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窈做沉思狀,語調嚴肅,聲音稚氣:“我在想,如何施障眼法,好讓別人晚些瞧出端倪,不要太早看破我其實是隻軟腳蝦。”


    孟鐸薄唇微揚,伸手將她攤在腦門上的書拿下來:“閑話少說,繼續學《兵法》。”


    令窈賣乖:“謹遵師命。”


    念書格外消磨時間,才學完一章,已是夜深。院門口鬢鴉等候多時,令窈收拾書具,走出裏屋,才發覺地上有兩道影子。


    令窈回眸:“先生不必相送。”


    孟鐸麵容隱在模糊的燭光裏,隔著珠簾,他的視線似落在她身上:“大老爺那邊若問起,我隻說已經訓過了。”


    令窈知趣:“知道了。”


    她困極了,打個哈欠,拔腿就往外衝,不多時便融進深沉夜色裏,隻餘嬌嬌叫喚:“鬢鴉,快背我回去。”


    孟鐸立在門邊,半晌,山陽捧著點心果碟走出來,往院外探一眼:“先生,你何苦費心教她,做做樣子也就罷了,還在大老爺麵前袒護她。”


    孟鐸:“比起教一個老實呆笨的學生,我更願意教一個驕傲自滿的學生。”


    山陽觀察孟鐸神色,大著膽子試探:“驕傲自滿的學生比比皆是,桀驁不馴的宸陽郡主卻隻有一個。”


    孟鐸淡笑兩聲:“山陽,你有長進了。”


    山陽往嘴裏扔花生米:“我天天跟在先生身邊,耳濡目染,能不長進嗎?”想起什麽,又道:“怕隻怕孺子不可教也。”


    孟鐸含笑不語,頃刻,方道:“山陽,難道你沒有看出來,她並不像一個八歲的小孩嗎?”


    山陽搖頭:“真沒瞧出來。”


    孟鐸敲他腦袋:“那還是沒有長進,白誇了。”


    山陽下意識伸手捂額頭,手裏捧著的果盤跌落,花生米與栗子仁灑了一地。山陽心痛蹲下去揀,拿話叨孟鐸:“先生,我雖瞧不出她到底像幾歲,但是我早就瞧出來了,你不像二十年少人,老氣橫秋,倒像千歲仙人。”


    孟鐸睨他:“油嘴滑舌。”


    山陽嬉皮笑臉,並不反駁。


    家學裏才念兩天書,趕上中秋,統共放三日假。學子們歡呼,隻除了一人。


    鬢鴉走進屋裏,餘光瞄見令窈垂頭喪氣,全然不見半點歡喜神情。


    定是為了孟先生布置的功課。


    令窈捏著澄心堂紙,無論如何也沒有思緒,一生氣摔了筆:“不寫了,最多挨他一頓訓。”


    支起的窗欞外,金燦燦的銀杏樹有少年聲音傳來:“三篇文章,得三頓訓。”


    令窈探身往外,伸出腦袋:“山陽,你下來。”


    山陽躺在枝丫間:“恕難從命,我奉先生之名,在此監察,郡主什麽時候交了文章,我就什麽時候走。”


    令窈扭頭對鬢鴉發怨:“他真討厭。”


    鬢鴉悄悄收起手裏的栗子仁:“他是孟先生近侍,孟先生的話,他不得不從。”


    令窈:“不許為他說話。”


    鬢鴉趕緊捂住嘴,迅速將栗子仁扔進嘴裏,嚼都沒嚼,直接咽下去:“是。”


    適時有人走進院裏:“四姑娘在屋裏嗎?”


    令窈聽見是飛南的聲音,立馬應下:“我在。”


    飛南停在山石屏風外,手裏捧著東西,令窈立馬讓鬢鴉端來。


    是一瓶花雕果酒和一盒檀心月團。


    “二少爺說,夜晚家宴,他臥病床榻實在不宜出席,又因今日是中秋,所以送這些來給四姑娘品嚐。”飛南自作主張添上一句:“雖不是什麽山珍海味,但酒是二少爺親自所釀,月團是二少爺親手所捏,還望四姑娘莫嫌棄。”


    令窈揭了瓶口麻紙,香甜的果酒撲進鼻間,又挑開紅繩,軟糯的月團圓潤小巧,依稀可見淺紅色花蕊裏餡。咬一口,嚐半杯,唇齒留香。


    鄭嘉和的果酒與月團,仍是記憶中的味道。


    “替我謝謝兄長,告訴他,我很喜歡他送的東西。”


    飛南一顆心落下:“欸,我這就回去告訴二少爺。”他特意瞄了眼地上摔落的筆墨,返回去又問:“四姑娘可是為著功課的事情煩惱?”


    令窈一門心思全放在果酒與月團上,哪裏還想什麽功課,含糊答:“還好。”


    飛南離開時,順便帶走了山陽,不知道用的什麽法子,鬢鴉納悶:“奇怪,怎麽就肯走了。”


    令窈巴不得山陽走開,擦掉臉上的墨漬:“管他呢,走,我們去做月團。”


    鄭嘉和主動贈了東西給她,她心情好,願意回禮。算起來,她還沒做過月團,也不知道做起來能不能吃。


    小郡主首次進小廚房,廚娘們驚得不敢出大氣,鬢鴉帶人守在門邊,如臨大敵,做好走水撲火的準備。


    對於旁人的擔心受怕,令窈渾然不覺,她隻管與手中麵團做爭鬥,作廢了七八籠,黃天不負有心人,總算勉強蒸好一籠。


    令窈如捧摯寶,盯著食盒裏糯白的月團感慨:“真好看,再沒有比我更會做月團的人了。”


    鬢鴉皺眉凝視,暗自腹誹,再沒有比這更難看的月團了,還好輪不到她吃。


    令窈:“鬢鴉,你服侍我辛苦,我賞你一個罷。”


    鬢鴉笑不出來,伸手接過月團:“謝謝郡主。”


    已過申時,喜夏來催,令窈簡單拾掇衣裙發飾,往老夫人處去。因著老夫人染風寒的緣故,今年中秋並未大辦,老夫人喝了藥,身上疲乏得很,用過一小碗飯,便回屋睡下了。


    臨睡前,老夫人喚令窈到一旁,喂她吃月團,拿出新做的金項圈給她戴上:“卿卿,這是你在祖母身邊過的第一個中秋,祖母本該多陪陪你,哪想到竟病倒了,隻能來年再補償卿卿,卿卿莫傷心。”


    令窈莞爾:“卿卿不傷心,卿卿隻希望祖母能夠早日康複。”風寒而已,她並不擔心,真正該擔心的,是幾年之後祖母突然染上的怪疾。


    令窈一時感觸,摟住老夫人脖頸,說起孩子話:“祖母放心,我天生福星,有我在祖母身邊,牛鬼蛇神不敢近身。”


    老夫人貼貼她的額麵:“好孩子。”


    令窈在床頭坐了一會,守著老夫人闔眼睡去,這才輕手輕腳走到東邊屋子宴席桌案。


    屋裏熱鬧得很,各房挨一塊坐。大奶奶牽著鄭令佳,大老爺往鄭令佳碗裏夾菜,說:“佳姐,前兩天你做的那首詩立意清新,用詞高雅,阿爹讀後,甚覺驚豔,不愧是我鄭府的大姑娘,爹爹頗為自豪。”


    大奶奶抿嘴笑,鄭令佳也笑起來。


    三奶奶摟了鄭令清,伸長脖子同三老爺說:“你也誇誇你女兒。”


    三老爺憋了半天隻說出一個好字,三奶奶又去喚坐在角落裏的四奶奶:“你們一家子到底在搗鼓什麽。”


    四奶奶紅了臉,扯了扯四老爺衣袖,四老爺推鄭嘉木往前:“這個混小子纏著我倆,非讓我們看他今日在外麵挖回來的野山參。”


    大家哄笑。


    令窈怔怔看了一會,想到自己的爹娘,試圖擠出幾塊記憶拚湊,絞盡腦汁也無法償願。


    她早就不記得了,她連他們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沒有人跟她提過,也沒人敢和她提起。


    趁沒人發覺,令窈悄悄退出去。


    她從不迷信血濃於水,此時卻渴望從鄭嘉和身上找到一點歸屬。


    當真是可笑。


    令窈一邊嘲弄自己,一邊拎了食盒往度月軒去。病秧子肯定還沒吃到月團,除了她,誰還會給他送這個?


    走到穿雲門,才發現有人先她一步。


    鄭令婉在裏頭。


    是她目中無人,竟忘了他不止她一個妹妹。


    令窈措手不及,攔住前去稟報的飛南,壓低嗓音,說:“我隨便逛逛,並非特意來此,不用驚動他。”


    飛南有些著急:“既然來了,四姑娘倒是進去坐坐。”


    令窈朝前瞥,望見窗紙上映出的倒影,該是鄭令婉在伺候鄭嘉和吃藥。


    他們才是十幾年的兄妹情深。


    令窈取出食盒裏一碟月團塞給飛南:“你拿給他。”


    飛南來不及攔,令窈已經跑得沒影。


    飛南搖頭歎氣,端了月團回屋,鄭令婉問:“剛才有誰來過嗎?”


    “是四姑娘,來送月團。”


    鄭嘉和一愣,問:“她人呢?”


    飛南聳肩:“早走了。”


    鄭嘉和推了輪椅往外,鄭令婉驚訝,窺出鄭嘉和眸中的情緒,用身體擋住他的去路,一字一字提醒:“哥哥,我才是你的親妹妹。”


    鄭嘉和瘦削的脊背筆直,唇角緊抿,數刻,他溫言絮語:“正因為你是我的親妹妹。”


    鄭令婉聽得糊塗:“哥哥?”


    鄭嘉和遠眺。天邊一輪滿月,冷光熠熠,毫無熱氣,像是被凍住的白太陽。


    “以後你遠著她。”


    鄭令婉覺得委屈:“哥哥什麽意思?”


    鄭嘉和卻不再開口。


    鄭令婉氣極,掀了令窈送來的月團,到底舍不得說重話,指了鄭嘉和:“哥哥被鬼迷了心竅,竟說糊塗話。”


    飛南看著鄭令婉離去的身影,回身問:“要去請二姑娘回來嗎?”


    鄭嘉和擺擺手,彎腰去撿地上的月團。


    韭翠閘橋邊,令窈蹲在大石頭上看清渠引水,忽然幾聲狼哭鬼嚎入耳,聽得人心頭發麻。她顫了唇,白著一張小臉,從兜裏掏出老夫人為她求的辟邪符,大聲嗬斥:“何方妖魔鬼怪,還不速速現身。”


    現身二字不太妥當。她改口:“速速離去!”


    山石間晃出一個人影,氣定神閑,仰頭對樹上喊:“山陽,還不快退下。”


    第21章


    原來方才的鬼哭狼嚎是有人故意為之。令窈站起來,遍尋樹影, 看不見山陽到底在何處, 她心情本就鬱悶, 隨意對虛無一點發狠話:“好你個山陽,竟敢嚇我, 以後你再也別想從鬢鴉手裏討點心果子。”


    孟鐸:“他已經走了,聽不到。”


    令窈瞥他一眼, 實在沒有心思裝出乖巧模樣,怏怏蹲回去,揀一塊小石子投水,沒好氣地說:“先生何故讓山陽裝神弄鬼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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