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勁此刻醉意全無,掠過皮膚的風、耳邊的打鬧與低語、闊步前行的女孩們……汗水蒸發,額頭微涼,他覺得還挺舒適的。


    芸芸狀若無意走到他身邊:“楊大哥。”


    楊勁意識到叫的人是他,瞥了小灰灰一眼,才回應道:“你們混群的不是不興叫真名嗎?”


    芸芸歪了歪頭:“那我也不知道你網名呀。”說著低頭按亮手機:“我把你加進群裏吧?”


    楊勁沒掏電話。他恍惚記得,剛才有個男生問芸芸要不要順路送她回家。


    這頓飯,才讓楊勁真正見識了這幫人的鬧。


    不分場合的鬧,不分年齡的鬧,不分性別的鬧。


    席間,他甚至看芸芸也有幾分親切,因為她說話的內容和語氣還是稍加拿捏的,看得出刻意,但總比其他動物、植物、微生物強。


    女生裏,隻與芸芸有目光交錯,楊勁起碼還能感受到雙方的性別差異。


    從坐進餐館包房,這幫人就沒停止過。先是玩遊戲——那種弱智遊戲,石頭剪刀布的變種,他們自由組隊,玩得極嗨。


    這邊玩“唐僧西天去取經”,主角是桃子和一個男生。兩人對坐,雙手合十,嘴裏默念:“唐僧西天去取經呀……”然後,突然爆發大喊:“唐僧啊唐僧!”或者“猴哥啊猴哥!”或者“妖怪啊妖怪!”


    喊的同時配合表演,唐僧雙手合十,猴哥反手搭眉,妖怪齜牙咧嘴,探出雙爪。


    對,隻有這三種選項。唐僧vs猴哥,唐僧勝,猴哥要喝酒;猴哥vs妖怪,猴哥勝,妖怪要喝酒;妖怪vs唐僧,妖怪勝,唐僧要喝酒。


    這遊戲重要的是節奏感,兩人要同步,才能清晰分辨勝負。桃子是典型的圓臉圓眼中氣足的女生,她大喊“猴哥啊猴哥”時,還要配合做孫悟空反手遮陽的動作,對手是個眯眯眼的瘦男孩,看桃子的認真勁兒就笑糊了。


    桃子輸了也不推諉,舉杯喝一大口,放下杯子跟上節奏,繼續下一輪。


    楊勁坐立不安,他覺得包間的頂棚要被掀翻了。隻有點菜期間是安全的,剛點完菜,大家迅速自由組團,遊戲開始。


    李清一——李清一現在是go隊。每次她在場,場麵就異常難以控製,但也沒見她做什麽特殊的,也隻是投入地跟大家玩遊戲。


    她和小強在玩“兩隻小蜜蜂”。這遊戲和唐僧一樣,本質還是石頭剪刀布,兩人同時念:“兩隻小蜜蜂啊,飛在花叢中啊。”然後同時出拳:“飛呀!”贏者扇輸者耳光,當然不是真打,就做個扇耳光的動作:“pia!pia!”,輸者要左右搖頭:“啊!啊!”如果是平局,兩人就做親吻動作:“mua!mua!”


    每遇到一個平局,倆人都撅著嘴“mua!mua”有時候還嘖出聲來……


    一桌人烏烏泱泱亂作一幾團,楊勁窩在角落的座位裏,簡直睜不開眼睛。


    他記得李清一。除了小灰灰,其他人在楊勁眼裏全是不相幹的人,也隻有跟李清一有細若遊絲的“淵源”。


    事出蹊蹺,走馬上任沒幾天,新單位背鍋小俠居然在籃球活動裏又碰上了。彼時哭天抹淚,此刻揮斥方遒。


    楊勁約略記得,彼時是蠢,此刻是傻。


    上菜之後,餐桌出現短暫的、奇異的安靜。


    圓桌轉盤支點不穩,新上來的地三鮮,磕磕碰碰轉到楊勁麵前,盤子裏隻剩下青椒、胡蘿卜等配菜。


    前幾道菜都是這個慘狀,終於有人看不下去了,往楊勁碟子裏夾了一筷子菜。


    也不可能是別人,正是芸芸。


    大家要麽悶頭扒飯,要麽頭湊著頭咬耳朵,芸芸給他夾菜時,他感覺到,小強捅了捅李清一,李清一受嘴裏沒咬斷的炒麵拖累,沒抬頭看,等她把麵條咬斷,隱秘地和桃子交換了一個眼神。


    楊勁酒醒之後胃裏空空,對這種疏離的熱鬧,隻能一邊嫌棄一邊接納。


    吃飽後,三四個男生在吞雲吐霧,另兩個男生還在拚酒,女生這邊又有了新遊戲——摸大腿。


    小灰灰坐在楊勁旁邊,他參與了幾輪弱智遊戲,其他時間,一直在興致勃勃地看那幾個蠢女人做遊戲。


    所以,當小強把魔爪伸向小灰灰時,楊勁本能地躲了一下。


    小灰灰有兩條潔白的大腿,這點得益於楊家的遺傳。男孩子夏天喜歡露小腿,所以小腿被曬黑了些,但是他那天臨時借了短褲,不是及膝的肥大款,是有白色包邊的名副其實的“短”褲,大腿一覽無遺。


    大男孩偶然露出來的腿,呈現珍珠般的光。


    小灰灰的這雙腿,一直是群裏男生女生的談資。今天燈下觀美腿,更添幾分俊。


    小強一開始隻是招呼大家來看,一時沒忍住,就在他大腿上抓了一把。


    要知道,真正的“好腿”並不是圓柱形,“好腿”的截麵是橢圓形。皮膚下有隱約的肌肉形狀。小灰灰運動量足夠,身材修長,骨相不錯,加上年紀小,皮膚白。這也就難怪,那雙腿一直被眾人垂涎。


    被抓了一把,小灰灰也沒惱。還跟小強調侃:“羨慕嗎?”


    桃子向來以“已婚婦女”自居,把下巴擱在小強肩上,臉頰泛著酒後紅潤說:“來!小灰灰,讓阿姨檢查檢查。”


    說著也伸過手來,但是她沒摸腿,而是拿手指勾了勾小灰灰的短褲下緣。


    幾個男生跟著起哄。


    小強當起了組織者:“go隊,你來感受一下,真的比女人的腿還嫩,手感超好……”


    go隊本想看一眼就走,不料小強扯過她的手,直接按向小灰灰的大腿。


    她本來就隔著小強和桃子,身體前傾,重心不穩,被人一拉,借著點酒勁兒,暈乎乎地、緩慢地撲了過去。


    小灰灰本能地躲了一下。


    go隊的下半身有小強和桃子扛著,但是頭重腳輕,本想用小灰灰的腿支撐上半身,想不到他身手利落,猛地往後一蹬椅子,剛好把支點給撤了。


    go隊大頭朝下,眼看就是一個倒栽蔥。小飯館包房的地麵,膩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陳年油汙、酒漬……go隊畢竟是打籃球的,核心肌有力量,她調動軀幹的肌肉,下落之時猛地一挺,撲在了楊勁的大腿上。


    撲倒時帶下桌布,楊勁麵前半碗吃剩的雞蛋羹灑了,淡黃色的渣渣水水不緊不慢地流到她的頭上、他的腿上……


    全場啞然。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更晚了。


    明天計劃碼6000字(理想還是要有的)。


    原計劃25萬完結,可能會冒。


    周末愉快,春天愉快。


    第15章


    楊勁並緊了雙腿,支撐李清一身體的重量,這也是他的本能。


    這種本能驅使下,雞蛋羹淋漓灑下,他也沒有動。


    幾個抽煙的男生在看笑話,芸芸低呼一聲,連忙遞過餐巾紙。


    桃子和小強幫忙,用最短的時間,把go隊從楊勁腿上“扶”了起來。


    女生們有點尷尬,小灰灰有點緊張,畢竟楊勁跟大家不熟,而且,他此刻臉色格外肅穆。


    go隊臉有點紅,可能是大頭朝下腦袋充血,可能是青島純生上頭,也可能是呼吸不暢憋的。


    反正在楊勁看來,這種女生不大可能害羞。


    她頭發更亂了,又強自鎮定,接過芸芸遞來的餐巾紙,胡亂替楊勁擦大腿。


    楊勁看著她額前沾著雞蛋羹的亂發,任由她拿一張廉價的餐巾紙,把原本一坨一坨的雞蛋羹均勻地抹在他的大腿上……


    go隊邊擦邊語氣誠懇地道歉:“哎呀對不起,對不起,哎呀謝謝,謝謝。”


    由於這場“事故”,晚宴提前結束。往常女生們喜歡搞的小範圍私密活動也沒人張羅。


    又是小強做帳房先生。結賬時,她用手機計算器算了一陣子,當著等著收錢的服務員的麵說:“男生出酒錢,女生不用出。其他aa。對了,您……”看楊勁冷著臉,正忍受著結帳的尷尬,隻好對小灰灰說:“你小舅沒喝酒,不用出酒錢。”


    說著又把計算器請零,再算了一遍:“男生47,女生35。”


    一桌人各自翻兜、掏手機、互相拆借,楊勁無法再忍。


    小灰灰見狀隻好讓他出去開車,他留下來結賬。


    ※※※※※※※


    雜誌社是公益三類事業單位,也叫自收自支事業單位,體製改革首當其衝,但對員工而言,改革帶來的影響短期內並不明顯。


    之前是花自己賺的錢,之後也是花自己賺的錢。在待遇上,似乎還比改革前好一些,起碼工資基數上調了。


    經過幾輪公開的、不公開的論證、會議,轉企的事敲定了,經濟補償的具體數額也公布了。像李清一這種資曆的職工,身份從事業單位在編人員轉為企業單位職工,能拿到兩萬多的補償。


    楊勁已在新單位駐紮了一段時間,他的辦公室在8樓,上下班乘坐另外一部電梯,幾乎不去四樓,雜誌社的一應工作都由社長和總編來匯報,所以,他對雜誌社的其他職工一無所知,也沒再見過李清一。


    雜誌社由他分管,人事、財務重大事項都要他簽字。這天,有人送來轉製補償金的發放表,他簽字前掃了一眼,排在前麵的是社長、總編及建社之初就入職的老員工,“工作年限”一欄都是兩位數。排在末尾的有幾個工作兩三年的,李清一赫然在列。


    補償金額是兩萬多。


    需要他簽字的文件都摞在桌子一角,他忽然想起什麽,在那摞文件底部抽出一份來,是財務需要入賬的一筆收入,李清一交的罰款。


    單據上是財務人員用黑色水性筆寫的一串數字,500.00。右下角有李清一的簽字,筆跡清秀俊逸,“清”字縱貫天地,“一”字流暢延展,跟這個窩窩囊囊的罰款單十人發不搭。


    同一個人,處在不同的環境,呈現截然不同的兩種樣貌。


    下麵還有幾張罰款單,都是200.00,來自刊印錯誤受牽連的其他人。


    楊勁調來教育局,分管雜誌社,這些都後來發生的。刊印錯誤事件被雜誌社領導刻意弱化了,本來這種小官司也不需要楊局長“升堂”。


    但看到罰款單,想起電梯裏那個眼睛腫成桃子的姑娘,決定過問一下,打發無聊的上班時間。


    幾分鍾後,四樓走廊裏,李清一端著兩本署名重複的雜誌,低頭候著。總編和社長相繼走出辦公室,疾步走向樓梯,路過李清一時,總編接過她手裏的雜誌,用社長能聽見的音量說:“清一,你跟我們上去,在外麵等著,有需要就進去。”


    又是轉製又是補償,都是事關國計民生的大事,風頭早蓋過了雜誌內容出錯的小事。誰也沒想到,這位新上任的楊局長,拔山扛鼎之人設拈起了繡花針,突然過問起來。


    李清一第一次上八樓,這層是局領導們的辦公室。


    李清一跟社長和總編走到走廊深處,敲門進去,她就乖乖等在門口。


    楊勁舉重若輕,說看到了需要簽字的罰款單,印象中好像有這麽回事,就請社長和總編來了解一下情況。


    總編呈上兩本雜誌,翻到策劃欄目,兩處署名一模一樣,責任編輯李清一。


    社長說,雜誌一向注重內容質量,這是建社以來出現的最嚴重的一次疏漏。“我們對主要編輯進行了嚴肅的批評教育,外加經濟處罰。”


    楊勁麵前攤著一列罰款單,和顏悅色地說:“我聽說,出錯的小編輯曾經……提出辭職?”


    社長理了理西服前襟,輕咳一聲,總編身體前傾一些說:“是……是有這麽回事,她當天下班以後,無法原諒自己的錯誤,覺得自己給雜誌社抹黑了,小姑娘意氣用事,提過辭職這樣的話。”總編話峰一轉“不過後來就正常上班了,辭職是她說的氣話——不是對處罰不服,完全出於自責。她事後還主動提出,能不能多罰她一點,這樣她心裏好過一些,事情因她而起,與編輯部其他人無關,能不能別讓別人交罰款。”


    說完與社長對視,社長誠惶誠恐地補充道:“我們吸取了教訓,對編輯流程嚴加管理,繼續加強三審一讀製度,堅決遏製類似錯誤的再次發生……”


    等他們說完,楊勁說:“教育刊物我是第一次接觸,可任何行業、任何領域都是相通的,出現事故,找到執行錯誤操作的人,這隻是第一步,更有意義的做法,是查找事故出現的原因……”


    總編接過話:“事故的原因就是李清一把……”


    楊勁伸出一隻手,輕輕擺了兩下。總編識相地噤聲。“事故的原因,一定不是人,你會發現,一切事故的原因,都可以歸因為管理問題。”


    楊勁的辦公室很大,比社長的辦公室還要大,角落裏擺放著綠植,有物業的人定期維護,長勢良好。


    他端坐深棕色的辦公桌後,與身後的大班椅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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