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拉開車門,司機用京腔問說:“是您叫的車嗎?”


    李清一搖搖頭,又把車門關上。


    她今晚散著頭發,地麵刮起一陣小龍卷風,攜著地麵的紙屑塵土,卷起她的頭發,她緊裹著衣服、抱緊包,又要躲避著風口,像窮途末路的某個特殊職業。


    最難忍的是——頭發裏全是煙味,多種品牌的煙味交雜混合,再混進幹燥的土味空氣,這一天的結尾,真的是絕味shit。


    身後,一個男人走向出租車,誌在必得的氣勢,證明他就是約車的乘客。


    李清一穩住飽脹翻騰的胃,無瑕顧及他人。


    男人坐進出租車裏,車子卻沒開,恍惚聽見車裏的男人說:“喂!要不要上車?”


    壞人。如果這話是衝她說的,那一定是居心不良之人。李清一在北京沒有熟人,除了大學生章燃,更沒有可以稱呼她“喂”的男人。


    司機鳴笛,再次吸引李清一的注意。


    她踉蹌著停在樓梯上,回身一看,楊勁的臉從後排窗戶露出來。


    好像啊!媽的,我喝太多了。


    說話也好像啊,不開口冷冰冰,一開口又賤兮兮。


    楊勁說:“上車啊,你想睡馬路嗎?”


    李清一定在那裏,腦中天旋地轉,可她站得很穩,她終於意識到眼前並非醉酒幻像,連出租車司機都傾身過來,看著她。


    宇宙洪荒,日月輪轉,在不明確的時間與空間某點,在她心中被擠扁壓碎的那個人,活生生地坐在出租車裏,邀他乘車。


    楊勁下車,車裏很溫暖,他覺得時間夠長了,想讓她早一刻享用溫暖——坐在她的身邊。


    他走近李清一,低頭看了看她被風沙侵蝕,即將因水分流失而幹枯的一雙腿,伸手去拉她。


    李清一抬了抬手臂,想要側身躲開,可惜身體不聽使喚,腿被更高一級台階絆住,眼看倒下去。


    楊勁眼疾手快,伸手扶了一下。


    李清一剛站穩,就扭轉身體甩開他的身體籠罩。


    楊勁有點不耐煩,又有點生氣,被甩開後直接坐回車裏,沒再看她。


    出租車司機助攻了一句:“姑娘,是上是不上啊?”


    李清一朝遠處看,一輛出租車也無。她覺得自己是清醒的,清醒到別無選擇,隻好朝出租車走去。


    ※※※※※※※


    楊勁報了個地址,車內再無交流。


    有那麽兩三次,李清一在後視鏡裏對上出租車司機的視線,她覺得此時此刻,這世界上的每一個人,比如出租車司機,都很正常,隻有她一個異類。


    為了防止下一秒失去意識,她隻能努力去看司機的眼睛。


    司機大概開了暖風,她感覺血液終於流向下肢,膝蓋漸漸暖起來,漸漸的,四肢百骸也暖起來,隻剩下胃是涼的,跟身體其他器官較著勁,像被植入器官的排異反應。


    她腦中一直亮著警戒燈,為防止自己昏睡,她甚至將身體重心刻意向外移,就算倒也要倒向右側。


    楊勁倒是賓至如歸。他自己坐得舒服自在,雙膝分開,身體後仰,也不開口說話。


    出租車左轉,與逆行的外賣騎士狹路相逢,司機點了一腳殺車,李清一整個臉貼到了車門上。


    這是個連鎖反應,上半身向左,腿向右。她的膝蓋撞上楊勁,楊勁也沒作聲。


    待她重新坐正,發現楊勁眼角餘光仍未離開她的腿,她下意識用雙手抓緊裙子下擺,隻恨包裏沒有備一襲黑袍,把自己從頭到腳罩住。


    “有沒有暖和點?”楊勁終於開口了。她膝蓋明顯泛紅,血液回流的征兆。


    “暖和了,暖和多了。”


    “自己找罪受。”楊勁移開目光。


    李清一沒有爭辯,她沒有多餘的氣力,尤其是麵對如今的楊勁,況且,膝蓋裏有十幾二十隻小蟲子在狂舞,顱腔裏有十幾二十斤豆腐在逛蕩。她想睡覺。


    按照楊勁指示,出租車駛到二環旁一家酒店。


    楊勁從左側下車,繞過車尾,打開右側車門,毫不拖泥帶水地把李清一扯了出來。


    女生堆裏,李清一也算人高馬大,人被縛在楊勁身上拖著走,鞋跟在大廳發出清脆的聲音:達!達!達!


    這是一家相當正規的商務酒店,此等景象引得前台工作人員不露聲色地側目。


    李清一差點滑下去,楊勁努力提了她兩次,才勉強繼續往前走。


    待她恢複意識,已經被拖到了電梯前。


    她四下看看,目光回到楊勁臉上,眼神迷離,破罐子破摔地說:“房間都訂好啦?”舌頭有點不靈活。


    楊勁吃力地提著她,還要負責解釋:“出差!我是出差!你還要不要臉……”說著把人往電梯裏推。


    其實,從進電梯開始,李清一就恢複了思考能力,隻是這副皮囊仍舊不受她支配。


    楊勁掏房卡開門時,李清一雖無法獨立行走,可大腦已經轉過十幾個來回:怎麽辦現在怎麽辦?進還是不進?不進的話,我去哪?進的話……進的話……


    理智客觀地說,自從坐到楊勁身邊,她就聞到了熟悉的氣味,這個男人特有的,時隔許久,會瞬間在她大腦裏炸開的那種氣味。


    被楊勁帶進房間時,她連一絲抗拒都沒有。真是醉得連人格都喪失了。


    房間裏有楊勁的私人物品,楊勁這次大概沒說謊,他真的不是特地為她準備的房間。


    二人走到床邊,楊勁鬆開手,解開外套扣子,圓地轉了兩圈,順便活動腕關節。


    他去開了房間裏所有的燈,連床頭的台燈都開了,再走回來時,李清一屁股隻搭了床角,努力保持上半身平衡,頭發散落在額前,活像個屈死的女鬼。


    他想扶她躺下,她邊倒下去邊徒勞地掙紮:“別碰我!”


    楊勁手上用了力,把人推進床裏,最後一下,扯著她的腿扔進床裏。“他媽的,這會兒知道來勁了。”


    他去衛生間,把水調到最熱,把毛巾沾濕,扒開她滿臉的頭發,幫她擦臉和手,順便把她的外套扒下來扔到一邊。


    他剛擦幾下,發現她包裏的手機在震動,他給掛斷了,繼續擦。


    再震,再掛,再擦。


    這時候,楊勁看著意識模糊的李清一莫名生氣,手上的力氣都加大了。


    終於,自己的手機響了。


    依舊是章燃。


    他多一秒都不想等,迅速掛斷,扔到床上。


    想了想又揀回來,直接關機。


    李清一腳上沒穿襪子,腳麵被鞋勒出弧形的紅痕,微微破皮,滲出血來。


    楊勁隻好停下來,用手去碰那塊小傷,眼睛盯著她的麵部表情。


    她輕輕縮了一下,換了個更踏實的姿勢,把頭埋進被子裏。


    第93章


    ※※※※※※※


    淩晨1點, 楊勁洗漱完畢, 穿了自備的浴袍,搬了把椅子, 坐在床邊, 他關了房間裏的燈,隻留床頭一盞。這個角度剛好能看見李清一的半邊臉。


    李清一睡得並不實,頭拱來拱去,找不到最佳睡姿。


    她的手機又震,楊勁看到一個陌生名字, 後麵跟著她公司的簡稱, 就接了起來。對方說找李清一, 楊勁說她睡著了,對方問她是否安全到家, 楊勁答已經到家了, 到家就睡了。


    對方問:“您是她的……家人?”


    楊勁說:“我是她男朋友。”


    電話掛斷,李清一卻迷迷糊糊地坐了起來。


    她頭發胡亂纏在頭上,可因為發質好, 昏暗的光線下也泛著柔和的光, 隔著頭發,她翻著白眼看楊勁,四目相對, 良久。


    李清一皺皺眉,挨過一陣頭痛,問:“我在哪兒啊?”


    楊勁剛才接電話時, 把一條腿搭在床上,這會兒他把腿放下來,上半身前傾,盯著李清一說:“你在哪兒?今天要是沒我,你現在指不定在哪呢。”


    李清一使勁眨眨眼,啞著嗓子說:“有水嗎?”


    楊勁又靠回椅子,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故意抻著她不作回應。


    李清一清了一次嗓子,咽了兩次口水。


    她這種防禦力低下的樣子,突然讓楊勁來了興致,傾身過去,一字一句地說:“要不然……這樣。你先親我一口,我去給你倒水。”


    他等待李清一回應。據他觀察,她此時的應激反應,起碼要等上五秒。


    可是下一秒,李清一就使出渾身力氣,朝他撲來,不僅沒親到嘴,額頭還撞到他的下巴。


    順勢又拱回床裏。


    楊勁雖然什麽也沒撈著,還是起身,拿過自己的杯子,裏麵有溫開水。


    李清一再次努力坐起來,接過杯子,咕咚咕咚喝下三大口。把杯子遞給他時,鼻子裏哼一聲說道:“我就知道,你今晚鞍前馬後,圖的就是這個。”


    楊勁險些沒接住杯子,心瞬間冷下來,臉也冷下來,憋了半天,壓著火氣問道:“哪個?我圖的是哪個?”


    眼看李清一又要睡去。


    他朝她肩膀狠狠地推了一下:“把話說清楚!我圖什麽了?”


    李清一疼得皺眉,身體卻柔柔地欺過來,胡亂揮臂抓住他的手,放到嘴邊象征性地親了一下。


    楊勁以為到此為止。


    沒想到,醉鬼李清一像初生嬰兒一般,用臉頰蹭了兩下,緊接著,歪過頭去,將楊勁的手指含住。


    ……


    楊勁如通電一般,渾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烈烈作響。


    如果世上有包醫百病的藥,那麽此刻,便是此藥發揮極致作用的唯一一秒。


    作為一個男人,百般壓抑和莫名的委屈,都經由這根手指,被神智不清的李清一激發出來。


    毒與膿、悔與恨、冷與熱、悵然與不甘、疼痛與醒悟,凡此種種,萬箭齊發,他隻覺意誌在崩塌,理智細若遊絲,但還是被他抓住,楊勁抽出手來,沾了她口水的指尖涼涼的。


    楊勁坐在床尾,點燃一支煙,抽到一半時打了一個哈欠——他居然困了。入睡的機會轉瞬即逝,他掐滅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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