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月裏,曉曉奉公守法,早來晚走,按照編輯部的統一進度,把下期雜誌的稿子編出來了。


    曉曉生得膚白苗條,有靈性又幽默,很招同事喜歡。


    送別宴一局接著一局,每一局都其樂融融。


    但是私底下,曉曉單獨跟李清一交流時,卻毫不掩飾自己的怨氣和戾氣。


    曉曉說了兩件事,讓李清一無從表態。


    第一件事:曉曉通過別的渠道,認識了總編的前女友。據曉曉說,總編的跟這位前女友談了幾年,一百多平的大房子買好了,家具家電置辦齊全了,女孩去了日本,二人就此分手。現在,女孩回國定居,總編找到前女友,提出複合。理由是,這麽多年,還是沒能放下對她的感情。


    前女友仍舊單身,猶豫之際陰差陽錯認識了曉曉,就跟曉曉打聽這位總編的狀況。


    曉曉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這位總編當得起“年輕有為”個評價,早早當上總編,實際年齡三十多,看上去也就二十□□,戴無框眼鏡,斯文有禮,穿潮牌牛仔褲……全市教育係統常常拿獎,還當過“十佳青年”,出版界更是小有名氣。


    但是,曉曉也說了,總編這幾年不停地相親,前幾年有一次,誤把發給相親對象的短信發給了曉曉。短信內容寥寥數語,規範的標點符號彰顯著出版行業高管的專業素養:“今晚後來看你情緒不高,是遊泳累了,還是哪不舒服?還想請你來我家嚐嚐那瓶酒。”典型的選擇疑問句,隻在最後使用一個問號。發送時間是晚上9:30。


    信息量有點大,前女友聽到此處,麵無表情地眨了眨眼。


    曉曉又說:“總編自己住。聽說他現在住的房子,就是為結婚準備的。家具家電都是前女友按照自己的喜好選的……”


    再觀察對方的表情,又篤定地說:“後來又有一個,都談婚論嫁了,女方嫌膈應,把新房的床和窗簾全換了新的,後來沒結成,總編還跟人說,害他又換一套臥室軟裝,下次處對象得先談好,家裏的東西不能再換了,花錢事小,折騰太麻煩。”


    曉曉敘事的本領,可不是在雜誌社練就的,她是天生一副好口舌。


    她直截了當地表達了自己的態度:“總編對稿件、對員工的要求都極盡嚴苛。按說改稿的主力應該是編輯部主任,可我們單位,永遠是過編輯部主任容易,過總編難。總編改過的稿子,上麵的’紅’真是多到讓看的人喘不過氣來。對稿件的偏執是他的優點,可這種偏執轉移到人的身上,就嗬嗬了。”


    前女友問她對人如何偏執,她就說:“我們入社這兩年,他的要求很簡單:周末要加班。他的理論是:年紀輕輕,又沒有男朋友,不加班周末做什麽?我們幾個新員工要被折磨毀了。”


    最後,曉曉又補一刀:“剛來時,我們幾個新來的還暗暗關注過他,很多外在條件真的都很吸引人,但是現在,私底下一交流,都說嫁人要睜大眼睛,萬一嫁個總編這樣的……”


    如此一來,總編與前女友白月光未能再續前緣。


    隻怕這位總編到死都想不到,自己的感情命運是被什麽人給“四兩撥千斤”了。


    古人有雲,寧拆一座廟,不破一樁婚。客官隻道此理,卻不知撮合錯誤的一對,貽害二人後半生囿於圍城,困苦掙紮、私相殺伐、吃冰拉冰,陷人於極境之孤獨,才是比拆廟還不道德之行為。


    如果說,曉曉說的這第一件事,李清一還能當作明清世情小說,聽來感慨一番,她聽到第二件,就有些不認同。


    但是李清一這種溫吞人,她對自己的立場若無十二分的確定,就不會提出反對意見。加上李清一對曉曉,始終懷著未言明的崇拜,年輕女孩的友情裏,崇拜就是要言聽計從。


    所以,曉曉後來的做法,是與她的計劃籌謀一以貫之,李清一心中的弱弱的反對,曉曉是get不到的。


    曉曉辭職當天,把電腦裏所有的文稿都刪除了。


    這件事三天後才被發現。


    因為雜誌要按出刊日期倒排進度,出刊前一天定版,定版前三天終審,終審前還有幾輪審稿、改稿,總之那一天是美術編輯設計版式的最後期限。


    之所以被發現,是曉曉辭職後,總編找來買足彩的男編輯,讓他暫時接管曉曉的版麵,做好下一期刊物付梓前的收尾工作。


    足彩男編輯拿到掛了簽發單的紙質稿,打開曉曉電腦,發現d盤、e盤空空如也,回收站連一份“已刪除文件”都沒有,他開始覺得自己找錯了地方,又按照簽發章上的路徑一個文件夾一個文件夾地點開,這才認命,電腦就放在曉曉辦公桌上,總不會是存在另外一台電腦裏。


    事情一出,總編勃然大怒,勒令編輯部主任給曉曉打電話,讓她把事情解釋清楚。


    其時,所有人心裏都存著一分僥幸,希望曉曉隻是存在別處,其他人找不到而已。


    但電話打了幾通,無人接聽,打到後來,曉曉直接關機了。


    這下大家的心才冷了下來。


    此前說過,雜誌社是相對單純的單位,雖然同事們性格各異,但要是把所有人的性格揉巴揉巴捏作一處,就是一個心懷善意的“文藝老實人”。


    發行部的同事略懂電腦,被叫來試著找回文檔,兩個大學裏兼修過計算機軟件的男生鼓搗半天,說找不回來了,刪得很徹底。


    如果一定要找回,也不是沒有辦法,要搬去修電腦的地方,拆開主機,對硬盤做些個什麽操作,說不定會找回來。但是要收費,起碼要花一千多。


    總編勃然大怒。


    他除了勃然大怒,也慢慢接受了現實。前兩天,他還發動跟曉曉關係好的幾個同事打她的電話,兩天後,她就放棄了。


    因為電話打不通,打通了稿件也找不回來。


    曉曉這種做法,就叫近身肉搏,你死我活。


    雜誌社的所有人,被曉曉上了生動而殘酷的一課。


    第3章


    曉曉這個計劃,李清一是知道的。


    此前曉曉接手過一位退休編輯的版麵,這位大伯退休前半年,醉心於吹嗩呐,還加入了小區的老年秧歌隊,定期組織小公園歌舞大聯歡,淨唱些革命歌曲,還參加什麽比賽。他移交給曉曉的那一期稿件,幾乎就是十幾張白紙。


    但是他是一級教師,又是雜誌社的元老級編輯,建社就跟著社長打天下,社長都要敬他三分,他說工作交接清楚了,說新來的小同誌隻管署個名,直接印刷都沒問題,總編當然是信的。


    就這樣,曉曉對著十幾張白紙樣的稿件鏖戰幾天幾夜,還背了個“因為你一個人,拖延了雜誌出刊的進度”的罵名。


    總編的嘴,向來是誇人如春風拂麵,損人像千刀萬剮。


    他說:“雖然雜誌隻晚印了2天,但這是一起生產事故,雜誌創刊以來沒有過的。曉曉,你真的能載入史冊了。”


    這些話還是當著曉曉的麵說的。背著曉曉,跟社長又是一套話,什麽剛畢業的孩子心浮氣噪,什麽有才氣架不住沒責任心,什麽要讓新人洗心革麵,盡早融入社長您一手打造的雜誌社工作氛圍……


    曉曉這一釜底抽薪的離職,最終以其他編輯各自分了曉曉的幾個版麵、加班加點,才趕出成稿來,讓雜誌不致“開天窗”。


    為此,雜誌社開了幾次會,社長和總編各有發言。


    總編的意思有三:一,曉曉離職了,又做得這麽絕,想必大家都聽說了;二,麵對現實,雜誌要出,版麵要補上,沒辦法,曉曉的活責無旁貸地落到在座各位的頭上。


    李清一心裏有一句“日”,不知當講不當講。抬頭一看,同屋的另外兩位編輯姐姐對視一眼,各自心領神會了一個“日”字。


    總編說的第三點——雜誌社創刊幾十年,從未遇到此類事件。世道變了,人心不古。希望大家穩定心態,幹好各自的工作,雜誌社為大家提供了廣闊的發展空間,還有公平晉升機機製,留下的才是真朋友。


    事後,總編和社長又單獨找全社職工談話,談話重點對象當然是一眾編輯。


    李清一被總編單獨談話時,被問了一番對曉曉的個人評價,李清一的回答當然沒有令總編滿意,他又蓋棺定論評價一番,言語之直接、犀利,讓李清一隻能微笑,連點都都覺得褻瀆了朋友。


    社長不常拋頭露麵,平日裏,李清一是接觸不到他的。


    但這一次也破天荒找了幾個人分別談話,有芽姐,也有李清一。


    社長對曉曉的評價隻有兩個字:“任性。”這個層麵的領導,談話當然含蓄許多,末了囑咐李清一好好工作,不要受到影響。


    這天一上班,李清一的qq圖標就閃個不停。


    雜誌社的工作,交稿前幾天最忙,出刊後幾天最浪。因為曉曉的“空城計”,上一個交稿日,編輯部的同事們更加焦灼,好不容易把“天坑”填上了,雜誌順利進了印廠,剩下的工作由發行部來完成。


    最近一周,辦公室幾個人都處於半放空、半神遊狀態,李清一給作者郵寄了樣刊,有一搭沒一搭地處理了幾封郵件,安閑自在地點開qq,同時關了電腦提示音,頻繁的嘀嘀嘀嘀提示音消失了。


    ——我早到,去對麵買鹽焗雞腿,有吃的報名。


    ——你丫來打球還是來吃雞腿的?


    ——有那麽好吃?


    ——10元3個腿,肯定是死雞腿,你還敢吃?


    ——媽的,沒聽說過活雞腿。


    ——哈哈哈哈


    ——哈哈


    ——你們打完球不吃飯了?我還指著打完球那頓呢。


    ——吃啊!春餅還是烤肉自助?


    多人同時在線,聊天毫無章法。


    李清一往前滾了幾頁,掃了一眼,前麵是在約球沒錯。隻是後麵歪到了吃上。


    發了一個橫空出世的自定義表情,聊天的風向立馬轉了。


    ——go姐啥時候到?


    ——隊長,雞腿要不要給你留一個?


    ——go隊,今天咱還換裝進場嗎?


    李清一答:“我下班就過去。”


    問是否換裝的接道:“那我在場外等你,我快下公交車了。”


    李清一發了一個ok的表情,qq對話框裏,她的名字顯示是game over。


    下午5點前,李清一從身後衣櫃裏找出一套籃球服,卷成一個小卷,塞進包裏,喝光杯裏的水,跟同事們閑侃幾句,準備下班。


    桌上突然響起。


    四個人,兩部電話,共用一個號碼,男同事手快接了,說:“清一,找你的。”


    李清一滿血準備下班,不大情願地接了電話。


    是李清一的作者,江蘇省某重點中學的高級教師。二人雖沒見過麵,可電話、郵件、qq聯係不少,也算熟悉。


    方老師說:“李編輯呀,上一期雜誌我收到了,謝謝謝謝!”


    李清一說:“呦!還挺快的……您別客氣……哪裏呀,是您稿件寫得好,我都沒怎麽改,總編那也是一次過……”


    其他同事相繼起身下班,李清一一麵應付電話,一麵無聲揮手告別。


    方老師又說:“不過李編輯,我怎麽沒找到署名?這個欄目,以往都在策劃標題下麵,好像沒有我的名字哎……我的文章下麵也沒有……”


    李清一沒過心:“對。就是在策劃標題下麵,所有作者集中署名,單獨的文章下麵不再重複署名了。您稍等,我翻開雜誌看一下。”邊說邊翻開手邊的雜誌,心說越心急越走不了,作者對自己的署名都比較在意,可八成這次真把人家給落下了。


    李清一負責的版麵裏,有一個小策劃欄目,每期一個話題,邀請幾位嘉賓做文章,類似圓桌會談性質。


    欄目在雜誌的前幾頁,話題都比較嚴肅。


    李清一翻到策劃標題頁,大標題橫跨2頁,做了美術效果。下麵是一串署名,李清一目光逐一掃去,真的沒有這位方老師。


    她又翻到方老師撰寫的文章,文章是他的沒有錯,來來回回數度修改、校對,李清一對文章內容很熟悉。


    她再次翻到標題頁,重新確定署名那一行,不得不承認,她真的把人家的署名給落下了。


    而且,她另有異樣的感覺——這一排署名比方老師的文章內容還眼熟。


    按下這異樣,李清一邊斟酌邊組織語言:“方老師,我確認過了,對不起,確實把您的署名給落下了。我明天上班會查找哪個流程出了問題,查明原因再向您鄭重道歉。另外,發稿費時我會特殊標注,您的稿費不會受到影響。”


    李清一話已至此,方老師當然不會依依不饒。他說:“這樣啊,那沒關係,我也隻是打個電話問一下,僅僅一個署名影響不大,隻是沒看到自己的名字有點失落。”


    李清一又說:“方老師,如果您需要這篇文章參加職稱評定、獎項評定,我會協調雜誌給您出具有效的證明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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