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暮眼眸一深,心中自嘲。


    他就不該存私心拿柳時明試探她的。


    事到如今,她還是信柳時明的,而非他。


    他和柳時明一戰時,她會不會也這般偏袒柳時明,而非他?


    倌倌回到客棧時,夜色已深。


    韓暮將她送到房門口便被王湛叫走議事了,他說明日劉家會有個宴會,問她要不要去。


    早先她一直想去劉府拜訪劉欽,問劉欽關於她爹的事,如今聽了此話,拜訪劉欽的興致頓時缺缺,連想捋一捋柳時明的事都拋至腦後了,滿腦子都在想韓暮臨走時冷不丁說的那句話:“你還是在乎柳時明。”


    他這話事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她張嘴就要反駁,想告訴他,她不在乎柳時明,在乎的是他。


    然而,他說完話頭也不回的走了,根本沒留給她任何辯駁的機會。


    她怔忪的站在房門口好一會兒,都沒想明白方才韓暮還好好的,怎麽忽然就轉了性子吃起柳時明的醋了?


    “小姐您可回來了。”她這念頭還沒轉完,在屋中的青枝聽到動靜猛地打開門,見到她一臉驚喜的道。


    倌倌斂起心思抬腳入了屋,心不在焉的道:“何事?”


    “王叔說三日後韓大人要回京師,要小姐這幾日把手頭裏還沒辦完的事辦一辦。”青枝說罷,見倌倌坐在小榻上發呆,一副沒聽進去的模樣。


    她試探的喚道:“小姐?”


    倌倌猛地回過神來,她尷尬的摸了摸臉:“你剛才說什麽?再說一遍?”


    青枝狐疑的看她兩眼,又將方才的話說了,隨即似想到什麽,正笑著的小.臉一垮:“任小姐一早就出門購置回京師路上用的物什了,小姐,咱們什麽時候也出門買東西啊。”


    “明日我帶你去。”知青枝這丫頭這幾日在客棧悶壞了,想要出門玩,倌倌將頭上珠釵拆下來,邊道。


    青枝心中一喜,忙問:“明日什麽時候?”


    倌倌一怔,忽然想起來,韓暮走時沒說明日何時去劉府赴宴,若是宴會設在晚間,那白日.她和青枝可以去街上采買東西,遂,張嘴就道:“明日我問問韓暮。”


    她話音方落,猛地住了嘴。


    忽然不確定正吃著柳時明醋的韓暮明日會不會見她。


    她泄氣的放下珠釵,喃喃的道:“這木頭滿腦子在想什麽呢?”


    她和柳時明除了還有遠親血緣關係之外,旁的再無其他瓜葛,這木頭到底再吃哪門子的醋?


    難道是……


    吃小餛飩時他問她對柳時明害她爹的事如何看,她沒第一時間給他答案,他誤會了她對柳時明餘情未了?


    倌倌眸色一動,正迷茫的雙眼倏然變得清明。


    她咬牙暗罵聲:蠢木頭,等明日一早她去找他,定要找他問清楚。


    抱著這個念頭入睡的倌倌一夜無眠,想了無數個明日見韓暮時提起這個話口的話,然……第二日韓暮壓根沒給她開口問他的機會。


    當王湛忐忑著告訴她,韓暮已先她一步去劉府的消息時,倌倌呆了一呆,以為自己聽錯了,忙問:“他何時走的?”


    “公子剛走一刻鍾,您若追他還追得上。”王湛也不知平日裏蜜裏調油的這一對為何忽然鬧起了別扭。他百思不得其解,又道:“老奴這就送您過去和公子匯合。”


    倌倌沒再遲疑,點頭道:“謝謝王叔。”


    然而,她緊趕慢趕直到到劉府門口才追上韓暮。


    他遠遠的站在劉府大門口和出來迎客的劉欽說著話,兩人不知說什麽,劉欽頻頻彎腰做賠禮狀,對韓暮異常恭敬。


    反觀韓暮,他雙手負後,臉上一派傲然,毫不退讓。


    倌倌不知兩人有什麽糾葛,驚疑的“咦”了聲,問站在她車窗下的王湛:“怎麽沒看見劉娥?”


    “老奴也不知。”王湛不意倌倌忽然提起劉娥,斟酌措辭道。


    可倌倌分明聽韓暮說,劉欽宴請她,一是為劉娥上次去客棧找韓暮時失態的言行向韓暮賠禮,二是他想見見她這個故友之女。


    故,身為劉欽獨女的劉娥不可能不出門迎接韓暮,以示對韓暮的歉意。


    正這般想著,韓暮忽然扭頭朝這邊看來。


    她正生著韓暮的悶氣,下意識就要將頭縮進車廂,卻是晚了,和他對視片刻,索性笑著和他打招呼。韓暮也是一笑,然而那笑容卻是極淺,快的似風抓不住。


    他淡聲打斷劉欽的話,朝她走過來。


    倌倌窩藏在肚腹裏的鬱氣似隨著他過來一哄而散,心頭暖暖的,她下馬車仰麵看站在她跟前的韓暮,小聲抱怨:“怎麽沒有等我?”


    韓暮似沒聽出她的小小不滿,他挑唇笑笑:“你怎麽不說自己起晚了,沒追上我?”


    “那還不是你害的。”倌倌見他語氣和平常別無二致,依舊欠揍的要命,稍微安下心,白他一眼。


    “我害你什麽?”韓暮眉峰一動,一本正經的道。


    倌倌嘴邊那句“害我想你一夜也罵你一夜也念了你一夜”的話頓時說不出口了,她摸了下滾燙的臉頰,朝他淘氣一笑:“你猜?”


    若是以往韓暮聞言,他定要逗弄她玩,然而今日.他卻眉目淡淡的,並未繼續朝下答話,須臾,才斜睨著她,淡淡的道:“不猜。”


    語氣跟冰渣子似的充滿了疏離。


    倌倌剛斂住的鬱氣倏然從心底“咕嘟咕嘟”往上冒,她咬了下下唇,忽然不想再忍了,韓暮這冷淡的態度她受不了,她還是喜歡呱燥愛和她鬥嘴的韓暮:“木頭,昨夜你問我的話我……”


    “酒宴快開了,韓大人您趕緊進去。”她話音未落,劉欽一臉笑意的奔過來招呼韓暮入席。


    倌倌嘴邊的話頓時梗在喉頭,她看向韓暮。


    韓暮臉色依舊淡的似水,他朝劉欽頷首,朝她道:“先進去吧,有話回去再說。”語氣卻沒這麽生硬了。


    知此時再朝他解釋已不是最佳時機,倌倌點頭。


    齊榮國民風頗開,女子也能如男人般登堂入室參加酒宴,隻不過,與宴時需要和男人的酒宴隔開,於是,劉家設宴的地點在是後院湖邊。


    此處雖稱為“湖”,可卻是一處掩與花木內的荷花池,因是春季,池裏的荷花還沒盛開,到膝蓋高綠油油的荷葉便成了隔開男女酒席的天然屏障,有了這層阻礙,與宴的女子不自覺的放得開些。酒過三巡後,便開始借著酒勁高笑闊論,提起了坐在湖對麵的男人。


    話中無非是誰家夫君又新納個小妾,誰家嫡妻又和夫君鬧個別扭等等,內容泛泛可陳毫無新意。


    倌倌聽得直打瞌睡,隻盼著宴會早點結束去找韓暮。抬眸看湖對麵男人的酒宴,可惜距離太遠,別說是看見韓暮人,連他那邊的聲音也聞不到半分。她泄氣的垂下頭,索性尋個理由到湖邊透透氣,待那股困意剛過去,忽聽身後傳來劉娥的低笑聲。


    “倌倌妹妹怎麽不去吃酒反而跑這來了?是嫌她們談論男子呱燥嗎?”


    。。。。。


    因這道聲音,躲在秦倌倌身後不遠處的幾排樹後倏然露出四隻眼睛,眼睛的主人盯著秦倌倌這邊,其中一人愣道:“劉娥怎麽來了?”


    另一隻眼睛的主人也是錯愕,“腿長在她身上,我怎麽知道她忽然發什麽瘋跑過來找秦倌倌?”


    頭一人:“現在怎麽辦?”


    “見機行.事。”


    。。。。


    這邊,聽出是劉娥的聲音,倌倌不願和她多糾纏,轉過頭笑著對劉娥道:“那倒不是,而是她們說話我插不上嘴。”


    說話間,劉娥走到倌倌跟前。


    她今日穿著一襲五色錦盤金彩繡綾裙,靈蛇髻上斜插一支金海棠珠花步搖,妝容清雅,一看便是精心打扮過的,方才在宴會上沒見到她,不成想她卻忽然出現在這兒。


    倌倌對她既不討厭,也喜歡不起來。


    她和劉娥最多的交涉還是那次劉娥找韓暮時,對她說咄咄逼人話的那次,她自覺還沒大度到能把韓暮拱手讓給她,自然也不可能將劉娥歸類到“朋友”的行列裏,對她笑臉相迎。


    為表禮貌,她朝劉娥點頭,轉身就要離去。


    劉娥卻忽然上前一步堵住她的去路,語氣不善道:“秦小姐我勸你以後離韓暮遠點,以免給韓暮招禍。”


    “我的事不需要劉小姐管”,聽出她語中告誡之意,倌倌好笑的回話道:“再說,我和韓暮的事好像還輪不到劉小姐這個外人插嘴。”


    “你……”


    劉娥早就領教過她的厲害,聞言氣的渾身哆嗦,倌倌見狀,忽然有些憐憫劉娥。說起來她也是個苦命的弱女子,隻要她不再打韓暮的歪主意,她願意用自己微薄之力幫助劉娥走出困境。


    她頓了頓,軟了語氣:“劉小姐與其把心思放在韓暮身上,不若去找個能疼惜愛你的男人,倌倌言盡於此,劉小姐是聰明人,應該知道倌倌說這話是出於一片好心,而非敷衍。”


    一片好心?劉娥冷笑。


    她隻知道,在她克死三任夫君後,在世人眼中她早已是不詳的女人,再沒男人敢娶她。她想要的男人,隻能靠自己去爭取,而非等別人施舍給她。眼下,就連一向最疼愛她的爹爹都開始嫌棄她沒本事抓不住韓暮的人,不能對家族帶來利益,對她失望之極。


    愛情,親情這些對常人來說觸手可得的情感,與她而言奢侈至極,她早就什麽都沒有了,還害怕失去什麽?


    既然什麽都不怕了,不如今日借宴會孤注一擲,與秦倌倌爭一爭韓暮,與命鬥一鬥。


    想到這,劉娥杏麵上倏然變得猙獰,她又上前一步,冷笑道:“有件事你或許還不知道吧。”


    倌倌被她逼著朝後退了半步,腳跟驀地抵在荷花池的邊沿,她不備身子踉蹌了下,險些跌入池中。


    她忙站穩身子,極快瞥了眼四周,見池邊隻有她和劉娥兩人,原本站在池旁的丫鬟不知什麽時候都退下了,她心中咯噔一聲,倏然生出一股不詳的預感,心中霎時變得慌亂,她忙逼自己鎮定,抬眸看著劉娥,實則盯著周遭,當看到某一處時,目光一凝頓住了。


    劉娥秀眉一揚,輕聲譏諷道:“你以為韓暮會對你一直情深不悔,至死不渝?”


    “你什麽意思?”正分出一縷心神想要脫開劉娥禁錮的倌倌,忽聞劉娥這意味不明的一句,一下子攥緊已然汗濕的掌心,從哪處移開了目光。


    “實話不怕告訴你,韓暮曾看過我身子,就在我爹求他救我那日,我赤著上身害怕的縮在榻腳裏……他對我溫柔的笑,甚至還知禮的將他的衣裳脫給我穿,幫我遮羞。”劉娥語氣輕飄飄,莫名透著股自鳴得意。


    倌倌臉色霎時變得慘白,她五指攥的緊緊的,抿緊唇並沒答話。


    “你不信?”同是女人,劉娥知道如何攻擊一個女人的心防,令她潰不成軍,痛不可遏。


    她輕笑繼續道:“那天他來救我時穿著件月白芽綉柳葉長衫,內衫是雪白色的滾邊長袍。”說罷,她訝異的指著她身上穿著的衣裙一角:“就這個綠色,若你不信,大可以問問當日和他一同前來的錦衣衛,他當時是不是穿著我說的哪件衣裳。”


    倌倌身子輕微的踉蹌了下,卻極快的扶穩近旁的矮樹,指尖發白的緊緊摳著樹幹。她聽自己平靜的說:“說完沒有?”


    劉娥笑的花枝亂顫:“當然沒有。”


    “你說韓暮看過我身子,是不是該遵循禮製娶我過門?而你?”


    她輕蔑的上下打量倌倌周身,嫉恨藐視毫不掩飾:“一個身份低微的庶女罪臣之後,連給我提鞋都不配,有什麽資格和我爭搶韓暮?”


    倌倌最隱晦的自卑心事被劉娥一語道破,頓時麵無血色的臉上又是一白,她喃喃的道:“我是沒資格,哪有怎麽樣呢?”


    這句話不知是對劉娥說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低的幾不可聞。


    然而劉娥卻是渾身一震。


    她和秦倌倌同為女人,深知女人善妒的脾性,她已拿最惡劣的話刺激秦倌倌,而秦倌倌並沒入她料想般妒忌的發怒,發狂,而是平靜的似水毫無波瀾。


    她不可置信的道:“你說什麽?”


    秦倌倌扭頭看向她,仿佛臉上那一瞬的脆弱是她的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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