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淮琛早就已經結完賬,斜立在樓下的牆角處刷手機,聽見腳步聲後,將手機裝進口袋,扶起立在一旁的自行車,拍了拍:“要不要坐後座?”


    她疑惑地問:“這是哪裏來的呀?”


    他率先一步跨上:“找餐廳老板租的,快點上來,我帶你感受一下傍晚的海風。”


    洛顏點頭,攏起裙擺,斜身側坐在後座上,手臂輕環住陸淮琛的腰,頭輕輕靠著,兩隻腿搭在一起。


    路程單調而漫長。


    車速不疾不徐,陸淮琛一直沒講話,甚至沒有追問剛才碰麵的細節,洛顏也選擇沉默,咬緊牙關,閉上雙眼不顯露一絲情緒。


    仍舊有一部分遊人守在岸邊觀賞夕陽,傍晚暮色如水,不遠處藍頂的教堂內傳出渾厚的鍾聲,一輪燒紅逐漸隱匿在深墨色的海岸,落霞將海麵染紅。


    晚風輕拂過臉頰,她睜開眼癡癡地看著眼前盛景,耳畔傳來遊客為落日驚歎的鼓掌聲,此起彼伏,與心髒同拍跳動。


    “好美啊。”洛顏情不自禁感歎出聲,攥著裙擺的指尖微微握緊。


    “是啊——”他回應說。


    進了小鎮,海岸傍晚的夜被房屋盡數遮擋,連鍾聲也隻剩下愈發遙遠的回音,洛顏凝眸看著路邊過往的霓虹燈,抿住唇用手背飛快地抹去沁濕眼角的淚水。


    “那男孩眼睛還挺像我的。”她悄悄說。


    陸淮琛愣了片刻,稍側了一下頭——


    洛顏感覺口中有一陣嘴唇被咬破的血腥味,嗓子也像灑了胡椒麵一般又澀又幹,她吸了吸鼻子,撥開沾到嘴角的碎發,語氣忽然有些哽咽:“很抱歉,我沒能遵守我們的承諾,跟她好好聊一次。”


    浪花一潮一潮拍向礁石,落日最終還是消匿在彼岸。


    小鎮的巷子很窄,生活氣息濃重,平靜又柔和的月光鋪了一地,巷口如同哨聲的海風肆意傾灌。


    車速慢慢放了下來,龍頭有些不穩地搖晃著,仿佛過了許久,陸淮琛空出一隻手來,牽住她摟著他的那隻,慢條斯理地開口——


    “我隻是擔心你會後悔。”


    ……


    洛顏聞言,將另一隻手也環上他的腰際,將額頭輕抵在他的後背,悶聲說:“但願不會。”


    ***


    周身彌漫著濃密的霧霾,眼前殘破不堪的建築搖搖欲墜,洛顏伸手撥開身前的荊棘,踩著泥坑往前走,四下靜謐一片,沒有任何聲響。


    她心裏咯噔一聲,瞬間失去了再向前的勇氣,而當她剛想轉頭時,一張張凶戾的麵孔如潮水般湧來,鋪滿視線,她像是脫韁馬兒似的拚命奔跑,腳下數不清的鐵釘紮進了腳心裏,她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跑到那棟廢棄的建築裏,那些令人心顫的鬼麵才消失。


    她驚魂未定,小心翼翼地上樓梯,一層,又一層,她的腳步越來越快,而樓梯也似乎長到沒有盡頭,她跑了起來,腳下的水泥地似乎也追隨著她的步伐挪動,就在這時,四周忽然陷入一片黑暗,腳下的路失去了實感,她陡然踩空,整個人都掉了下去——


    下一個場景,不知怎麽,洛顏手裏緊握著一把匕首,眼前正躺在地上,有著刀疤臉的男子滿身是血地。


    她害怕極了,手腳一直發抖,胸腔處像是破了一個窟窿,冷風鋪麵襲來直闖心肺,她嚇得扔掉匕首,想要轉身逃跑,而腿腳像是被灌了鉛一樣動彈不得。


    她拚命掙紮,逃脫,臉上淚痕狼藉。


    而那個男子忽然站了起來,麵目猙獰地衝她撲過來——


    洛顏猛地驚醒,瞪眼雙眼呼吸著房間裏的空氣,額頭布滿密密麻麻的汗珠。


    是夢。


    手腳的痙攣感遲遲未退,她心下戚然,瑟縮著身子裹緊棉被邊緣,試圖從寒冷中捕捉幾絲溫暖。


    夜態視力逐漸捕捉到房間四周的陳設,夜已經深了,皎潔的月光映得被單發白,她伸出手,反複觀察指尖的骨節,仿佛想看清上麵究竟有沒有血漬似的。


    夢裏的恐懼感如此清晰,心像是被戳進冰塊那樣刺痛無比,她顫抖著放下手,瞪圓眼睛不敢再眨,生怕那樣窒息的場景會再次襲來。


    身邊床鋪的人忽然翻了個身,她下意識地側眸看去,暖黃色的床頭燈被人打開,光線湧了過來。


    “你做噩夢了嗎?”陸淮琛趿著拖鞋走到她的床邊,微彎下腰看她。


    “嗯……我吵到你了嗎?”她咬咬唇,知道自己此時的氣色一定很差,悄悄用被褥遮了半邊臉,露出漆黑的鹿眼。


    “沒有,我還沒睡著,”陸淮琛側坐在床頭,伸手輕撥了幾下她被汗漬浸濕的長發,眸色沉了沉,“害怕了?”


    一到夜晚,人的所有感性情緒都會被無限放大,她也恐懼衝昏了頭,微微頷首,坐起身來,整個人抱著膝蓋縮成很小的一團。


    “夢,太真實了。”她說。


    陸淮琛抿唇,將床頭櫃的水杯遞給她,又側眸看向落地窗外的搖籃椅,上麵擱置了一把吉他:“你等一下。”


    他去將吉他取了進來,坐在離她不遠處的地方,琴有模有樣地架在一側大腿。


    洛顏愣了愣,出聲問道:“你還會彈吉他?”


    “會一點,想聽什麽?”


    “那你擅長什麽?”


    “《小星星》?”


    洛顏捧著水杯笑出聲來:“就會這個啊。”


    陸淮琛輕笑著沒說話,側坐在椅子上輕撥了幾下吉他的弦,好久沒彈過了,還有些手生——


    幾下試音之後,旋律慢慢響起,幹淨清澈的弦音像是流瀉在山澗的泉眼,伴著室內零星燈火,陸淮琛抬起眸來,盯住女孩鹿一般黑亮的眼睛,嗓音低沉含糊——


    “我的寶貝寶貝


    給你一點甜甜


    讓你今夜都好眠。”


    極富韻律的音調充盈入耳,令洛顏心弦一顫,她捧著水杯的手微微頓住,心中萬千思緒像是糾纏如麻的線。


    “我的小鬼小鬼


    捏捏你的笑臉


    讓你喜歡整個明天。”


    房間內隻開了一盞暖黃色的床燈,光線沿著陸淮琛衣角徐徐遊走,他薄唇輕啟,斂眉低吟,骨子裏溢出一股溫柔,連麵容都柔和得如同窗外的月色。


    “啦啦啦啦啦我的寶貝


    倦的時候有個人陪


    哎呀呀呀呀呀我的寶貝


    要你知道你最美。”


    ……


    這是一首搖籃曲,在洛顏很小的時候,鄧心也曾用這首歌哄她睡覺,可記憶太遙遠了,她甚至忘記了母親的聲音,隻記得零星旋律,和窗外作為背景音的蟬鳴。


    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情,她這個看似平和的家,還會這麽早就破裂嗎?


    洛顏垂下眸,思緒像是風箏線般越扯越遠,直到陸淮琛走近,在她麵前打了個響指,她才怔然回神,眼也不眨地看著他。


    “又胡思亂想什麽?”他半彎著腰,輕揉了幾下她的長發,眼底寫滿了心疼。


    “……沒。”


    她低頭抿了下杯口,水有些涼了,便把杯子放下,黏黏糊糊地貼過去抱住了陸淮琛的腰,頭埋在他腰側的位置。


    “唱得很好聽。”她在撒嬌。


    陸淮琛單手摟著她,另一隻手耐心地梳理被他揉亂的長發,淺淡的茉莉花香像絲帶般纏繞在鼻尖,他不經意低頭,視線順著她肩膀瞥了一眼,剛想挪開目光時,愣住了——


    他又看了回去。


    她穿的睡衣有些寬鬆,從肩胛的位置往裏麵看去,恰巧看到背脊上有一道傷疤露了出來,雖然時間過久逐漸淡化,但依舊能看出傷口的猙獰及狹長。


    時間都像是凝住了一般。


    感受到他動作的僵硬,洛顏疑惑地抬起頭來,剛想開口詢問時,驀然想起後背那道疤痕,一時之間慌了神,連忙撒手將睡衣拉拽平整。


    ……


    她在逃避。


    牆上鍾表滴答鳴響,洛顏抱著膝蓋蜷縮在床邊,陸淮琛看了她幾秒,放下手,最終還是什麽都沒問,去電視機前的櫃台點燃了助眠的香薰。


    “還敢睡嗎?”他習慣性地摸過手機看時間,淩晨兩點,離天亮還有很久。


    洛顏裹緊身上的被單,緩緩躺下身,頓了幾秒之後,又問:“……你在這兒看著我嗎?”


    “對,我看著你。”陸淮琛順勢坐在窗沿,幫她掖緊被角。


    她望向他,往下縮了縮身子,將半邊臉埋在被單中,隻露出一雙濕漉漉的眼睛,亮著光,聲如蚊蠅:“要不,你躺在旁邊吧……”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心裏這麽想著,就不怕死的說出口了,也不管臉頰燒得滾燙。


    眼看洛顏像隻貓似的慢吞吞縮到床另一側,他勾唇低下頭,拉近兩人的距離:“不害怕我?”


    陰影籠罩下來,她微眯起泛酸的眼睛,慢慢伸手拽住他衣角,弓起身在他的臉頰上飛快地啄了一下——


    蜻蜓點水般。


    “不怕。”


    床頭燈熄滅後,夜晚萬籟俱靜,窗外一切蟲鳴都清晰可聞,洛顏將臉埋在陸淮琛的懷裏,鼻尖滿是熟悉安心的味道。她睡不好,悄悄用腳趾勾了幾下他的被角。


    後者輕拍了幾下她的後腦勺:“怎麽了?”


    “我記得之前跟你說過……我其實沒有這麽好。”她抬眸看向陸淮琛的眼眸,低聲闡述,“我任性,怯懦,有太多不完美的地方。”


    陸淮琛被她逗笑了,額頭抵住她的,望著她眸底的迷霧,拉過手來吻了一下:“為什麽突然說這個?”


    手心傳來源源不斷的熱度,她咬咬唇,斟酌片刻——


    “六歲那年我跟媽媽去遊樂場,那天人很多,整個場內都很擁擠,一開始她緊緊攥著我的手在人流中穿梭,我抱著手裏的娃娃……後來公司不知道出了什麽問題,她接通了電話,整個人都在發脾氣,導致後來我們被人流衝散了。”


    “我慌張的在遊樂場內奔跑,試圖想要求人幫忙,但是那時候膽子小,也沒有太多自主的能力,後來不知走到了哪裏,被重擊了一下,然後暈了過去。”


    說到這兒,她在被窩裏伸出另一隻手攥住陸淮琛的衣角,試圖尋找安全感。


    “等我醒來的時候,被綁在一棟破舊的樓房裏,周圍都是腐臭的味道,那天下著暴雨,雷聲轟鳴,每次打閃時我都能看到對麵綁匪的樣子,就像電視劇裏那樣凶神惡煞。”


    回想起那個畫麵,洛顏感覺心口發涼,仿佛有一雙手扼住心髒般,深埋在腦海裏的恐懼和驚悚也一並發酵。


    “我拚命喊叫,但是半邊臉都被膠帶勒緊,手腳被綁在椅子上,再怎樣掙紮都無濟於事。”


    凱蒂貓也被撕扯地破爛不堪,遺棄在角落裏,那張椅子也有些搖搖欲墜,她激烈搖晃幾下就會連同人一起倒在地上,然後又被綁匪抓起來打。


    每次回憶起那天的細節,都像是經曆一場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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