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嘉和含笑,並未回答她先前所問,而是說:“我家幼妹急著回府習書,先走一步。”


    南文英神情窘迫,擠出嬌柔笑意:“那就不叨擾二郎了。”


    剛說完,華朝衝到前麵來,南文英及時攔住她,用眼神示意她切莫胡鬧。


    華朝又氣又惱,指著令窈大聲說:“南姐姐,你何必這般客氣,難道你忘記我們進學的事了嗎?她故意讓我們落選,你能忍,我可不能忍!”


    南文英喊:“華朝!”


    華朝咬牙切齒,礙於南文英的告誡,隻能恨恨地瞪著令窈,既委屈又氣惱,悄聲說:“南姐姐,你今天怎麽了,她並未帶家仆宮人,隻一個殘廢哥哥在跟前,有什麽好怕的?”


    南文英蹙眉:“華朝,謹言慎行,鄭家二郎隻是腿疾未愈,並非殘疾。”


    華朝難以發泄心中鬱結,怏怏目送令窈離去,忽地視線中發現什麽,神色頓喜,仿佛找到救星,喊:“哥哥!”


    不遠處,華晟從酒樓出來,踉踉蹌蹌的腳步,瀟灑自在,回身望見華朝,揮手示意,又看到令窈和鄭嘉和,當即醉目微斂,手臂動作僵硬。


    鄭府送來的鶴,而今還養在他們華府。


    不多時,華晟抬步。他奔過去的姿態,猶如一頭野馬,瞋目切齒,怒氣衝衝。


    令窈屏住呼吸,下意識找尋逃跑的路線。身處劣勢時,她從不硬碰硬,事後算賬便是,保全自身最要緊。


    可是眼前還有個鄭嘉和。


    她不能拋下他。


    令窈長籲一口氣,認命般張開雙臂,擋在鄭嘉和身前。


    第24章


    氣急敗壞的華晟最終停了下來,沒有一味橫衝直撞。


    令窈緩緩放下手臂。她幾乎能聞見華晟呼出的熱氣, 他停在她跟前一步遠的地方, 個頭高她許多, 居高臨下睨她:“小郡主,好巧。”


    對方人多勢眾, 令窈轉了眸子,水靈嬌俏的笑意浮出眉眼:“華大哥哥, 好巧,竟然能在這裏遇到你。”


    一聲“華大哥哥”喚出來,不知情的還以為是哪家兄妹情深。華晟驚住,旋即重新打探令窈,視線從頭到尾掃一遍:“郡主真會說笑,我可當不起你這聲大哥哥。”


    令窈麵不改色心不跳,囅然而笑:“既然華大哥哥說當不起,那就當不起罷, 我一做小輩的,哪能跟哥哥們爭辯。”


    這一番話拋出來,無論是姿態還是語氣,樣樣皆挑不出半點錯,仿佛隻是一個天真的小姑娘偶遇相識的外府大哥哥, 尋常問候, 禮貌周到。


    南文英歎為觀止, 聯想到令窈之前種種囂張行跡, 竟有些佩服她如今臨危不亂的表現。莫說是八歲, 就算是十六歲的世家姑娘,也未必有她這種能屈能伸的本事。低頭不難,難的是低了頭還能不卑不亢,氣勢依舊。


    華朝氣得發抖,喊:“哥哥,你莫要被她迷惑!”


    華晟回過神,抬眸望見令窈張著無辜的大眼睛,一副無知孩童模樣,與那日圍場上趾高氣揚的樣子判若兩人。她的聲音軟綿綿,稚氣十足:“我何時迷惑人?難道連喚聲大哥哥都不許嗎?華姐姐未免太霸道。”


    華晟微怔,有數秒時間,竟忘了自己為何衝過來。多虧華朝提醒:“哥哥,她送你的白鶴,你忘記了嗎?你從馬上跌下來,她幸災樂禍也就罷了,竟還咒你死。”


    華晟徹底清醒,瞪向令窈,冷笑:“是啊,郡主送坐騎之恩,我沒齒難忘。”


    令窈淡定自若:“那可是禦賜之物,一路從汴梁帶回臨安城,我園子裏統共就兩隻,其中一隻就給了華大哥哥,幼時我曾騎鶴玩耍,心情暢快,念及大哥哥跌傷,定是心中鬱悶,所以送隻白鶴給大哥哥解悶,不曾想,竟被誤解至此。”


    華晟劍眉緊皺:“當真?”


    自然是假。令窈點點頭,瞄向華晟身後快要氣到暈厥的華朝,語氣關懷備至:“華姐姐,方才你提及進學的事,我倒想起來了,其實,你若真想受孟先生教誨,也不是不可能……”


    華朝咬咬嘴唇,神情動容,問:“你是說我尚有機會?”


    話音剛落,馬匹嘶鳴的聲音憑空出現,是剛剛華晟出酒樓時吩咐家仆悄悄放出瘋馬,此時馬蹄聲踏踏,被鞭笞過的馬兒從巷子裏衝出來,自令窈的方向而去。


    華晟怔忡,他差點忘了這遭事。想下命阻擋已經來不及,隻能稍後隨機應變。


    出於本能,其他人紛紛自保逃開,唯有南文英出聲:“二郎,小心!”


    令窈回身,觸及發狂的馬兒,大腦轉瞬空白。


    馬尚未衝到麵前,若想躲,她躲得開。


    可是,鄭嘉和躲不開。


    鄭嘉和的聲音落入耳中,焦急慌亂:“卿卿,快避開!”


    令窈想,她大概是瘋了。


    塵土飛揚,鬧聲喧喧,令窈撲到鄭嘉和身上,試圖替他擋下瘋馬的踐踏。撲過去的瞬間,她想起前世替他嚐毒藥一事,那個時候,她也瘋了。


    周圍驚叫聲陣陣,人人忙著逃命。


    令窈閉上眼,告訴自己,若是命喪於此,就當還債了。鄭嘉和不欠她的,她也不欠鄭嘉和的了。


    大概是老天爺自覺欠她,想象中的疼痛並未到來。千鈞一發之際,有誰飛出來勒住了瘋馬。


    令窈小心翼翼眯開眼縫,模糊白光中,一襲頎長的青白色身影緩緩而來,淡雅從容,對馬背上禦馬的少年交待:“山陽,下去罷。”


    令窈驚喜:“孟先生!”


    孟鐸踱步,走至跟前,抬手將她從鄭嘉和懷裏提起來:“今日的夜課,算你遲到。”抬眸又望鄭嘉和,觸及他一張蒼白病容,問:“二公子,可有傷到哪裏?”


    令窈:“孟先生好偏心,見麵就斥我遲到,光顧著問哥哥有沒有受傷,卻不問我是否受驚。”


    孟鐸側頭:“你笑成這樣,哪有半分受驚的跡象?”


    令窈從未如此感激過孟鐸,他來得太及時,哪怕他現在訓她一百句,她也絕對不回嘴。令窈笑臉盈盈:“先生說得是,是卿卿嬌生慣養,就想獨占先生的關懷惦念。”


    “貧嘴。”


    令窈還想再說什麽,孟鐸已經從她身前走過。她剛要跟過去,被鄭嘉和一把攥住。


    鄭嘉和顫了手,張皇無促,全然不似平日的鎮定,他抓了她的手握在掌心,並未說什麽,隻是喚她的小名:“卿卿。”


    難得看到鄭嘉和害怕慌張的一麵,令窈蹲下身,靠在他膝邊:“兄長,你身體不適嗎?我們即刻回府。”


    鄭嘉和抓住她的手腕往前一拽,令窈不得不仰起頭:“兄長?”


    鄭嘉和黑邃的眼睛幽深似湖,素日溫潤如玉的文雅消失全無,眼神壓得人膽戰心驚,語氣間皆是不容抵抗的強硬:“下次,不用管我,你隻管自己逃命。”


    令窈何時見過鄭嘉和這般氣勢,傻傻點頭,點頭過後,回過神,又搖頭,委屈:“兄長怪我擅自行事?”


    鄭嘉和的灼灼目光像是要將她燒穿:“卿卿,記住兄長說的話。”


    令窈抿嘴,心中有氣,暗罵他不知好歹:“卿卿記不住。”


    鄭嘉和手中力道明顯加大:“卿卿。”


    令窈抽出手:“知道了。”


    正前方,南文英與華家兄妹正往這邊來。華朝嚇得驚魂未定,華晟躲在她身後,腳步踟躕。


    原本是想嚇一嚇鄭家小郡主,就算傷及無辜,也最多傷到鄭家那個行動不能自如的病秧子。


    哪想,小郡主竟將庶兄的命看得比她自己更重要。


    華朝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壓低聲音:“哥哥,都是你的錯!我隻是想讓你教訓她一下,挫挫她的威風,你怎可放出瘋馬傷人,若是她今日有個三長兩短,路上這麽多雙眼睛盯著,我們華家難逃死罪!”


    華晟剜過去:“你現在知道怕了?剛剛是誰大聲叫嚷,恨不得將她弄死?要不是你,我怎會如此衝動?”


    華朝不敢再說,扭頭向南文英求助:“南姐姐。”


    南文英冷著一張臉:“今日之事,與我南府無關,你莫要將我卷進去。”


    華朝:“南姐姐,你一向足智多謀,就當幫幫我,快些想個法子。”


    南文英甩開她的手,視線觸及不遠處的鄭嘉和,語氣越發冰冷:“阿朝,我幫不了你,你好自為之。”


    說完,南文英喚來家仆,上馬離開。


    華朝眼睜睜看著南文英離開,眸中涔出淚光,喃喃:“南姐姐。”她自知有錯,回身狠拍華晟胳膊:“因為你,南姐姐不理我了。”


    華晟嗤之以鼻:“從前你與她闖下許多禍事,也沒見她對你翻臉,今天倒好,撇下你一個人走了。我的好妹妹,做人要有骨氣,她不理你,你也不用理她。”


    華朝頓足:“你……”


    兄妹爭辯之際,聽得一道清風朗月般的聲音砸過來:“我那徒兒雖頑皮,但到底是無知稚童,若有什麽地方得罪華公子,當麵質問責她賠罪便是,何必縱馬傷人,累及無辜?”


    華晟回眸,望見一人款款踱步,雪白鶴氅下露出團青色深衣,一隻手負在背後,另一隻卷了廣袖袍角的黑提花鑲邊捏在指間摩挲。


    大名鼎鼎的孟鐸,臨安城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凡府中有赴考的學子,誰不想得到他的指點?


    華晟早就為自己定下從軍之路,故此並不十分在意科舉,見了孟鐸,也不像旁人那般敬佩唯諾:“孟先生莫要含血噴人,今日之事,與我無關,我也差點被那匹馬傷到。”


    華朝得了華晟的示意,立馬止住眼淚,附和:“我和哥哥全然不知情,還請先生明察秋毫。”


    孟鐸笑了笑,沒再說什麽,轉身回到令窈身邊,問:“回去罷?”


    令窈也知今日的事注定不了了之,光憑一匹馬,做不了什麽文章。若真要追究,她並未受傷,隻怕到時候被推出來治罪的,是臨安城尹。依律法,惡馬入街,乃是城尹治理不力的錯。


    眼見令窈上馬車,華家兄妹鬆口氣,華朝想起重要事,喊住令窈:“郡主,進學的事……”


    令窈正踩著人背往上,聽見這一句,回頭瞪過去,原形畢露,冷嗤:“你算個什麽東西,也配與我一同習書?”


    華朝震住:“可是剛才你明明說……”


    令窈白她一眼,滿臉不耐:“我剛剛說什麽了?我怎麽不記得。”說罷,她掀起軒帷鑽進馬車。


    華朝上前,被孟鐸擋住,他清冷的麵龐眉眼疏淡,輕輕一眼蕩過華朝,華朝隻覺得身上升起寒氣,不敢再說,退回華晟身邊。


    馬車上,三人默然無聲。


    令窈先是朝孟鐸那邊看,他正閉目養神,她耐不住性子,說:“今日多虧先生,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孟鐸仍然闔著眼,薄唇輕啟:“嗯。”


    令窈湊近,伸手隔空描他側臉線條:“先生,你沒有別的話要說了嗎?”


    “何話?”


    “或責我頑劣與人結怨,惹出今日苦果。或憂我可憐被人欺負,差點命喪東街。”


    孟鐸睜開眼,波瀾不驚的眸光對上令窈視線:“這是你的事,與為師無關。”


    令窈自討沒趣,撇過頭去看鄭嘉和,鄭嘉和也在瞧她,他又恢複往日溫和,見她投以目光,迫不及待同她說話:“卿卿今日救命之恩,兄長銘記於心。”


    剛才還凶巴巴地對她,現在又來說好話。令窈並不承情,指了孟鐸:“兄長該謝先生才對,先生才是兄長的救命恩人。”


    孟鐸竟也配合她:“舉手之勞而已,二郎無需放在心上。”


    鄭嘉和隻得說:“救命之恩,無以為報。”


    令窈攥了鄭嘉和衣袖:“怎麽可能無以為報,古往今來,皆有以身相許報恩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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