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嘉和小心翼翼握住那一截瘦白腳腕,手指輕輕摁上去,眉眼低垂:“卿卿忍著些。”


    令窈兩耳未聞。半柱香後,直到她吃完碗裏的獅子糖,從話本裏驚心動魄的故事裏回過神,才發現此時為她揉腳的是鄭嘉和。


    李太醫和鄭嘉木被鬢鴉揀來的白貓吸引注意力,正在屋外逗貓。屏風後的小案榻就隻她和鄭嘉和兩人。


    他捧著她的腳腕,力道不輕不重,動作比鬢鴉還要細致。


    察覺到她的目光,鄭嘉和輕啟唇齒:“腳傷很快就會痊愈,卿卿不必憂心。”


    令窈撇開視線,被鄭嘉和攥在手心裏的那隻腳仿佛壓了千斤重,她想要抽出來,無奈鄭嘉和實在太溫柔,他麵上笑容像是春風揉碎金光:“如果疼就告訴我,我再揉輕些。”


    令窈盯住屏風上的金線刺繡,眼睫亂眨。


    這個畫麵何其熟悉。


    前世她癱瘓之後,鄭嘉和也是這樣替她揉腳,她將他臉都抓破,他不肯離去:“我做慣廢人,無師自通,興許能替你醫好雙腿。”


    那時候她自暴自棄,誰的話都聽不進去,誰到跟前說話,就要受她的冷眼。她不需要誰的可憐,尤其是鄭嘉和的可憐。


    從來都隻有她可憐他,她絕不要他的可憐。


    想想也是諷刺,他腿好了,卻比從前更像廢人,任她如何打罵,也不曾吭聲。後來的後來,她含恨將他趕出府,再也沒人替她揉腳。


    再無人同她說:“等你痊愈,兄長帶你遊曆山河,可好?”


    令窈往後挪,靠著玉枕躺下,一隻手擋住眼睛。指縫間,鄭嘉和低頭認真的模樣覽入眸底,她悄悄偷看了會,心中苦澀。


    也不知道他那時候替她揉腳,是同情可憐還是善心大發。


    她從未將他視作兄長,他自己知道的。他該有自知之明,清楚他在她眼裏隻是一個拿來解悶取樂的玩物。她鄭令窈一輩子都隻愛她自己,誰都不能分她半點愛意。


    鄭嘉和的聲音傳入令窈耳中,他誠惶誠恐地:“卿卿,是哥哥弄疼你了嗎?”


    令窈翻身將臉埋進玉枕,一把小嗓子略顯沙啞:“不是,眼裏進沙子而已。”


    鄭嘉和停下動作,拉她衣袖:“讓我看看。”


    令窈不肯,另一隻腿往外蹬,試圖阻止他:“不用。”


    鬢鴉這時進屋來:“先生來了。”


    令窈仍側躺著不動,鄭嘉和踟躕數秒,告別離去:“那你好好習書,我明天再來看你。”


    她鼻音輕擠:“嗯。”


    鄭嘉和一走,鄭嘉木和李太醫也跟著離開了。


    許久,令窈聽不見屋裏動靜,起身往外看,才坐起來,就發現孟鐸坐在她身旁,不知何時來的,走路悄然無聲,跟鬼魅似的。


    孟鐸懷裏抱隻奶貓,是鬢鴉揀回來的那隻。他手裏做著撫摸的小動作,孤冷倨傲的氣質卻絲毫未減。


    令窈伏在小案上,單手托腮:“先生這番姿態,像極了一個神話人物。”


    他指間揉弄貓耳朵,心情甚好:“誰?”


    令窈吐字如金:“姮。”


    孟鐸逗玩小貓之餘不忘糾正她:“嫦娥懷中是玉兔。”


    令窈:“小白貓可不就像玉兔嗎,嫦娥抱兔,先生抱貓,是一樣的。”


    連貓都怕孟鐸,方才衝鄭嘉木和李太醫喵喵叫的勢頭全都畏住,孟鐸又撫幾下,大概覺得沒意思,將貓放開,小奶貓溜出屋子。


    沒了貓,孟鐸的注意力放回令窈身上,見她懶洋洋地杵著下巴,眼睛微紅,像是剛掉過幾顆淚。


    他以為是悶出來的情緒,遂道:“靜有靜的好處,你扭了腳,正好修身養性。”


    令窈努努嘴,將話岔開,問:“鳴秋之宴在即,先生準備出席嗎?”


    孟鐸拿起書翻開:“不去。”


    令窈:“那我就放心了。”


    孟鐸睨她一眼:“你放心什麽?”


    “不用擔心先生失望。”令窈拿起小案上的狼毫筆,加點水研墨,“別人也就算了,但我總該顧及先生。”


    孟鐸聽得莫名其妙:“嗯?”


    令窈咧嘴笑,珍珠般的皓齒整齊瑩白:“不知道先生聽說了沒有,外麵有些人聽見我扭傷腳,別提多高興,一個個地都在打賭,賭我今年會不會去鳴秋之宴,就連府內也有人算計著要壓過我往年風采。”


    孟鐸嘴角噙笑,對她的斤斤計較覺得無奈,問:“難道你要去?”


    令窈攤開白紙,字跡清秀,邊寫便說:“我才不去。一個鳴秋之宴,也值得我上心?”她洋洋灑灑寫完一封書信,蓋上自己的印章,吩咐鬢鴉進屋:“送去南侯府。”


    孟鐸看清書信正麵的字,南世子親啟。


    他也不去問,等著她自己說。


    半晌,她果然耐不住,迫不及待告訴他:“對於我而言,鳴秋之宴算不得什麽,但是對於鳴秋之宴而言,少了我這個光彩動人的宸陽郡主,那還有什麽意思呢?”


    孟鐸了然。


    他轉過琉璃筆杆,輕點她鼻尖,拋出兩個字:“狹促。”


    令窈聳聳眉,笑意盎然。


    南侯府。


    南康澤看過書信後,重重歎口氣。


    那日他答應小郡主,定會報答她七夕夜的恩情。他本以為她會好好思忖斟酌,日後讓他還個大人情。


    南家雖比不得幽州穆家,但好歹也是十二名門之一,他身為南家侯位的繼承者,多少人趕著同他攀好,想要從他這裏得到點什麽。換做旁的世家女子,得到南家的一個許諾,隻怕不知多歡喜。


    她倒好,根本不將他欠的恩情當回事,反而弄出這樣一件兒戲的事要他做。


    隨從見南康澤愁眉緊鎖,試探問:“要不要打發鄭府的人離開?權當沒看見這封信?”


    南康澤:“不用。”說罷,他快速寫好回信,吩咐隨從:“將信交給鄭家的人,告訴郡主,她吩咐的事情,我一定辦到。”


    信交出去,南康澤徑直往南候夫人屋裏去,南文英也在,一見他,笑道:“哥哥快幫我挑挑,今年鳴秋之宴我戴哪根金腰帶更好看?”


    南康澤輕飄飄一句:“不用挑,今年我們不辦鳴秋之宴。”


    南文英驚訝,以為南康澤在外麵喝醉酒,湊到跟前:“哥哥你說什麽混話,鳴秋之宴是我們南家舊俗,幾十年從未間斷。”


    南候夫人也說:“阿澤,外麵多少人等著今年的鳴秋之宴,臨安城內自不必提,就連鄰城的幾家高門大戶也遣家中姑娘與公子參宴,鳴秋之宴對於我們南家意義重大,哪能說不辦就不辦?你莫要說笑。”


    南康澤咬牙,語氣堅定:“怎樣都行,總之今年不能辦鳴秋之宴。”


    南文英仔細觀察南康澤麵色,見他神誌清晰,沒有半點醉酒的樣子,更急了:“哥哥,你到底怎麽了?好端端地,為何要取消鳴秋之宴?”


    南康澤默不作聲。


    他能怎麽說?


    說鄭家那位小郡主今年因腳傷無法參加鳴秋之宴,她不能湊熱鬧,所以也不準其他人湊熱鬧?


    雖然胡鬧,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他南康澤不是個背信棄義的人。既然已經答應她,就要將事情做好。


    南康澤堅持,南侯夫人也沒法子。


    她這個兒子,輕易不開口,一開口,無論是上刀山還是下火海,哪怕是鬼神阻擋,他也一定要去做的。


    如今家中大事多由侯爺和阿澤決定,鳴秋之宴算是大事一樁,阿澤說不辦,十有八九侯爺也會默認不辦鳴秋之宴。


    南侯夫人不再多言,隻說:“你想清楚了,不辦鳴秋之宴,對我們南家的影響頗大,外人會如何議論我們南家,你心知肚明。”


    南康澤沉吟片刻:“我明白。”


    整個臨安城都在為鳴秋之宴做準備,開宴前三天,南府突然傳出消息,取消今年的鳴秋之宴。


    幾十年的臨安盛宴乍然取消,眾人嘩然,以為南家出了什麽大事,或是侯爺去世,又或是候夫人去世,紛紛登門探聽消息。


    南侯夫人雲淡風輕應對每一位上門拜訪的客人。


    眾人探完頭尾,發現南府什麽事都沒有,既無喜事又無喪事,更加詫異。


    南府怎麽了?


    那可是鳴秋之宴,竟然說不辦就不辦?


    消息傳回鄭府,鄭家幾位姊妹聚在一起議論。鄭令清氣得半死,“他們南府怎麽回事!鳴秋之宴不光光是他一家的事,這可是關乎整個臨安城的大事!”


    她們相約去碧紗館探望令窈,說話間已走到屋外,鄭令佳使眼色讓鄭令清小聲點:“四妹妹在休息。”


    才說完,屋裏頭傳來令窈的哼唱聲。


    鄭令佳走進去一瞧,見令窈笑容滿麵,仿佛有什麽好事,遂問:“瞧你高興成這樣,有什麽得意事,說出來讓阿姊也樂樂。”


    第41章


    令窈懶洋洋半眯著眼, 見是鄭令佳同其他幾位姊妹,不急著回答,而是繼續旁若無人地哼唱。


    鄭令佳捂嘴笑, 坐到她身旁。聽了一會,聽不出她到底在唱什麽,似有詞又似無詞, 模糊難辨,雖是如此, 但她歌聲婉約如鶯, 尤其是那一股子自信歡快的腔調,縱使唱得是罵人的詞, 也讓人甘之如飴。


    令窈興致勃勃哼唱完心頭歡愉,自然而然躺進鄭令佳臂膀中, 嬌縱肆然的姿態,笑問:“阿姊,我唱得好聽嗎?”


    鄭令佳抱住她:“好聽。”


    鄭令清站在坐榻邊,想坐不敢坐,嘴裏問:“四姐姐, 你唱的是什麽曲?”


    令窈抬眸睨她, 勾勾手:“你過來,我告訴你。”


    鄭令清低下身, 令窈一把拽住她衣領, 笑眼如絲:“唱的是胡人挑馬, 出師未捷身先死。”


    鄭令清心頭一跳, 掙紮:“四姐姐你放開我。”


    令窈手中力道加大,吐氣如蘭,呼吸噴在鄭令清耳畔:“五妹妹,那晚你挑的馬可還好?”


    鄭令清驚愣。


    昨日養馬的小廝來報,她選好參加鳴秋之宴的那匹馬,無故暴斃。她以為是下人疏忽照料,從未想過有人故意為之——


    “四姐姐,是你!”鄭令清嚇到臉色蒼白,停下掙紮的動作,雙眼鼓圓瞪著令窈:“是你讓人殺了我的馬!”


    令窈鬆開,將她往外推:“沒有證據的事,五妹妹不要血口噴人。”


    鄭令清又氣又懼,腦海中冒出鄭嘉辭那天說的話,頓時後背發寒。


    四姐姐定是知道那匹馬是她絆倒她當晚命人去擇選的良馬,所以才殺了她的馬!哥哥說得沒錯,她知道她幸災樂禍,或許會真的打斷她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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