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纓驚魂未定,仍怯怯的,左顧右盼。嘴上倒是硬極:“好的,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燕老二站在原地沒有走,良久,他說:“那你倒是把我衣角放開啊。”


    蘇纓拉著衣角沒放,可憐兮兮的抬起頭看著他:“你可否告訴我,西陵在哪裏居住最便宜?去哪裏賺錢最多?”


    第5章 過市井藏汙納垢


    一個時辰以後,燕老二把蘇纓領到了一間小酒館門前。


    酒館位於西陵縣西南麵邊,走出人流湧動的大道之後,再往西南麵走,西陵這個城中最貧窮的一隅就露出了端倪。


    先是房子漸漸由規整的白牆灰瓦變成年久失修的斑駁,然後道路邊開始有濕潤的青苔,青石磚路麵逐漸變成黑黑黃黃的顏色,一灘一灘汙水分列路旁。


    行人漸漸變少,而停駐的人卻多了。蘇纓看到一堵牆邊掛了一方木牌,被風吹得框框打在門邊上,上麵粗糙地鑿刻著“梨花巷”三個字,又用紅色的漆刷了一遍,此刻漆已經掉了大半,更顯得荒涼。


    木牌底下有個小童坐在台階上吹葉子玩,咂得吱吱哇哇,不成曲調。


    順著小童右側看去,就是西陵縣窮人聚居的梨花巷了。


    三兩顆數人合抱的大梨樹佇立,樹四周雜陳著毫無章法的房屋——西陵城旁的地方縱橫錯落有致,偏這裏野蠻生長,仿佛將村落裏的房子好原樣移來。


    好些的用磚石建成,破敗的隻有木板,長木短木交錯,扭曲的歪斜著,似乎隨時會被風刮倒。巷子裏聲音很雜,人十分多,有屠夫噌噌磨著刀,販夫走卒吆喝穿行,老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說話,婦人就著木盆在路邊洗衣,窮酸書生歪頭歪腦讀著書,孩童聚精會神圍在敲著驚堂木的說書人旁。


    幸而如今是暮春時節,梨花開得正好,如一樹一樹純白春雪堆在頂上,白花瓣兒片片飛落,落入老人的蒲扇間,婦人浣衣的水裏,孩童們毛茸茸的頭頂上……才讓這晦暗、雜亂而肮髒的一角有了一點鮮亮的顏色。


    酒館就藏在梨花巷的一角,從外根本看不出來是一個店,它沒有門牌和酒旗,門很小,小到隻容得下一個人通過。門上掛著黑色的帷幕,帷幕兩側和底端都染了一層油膩膩的黑色汙跡。


    燕老二掀開帷幕,朝裏麵喊:“老板,我帶人來了。”


    帷幕裏黑洞洞的,一眼看不到底。


    隻一股混雜著發黴、酒糟、濕冷的味道從中竄出來。


    蘇纓下意識便取出袖中的帕子遮掩口鼻。


    燕老二回過頭來,帶著微微嘲弄的眼神:“這樣怕髒,不如你自行去東城畫石堂客棧,那處自有你想要的。”說罷他鑽了進去,被他手一帶,簾子重重墜來,險些打到蘇纓鼻子上。


    濕濕膩膩的布直接懟到嘴邊,濃鬱氣息猛竄到鼻腔,蘇纓圓目大睜,手忙腳亂地拿帕子一裹簾邊掀開,一腳邁進去:“燕老二,你……你這樣會打八十年光棍的。“


    立刻有人回答了她這句話:“好極,燕老二從前是個窮光棍,如今是個長壽的窮光棍啦。“


    “……”


    屋中很暗,雖掛了好幾個油燈,光依舊籠在獨自一隅,空氣裏又增添了劣質燈油燃燒的刺鼻氣味。隻見酒館中不過四個四四方方的桌,一麵牆邊壘著大大小小的酒壇,一直堆到房頂。兩桌空著,兩桌有人。


    說話的是櫃台後胖胖的中年男人。他一看就是酒館老板,穿著粗布衣衫,長著一張四四方方國字臉,眼睛笑眯眯的,很是親切平和的模樣。


    見著蘇纓,酒館老板眼睛一亮,樂嗬嗬的打量著她:“多靈秀的小千金,燕老二你可以啊,在哪拐來的?瞧這粉妝玉琢,生龍活虎的,倒是能賣個好價錢……”


    “……”


    蘇纓驚得一臉煞白,摸到腰間佩的劍,倒退兩步退到了門邊,將阿曼護在了身後。


    燕老二笑道:“我又不是胡牙三,不做拍花子的生意,這種缺德錢賺了也斷子絕孫。再說,就這小丫頭,你瞧瞧她這一身行頭,這種貨色,你敢賣她,賣出你一身的麻煩,吃不了兜著走。”


    說罷,他也不看蘇纓,隨意的坐到了桌邊:“我上回存了半瓶的梨花白呢?讓小伢兒端過來,我剛運了一單貨去南陽縣,酒錢足得很。”


    “就你這窮光棍,不拍花兒也一樣的斷子絕孫。”


    酒館老板張羅跑堂的小子給他拿酒,邊打著算盤,仍拿雪亮雪亮的目光上上下下在蘇纓身上掃,打量貨物一般的。


    “那你這是帶她來做什麽?我話可說前頭,別給我惹麻煩。”


    燕老二道:“怎麽會呢,誰不知道您是梨花巷土裏正,十裏八村的大長老,我還想在西陵混下去,得罪誰也不敢得罪您啊。這丫頭是身上沒錢了,想來在老板這裏接點活,看在我三分薄麵上,你找找她能做的活派給她。能賺個十文幾十文就成。”


    聽他這麽說,蘇纓才稍稍放了心,又拿眼睛去看酒館老板。不著痕跡的往前挺了挺身,顯出自己的精神來。


    老板卻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差點彎下了腰。


    蘇纓在他的笑聲裏一臉莫名其妙,不知究竟哪裏這樣好笑。


    酒館老板笑過癮了,朝蘇纓招了招手,表情很和藹:”小姑娘,你過來。“


    蘇纓向前幾步,十分有禮貌的打招呼:”老板好,我叫洪福。“


    老板笑眯眯的:“洪福好,這名字聽著跟我家招福是一對兒。”


    “招……招福?”


    一旁不知從哪裏竄出拉一直雪白色的趴兒狗,繞著蘇纓的腿汪汪直叫,老板指著它:“招福。”


    阿曼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很興奮的模樣:“小姐,真的是一對兒!”


    這下連燕老二都笑起來了。


    蘇纓深深吸了一口氣,給阿曼遞了一個眼神,讓她不要說話。


    蘇纓說:“老板,以後我混江湖還要用這名呢,您可千萬別告訴別人跟您狗是一對兒呀。”


    老板從櫃台後繞出來,招呼她入座。提起茶壺,給她倒了一盞茶:“小姑娘,你為何孤身出來行走江湖?家中父母呢?”


    蘇纓答:“是阿爹阿娘同意我出來的。”


    “你當真姓洪?”


    蘇纓不作聲。


    老板了然於心,也不逼問,又問:”那你可會的一招半式的防身功夫?“


    “學過一些,不過我緝捕不了江洋大盜。”


    老板微微一笑道:“我這裏也沒有緝捕江洋大盜的活兒派給你。實話跟你說罷,江洋大盜來我這兒領活兒還差不多。”


    蘇纓聞言,不禁心底一寒,忙道:“老板,我絕不可作奸犯科!”


    老板哈哈笑道:“要你作奸犯科,你也沒那本事呀。”他說著,從懷裏掏出一些物事來,那是一些竹管兒、蠟丸、還有草紙。老板將竹管兒蠟丸一手撥開,隻撿著草紙,拿起一張問蘇纓——


    “替淮安巷的王婆婆找她的小貓兒,黑底白點子的,一邊耳朵缺個口,性格野得很,牙尖爪子利,走失三日了,五十文錢。做不做?”


    第6章 花柳街驚鴻一瞥


    蘇纓怔怔了一會兒,懷疑自己聽錯了:“是……找小貓嗎?”


    老板見她猶豫,便收了紙卷,道:“這可不容易,這是有些難。”


    “我……”


    “那另一個活你做麽?錢少一些,二十文,每日去街口王記燒餅鋪去排隊買燒餅,一早上排五六輪即可。”


    “……”


    “還有每日去雲來戲台給柳飄飄捧場,這個雖隻有十文錢,可免費聽戲,還有點心吃。”


    “……”


    仍未聽見她說話,老板不由得有些犯難,扒拉著紙卷思索道:“可沒有再簡單的了。”


    蘇纓遲疑著問:“老板,可有更加適合我的?”她說著將自己那把破舊的劍往桌上擺了擺,目光含著一絲瀕臨破碎的脆弱希冀。


    老板深深看她一眼,摩挲著下巴,若有所思緩緩道:“有,燭情樓想找個麵目清秀的小丫頭在門口招攬顧客,拉進去就成,倒是不用真陪客。這個錢多,一天八百文。”


    說話間,燕老二咳嗽一聲,提著酒壺走過來,將壺底在桌上磕了兩下,對蘇纓惡聲惡氣道:“燭情樓有人做了,找貓,買燒餅,捧場,你三擇一。不選就滾。”


    他忽然凶巴巴,蘇纓也不落下風,收下舊劍,氣勢如風站起身:“滾就滾。”


    一口氣走出了酒館好遠,阿曼扯一扯她的袖子,道:“小姐,你為什麽不接呢?這些活不難,也有錢賺,咱們慢慢做著,維持生計。這樣的便宜活隻有下九流匯聚之處,四下很吃得開的老板才有,燕二爺是真心想幫忙。你應當道謝的。”


    蘇纓腳步微駐,低頭看著足下。精細繡邊的花鞋畔飄落幾片零碎的梨花,皓皓潔白被腳一踩便與塵土混在一處,她拿足尖輕輕踢著花瓣,道:“阿曼,我們並不是為了賺錢出來的。這樣的活,與我家中童子丫頭們受雇於阿爹阿娘,拿錢辦事有什麽兩樣呢?”


    阿曼不解:“可……拿錢辦事,□□不也是江湖常事麽?”


    蘇纓搖搖頭:“找貓也就罷了,燒餅鋪騙人,戲台子捧場算哪門子江湖。”


    後顧酒館一眼,隻這般猶豫停駐了片刻,蘇纓便再不遲疑的往梨花巷口走去。


    蘇纓再見到燕老二,是在一日之後。


    這日蘇纓獨自在西城的朱雀大街閑逛,四處留意著各處榜文,無奈這些時日西陵實在太平得緊,各市各有秩序,農商各安企業,官府貼出來的榜文裏,也多是些小蟊賊,索價極底。揭榜的人比蟊賊多得多。


    朱雀大街是西陵東西兩城之間的交界,雲集了各路商旅,街畔延出一個又一個堆滿珍奇的店鋪,售賣精細物品。來自南方的絲綢繡品,胭脂水粉,還有西邊的香料玉石,琉璃珍玩,道上行人絡繹不絕,衣袂飄飄。


    蘇纓百無聊賴,擇一處鬧市中的台階曬太陽看神仙過路之時,忽見對街一晾曬絲綢的竹架之下,閃過了小小一個身影。她眼尖,一眼便辨別出是一隻黑底白點子的小貓,混在人群之間,輕盈地穿過繁複竹架,躍上房邊石獸頭,尾尖輕晃,藏進了巷子裏。


    蘇纓想起王婆婆家正找的那隻小貓,頓時生出天降五十文之感,迅速起身追上去。


    小貓進了巷子後,身影便快似閃電一樣,忽上忽下,左拐右拐。


    蘇纓疾步跟上,好幾次差點便要捉住,貓滑不留手,又掙脫了開去。


    一貓一人在巷中穿行,好幾次差點裝著晾曬豆子的簸籮,眼前景象漸漸改變,巷子曲折過後,前方又是一陣喧鬧的人聲,蘇纓猛地俯身,將小貓牢牢抱在懷裏,不讓它掙脫,忽聞到了一股自街巷之間傳來的香味——這香極怪,十分濃鬱,混雜著劣質胭脂嗆鼻的香味,果物腐爛的幽幽甜香,人身上混雜的汗味,還有若有若無的酒香。


    小貓在懷中掙紮。蘇纓合攏雙臂將它緊緊抱在一處,一手捏住後腦勺的皮,不讓它動彈。


    她抱著貓站起來,立刻被前方的景象驚住了——隻見這一條背陰的街,左右都是高聳的兩三層小樓,雕梁畫棟,華美非常。水牌是紫檀色,窗幔多是軟桃色的,燈籠是朱紅色,此刻亮著光,透出漫世混混的意味來。最驚人的是一眾身著紗衣,窈窕美豔的女子,衣衫多不敝體,肩頭雪白的肌膚就露在鮮豔絲織外,又被幢幢燈火鍍上薄薄的醉紅色,看得蘇纓麵紅耳赤。


    阿娘從小教導她女孩子要衣冠端整,發髻歸正,勿說衣不蔽體,但凡發絲有一點蓬鬆都決不可示於人前,否則便是大大的失禮。


    大街上人來人往,攬客的是婀娜女子,舒展著細軟的腰肢,豐滿的胸脯,挺翹的臀部,而街上的行人大多是結伴而行的男子,獨行者少,越發顯得蘇纓一個抱著小貓獨行的少女很是顯眼。她前後找不到路,眼睛又不敢四處瞥看,一次偶然落到街邊,看見一抹香肩、對著她綻放的盈盈笑靨,麵上的火辣更甚了一層。匆忙垂下眼簾。


    此情此景,小貓也安分了,安安靜靜伏在她懷裏一動不動。蘇纓低著頭,走得極快,突然重重撞到了一物。


    抬起頭來,竟是一個美豔女子。


    蘇纓一眼看去,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世間竟然有這樣美的女子!


    她肌膚豐盈,蛾眉櫻唇,瑤鼻豐挺,施朱擦粉,端的是香氣馥鬱,豔麗無匹。一身大紅色衣衫裹在高挑身軀上,襯得她如雲端仙子,令人不敢近褻。


    蘇纓同是女子,頭頂才堪堪到她肩頭。


    她撞了人家,又看得呆了,片刻之後才察覺自己的失禮之處,忙出聲道歉。


    然而女子目光冷冷的,冰冰涼涼,朱唇微啟,聲音竟又低又沉,很是熟悉:“洪福女俠,你獨自來花街柳巷做什麽?”


    蘇纓詫異萬分,她自報過名號的除了阿曼就兩個人。


    腦海中先是浮現了胖胖的酒館老板,對比身形,絕不是他。


    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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