微一變,她原以為蘇夫人不喜歡季泠,這些日子自己又和蘇夫人處得那麽好,蘇夫人怎麽也該偏心自己的。


    可這會兒苗冠玉才曉得,蘇夫人是個特別明白的人,自己人和外人分得很清楚,不管她多討喜,她也是外人。季泠再不討喜,那也是他兒子的媳婦,是必須提點的人。


    楚寔也是這樣,因為季泠是他的妻子,所以他待她極好,對自己卻是連一瞥都懶得看。這讓苗冠玉忍不住想,那以前他待她那般好是因為她是他的妻子,還是因為她是她苗冠玉呢?


    答案無疑有些傷人,可苗冠玉卻也不是那悲春傷秋的人,如果楚寔注定隻對他的妻子好,那她做再做他的妻子就是了。想明白了這一點兒,苗冠玉再看季泠也就沒那麽抵觸了。


    楚寔對季泠好,隻因為他娶了季泠而已,無關季泠這個人。


    回到京裏,聽說楚寔又立了功,原來他在草原上捉著的那漢人正是當年綁架、糟蹋金城縣主的罪魁。其他同犯都落網了,唯獨他跑到了塞外,逍遙自在。


    原以為他算是逃脫升天了,沒想到運氣這樣差,楚寔帶著季泠出關遊玩,卻正好碰見了。


    京裏最近人人口頭上說得最多的就是這個案子。皇帝也派了中使到楚府褒獎楚寔,還賞了不少銀絹,很是長臉。


    這算是喜事兒,然而定西侯那邊八百裏加急送來軍情,西北的土默特部與北邊的厄魯特聯手攻進了蘭州,請求派兵救援。


    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陝西的王五、王六兩兄弟率領的一支起義軍趁著定西侯無力東顧的時候豎起了反旗,並在短時間內就成了燎原之火。


    內憂外患的夾攻下,皇帝還不信任手握巨大兵權的定西侯,匆匆地讓楚寔再次銜左僉都禦史,巡撫陝西。希望用楚寔這個文官來牽製一下定西侯。


    楚寔的官位雖然沒升,但卻是實權在握的一方諸侯了,便是在陝西的布政使、都指揮使麵前,也能叫板,這就是官微權大。


    鑒於陝西那邊烽火連天,季泠原以為自己肯定是要留在京城的,誰知楚寔卻力排眾議堅決要帶她走。


    直到啟程那日,坐在馬車上,季泠都沒想明白,楚寔怎麽會要求帶上自己。總不能是離不了她吧?這自然是個笑話,連季泠都覺得這念頭荒唐。可從內心來說,她自然是願意跟著楚寔上任的。所謂天高皇帝遠,一府之內,她就是最大的,日子過得自然舒暢些。


    季泠每每想到此就覺得慚愧,她竟然有如此不孝的念頭,她本該在京城任勞任怨地伺候老太太和蘇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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