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有人敞著攤鋪,也有人支著棚,還有人就在地上鋪著坐攤,狹窄的巷子中間隻留下一人的通道。


    人逐漸多起來,胡牙三擠在人群中,呲裂著嘴一通亂罵,走得極快,他臉上有麻子,人長的凶,又做的拍花子的營生行當,為許多人不齒。賣燈具的吳大娘奚落他:“喲,這不胡牙三嘛,歪歪咧咧的,趕刺籠嘞?”


    “刺籠”便是這裏的黑話,意思是趕著上牢獄中去。胡牙三蹬她一眼:“去你娘的,我找人嘞,錢瞎子在哪塊擺攤?”


    錢瞎子並不瞎,乃是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叟,沒人知道他究竟多老了,隻知道每隔一兩年,便有人在卯市中傳“錢瞎子死正了,身都僵了”“埋在城北黑涼山上,孝子賢孫跪了一地”“他一個老鰥,有個屁的孝子賢孫,還不是好心人破席子一裹扔過去,就他那條狗還守守墳坑。”傳得有頭有臉,神乎其神。


    隔年照樣看著錢瞎子掛著他那幾十年不離身的褡褳,引他那條叫花子的狗,顫顫巍巍的又出現在卯市街頭。每每此時,撞見他的人都要嚇一跳。


    如此,一傳就是十來年。


    沒有人知道錢瞎子現在究竟是個活的好好的人,還是從墳坑裏詐起來的屍。


    都說人老成精,到錢瞎子這個歲數,就是精中之精。他以看卦相麵為生,沒有生意的時候,也會搓點土方子賣一賣。同時他也是個“消息販子”,錢瞎子活得久了,提著褡褳走街串巷,在西陵城認識的人很多——哪家館子新鹵的肉方子、哪家媳婦偷了漢子、哪裏的暗娼最水靈,問他準沒錯。


    胡牙三找到錢瞎子,後者正坐在台階上給他的草鞋拍灰,麵前支棱著一個不大不小,四四方方的攤子,上麵橫七豎八擺了點發灰的草藥。


    黑狗花子一看見胡牙三就豎起尾巴站起來,衝著他直咧嘴巴,喉嚨裏嗚嗚有聲。


    錢瞎子沒嗬斥狗,低著頭,給胡牙三一個白蒼蒼的頭頂,慢慢說“你不做正當營生,花子看不起你。”


    胡牙三不以為意,從兜裏掏出一個圓潤頂大的銀錠,足有五兩,擱在錢瞎子的鋪子上。


    “錢老,一點小錢,不成敬意”


    錢瞎子卻看都不看:“賣娃娃的錢我不收,拿了折壽,拿走。”


    旁邊有人眼饞了,打趣道:“瞎子,你不拿我拿了?”一隻髒手說這就伸過來,被胡牙三一臉凶相的嚇走了。


    胡牙三道:“不是我的錢,是梨花巷駝夫燕老二的,他不熟卯市的規矩,在外頭候著,托我來見您。這可是幹幹淨淨的血汗錢,他一年到頭一趟一趟給人搬東西攢的媳婦本。”


    因卯市特殊,一旦有生麵孔進來,便有些專門探哨兒的人傳信,像錢瞎子這種頗有些本事的能人異士立刻悄悄從後巷子離開,再要尋他還要等下一次卯市開市,所以燕老二才托了胡牙三前來,自己在外麵等候。


    錢瞎子聽完了,尋思一會兒,這才抬起頭來,拿銀錠在手,觀察纏絲成色,掂掂分量。“你說他梨花巷的,怎麽不找劉叔呐?”


    胡牙三嘿嘿笑道:“劉叔哪有您有本事。我們這不尋一個小閨女嘛,好幾日了,鞋都走破了還是尋不到,沒人見著。劉叔那處隻能等人送煙信,沒有就沒有了,不及您這兒清楚,抽抽煙,掐掐手,胸中什麽都有。”


    錢瞎子“咦”了一聲:“甚麽小閨女,可有畫像看得著?”


    胡牙三從懷裏掏出來一卷紙,這是燕老二從煙信裏描摹出來的,已經有些破舊了,滿是折痕。


    錢瞎子一手站著畫,掏出懷裏一個煙鬥,吧嗒吧嗒,抽起煙來,默默的不說話。


    胡牙三蹲下身伸手給他接煙灰:“統共就一幅,錢老莫燒著,我那兄弟寶貝得很。”


    錢瞎子吐了一口煙圈,道:“你這事,不好辦呐。”


    胡牙三諂媚道:“這不笑話麽,西陵這地界還有能難著錢老的事?”


    錢瞎子搖搖頭:“我從我那遠房侄孫,在東城東來橋邊墨老爺家作門房那,聽過這個人。”


    胡牙三眼睛一亮,一拍大腿道:“原來是被墨府請去了,我就說怎麽還有我找不到的人!”


    錢瞎子道:“你別樂太早,我侄孫昨天下午就被他家趕出來了。這錢,我收你一半。你去墨府,不一定尋得到人,聽說昨天有變化,墨府發生了大事,來了個大人物。究竟是麽人,什麽身份,來做什麽的,我半點也打聽不到了。我若再知道了,就給劉叔捎煙信去,你也不用再加錢。”


    胡牙三心裏悚然而驚——竟然有錢瞎子也打聽不到的人。按說錢瞎子這樣的本事,天上神仙都知三分,他都不知道,來頭得大成什麽樣。


    錢瞎子抽完一杆煙,用鞋底磕磕煙灰,從褡褳中找了幾吊錢,推給胡牙三。


    “找你的,帶回去吧。”


    卯初時分,天還未亮,燕老二就到了東來橋。


    阿曼期期艾艾的跟在他後麵,問胡牙三:“那個錢瞎子真的可靠麽?怎麽會在墨老爺家呢?小姐真在他家,不會不告訴我呀。”


    胡牙三冷哼:“信不過就罷,我反正隻能幫到這了。”


    燕老二往後狠瞪一眼,示意二人閉嘴。


    墨府大門緊閉,裏頭沒有絲毫人聲,把門兒的人也沒有,整個府邸死寂一片。


    他走到銜緊鐵環的門口,拿起銅環就要拍門,被胡牙三攔住。


    “裏邊有點不對,走後門。”


    看到後門也緊緊閉著,胡牙三道:“不妙,但凡大戶人家,這個時候媳婦婆子們早就從後門忙活起來了,後巷一定有許多賣菜賣油賣炭的,他家這個時辰還安安靜靜,倒像是沒有住人。”阿曼也應聲:“是啊,我家從前早就開始買菜了,後巷子什麽人都有,比外麵的集市還熱鬧哩。”


    燕老二上前拍了拍後門,無人應答。


    他拍門的力道由緩至疾,怦的一下,那看似堅固萬分的門裂作兩邊,轟的一聲,從裏倒在地上。嚇得阿曼跳了一跳。


    胡牙三不由得咂舌:“兄弟,你還有這手?”


    燕老二說:“門本就是壞的”先走了進去。


    胡牙三跟在後,看那斷在地上,又粗又重的鎖,打死也不願信。


    一日之前還繁盛萬分的墨府,此刻陷入一片死寂之中,門房沒有人,院落中空空蕩蕩,大堂、臥房均找不見一個活人。


    阿曼忽然眼睛一亮,指著池塘中交頸纏綿的鸂鶒道:“燕二爺,看那處,是鸂鶒。我家小姐最喜歡那種紫鴛鴦,一般人家中沒有養,她一定在這裏住過。”


    阿曼順著小徑靠近鸂鶒嬉戲的一片池塘,尋到一旁的院落,每走一步,就驚歎一聲:“是,是,和家中的臥房一模一樣,決沒有錯。”


    燕老二隨她走到院中,叢叢青竹搖曳,綠影森森,一片細膩幽微的甜香迎麵拂來,窗邊還有琴,華美的鈿塌上繡被半掀,似猶有溫度,幾案頭香爐煙殘,一旁擱著一個鐫刻了花鳥的銀色袖筒,拿在手中,上麵銀鑄的蓮蓬空心,隨著動作發出輕輕的鈴聲。


    這香味似有似無,燕老二鼻息極靈,聞出來是初見蘇纓時她身上的味道。


    房間裏的裝扮,仿佛住在這裏的人才醒來,出門去看鴛鴦戲水。


    本該如此的布局,人影卻半個也沒有。燕老二心中湧起不安之情。


    阿曼仍懵懂,見他握著袖爐不說話,以為他正看裏頭的香,笑盈盈道:“這是我家小姐自己配的蘇香,有梨,白檀,蘇花汁子,三熟蜜,好聞罷?”


    正此時,胡牙三呼聲從外傳了來:“快,快來看!後院有血!”


    那是數株桃樹之下,厚厚一層柔軟花瓣上散落的斑斑血跡。


    並不多,隻是星星點點,虧得胡牙三耳聰目明才看的出來,其中有一處血跡最多,花瓣淩亂,似有人在地上翻滾過。


    燕老二撚起一片花瓣,借微微晨光,看上麵淡淡的血跡,這輕巧的一抹紅隨著初生朝陽刺向瞳孔,令他眼睛眯起,眉頭緊蹙,心中盤繞的隱隱不安達到了頂點。


    第17章 追芳蹤走街串巷


    墨家雖是外來戶,然而來西陵定居已逾百年,家中還出過兩個鄰縣裏的小官,家族正呈蓬勃向上,枝繁葉茂之跡,按理說正是在這裏和鄰縣士族互相聯姻,繁衍生息,紮根固本的時節,卻幾乎在一夕之間,鎖上大門,走了個幹幹淨淨。


    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情?


    隨墨家在一起的蘇纓,此時又在何地呢?


    阿曼遠遠見到庭院裏的血就哭了,瑟瑟縮縮的躲在門口不敢細看:“這裏不是殺了個人罷?”


    燕老二道:“血少較淡,不會是殺人。”輕輕一搓,花瓣在指尖化成漿子,陡然,一股極淡極淡的氣味從指尖傳了來,花漿遇熱,濃鬱的桃花汁辛酸的氣味中,夾雜了一股似有似無的白檀香味。


    他心中一動,往地上看去,喚阿曼:“你過來。”


    阿曼發著抖,走得極慢。


    燕老二心中正焦急,斷喝一聲:“速來。”


    阿曼被唬得渾身一顫,委委屈屈走過去,燕老二從地上小心翼翼撿起另一片花瓣,隻見上麵有花粉一樣淺淺的粉末,幾乎就和花粉混為一體,然若仔細分辯,其上夾雜糙米的顏色,細膩均勻,似是香末。


    阿曼拿在手中,伸手抹了一層聞,忽如遭雷擊一樣把花瓣扔了去,往後退了好幾步,跌坐在地上:“是……是蘇香的香末……這是小姐、是小姐的血!”


    燕老二目光聚在花瓣上,視線慢慢逡巡,走到門邊,又能看到一點極淡極淡的粉末。招呼胡牙三:“去借條老狗。”


    胡牙三立刻想到了今早對他吠叫的花子。


    若論尋味,在西陵縣就算是差役們的牙犬,也比不上錢瞎子的愛犬花子。


    巧的是,錢瞎子惦記著給的消息準不準,待卯市散了後,就到東來橋來探頭探腦。胡牙三一出門就見著他,唉喲一聲好巧。便不由分說一根肉條遞過去,沒等花子上口,將它拎喉鎖皮抱了起來,轉身悶頭往墨府跑,動作熟稔萬分。


    錢瞎子年老,跟在後麵跑不快,口中罵罵咧咧:“作攢,你個拍花兒的,拍我狗作啥?”又看他盜狗熟稔,氣的胡子高高吹起來,罵的顫顫巍巍:“胡牙三你該鑽刺籠挨斧頭,你還會盜犬。”


    胡牙三哈哈大笑跑在前麵,邊跑邊炫技:“拍花兒盜狗盜鞋吹局兒,我都會,改天教教錢老您?”


    胡牙三將花子交到燕老二手裏,那狗一離他的鉗製就狂吠起來,燕老二不由分說按住狗頭,讓它去聞門邊粉末的氣味。花子抵死不從,尾巴高高豎起,刨爪低吠。


    錢瞎子趕到來,拿拐杖敲得門檻咚咚直響:“強驢不喝按頭水,讓開,讓開。”


    燕老二忙道:“錢老,人命關天,還請通融通融,借愛犬一用,必有厚償。”


    錢瞎子臉色這才好看些,一把推開胡牙三,將花子抱起來。那狗一經他手就安靜下來,錢瞎子又是摸頭,又是順毛,許諾了它好些吃食,方將花子放下來。


    花子精神抖擻的搖搖尾巴,轉個圈,將鼻子湊到粉末上聞一聞,汪汪叫一聲,便拔腿往門外跑去。燕老二緊跟其後,見花子在一個拐角處,又停下來聞,搖搖尾巴毫不遲疑的朝前走。


    燕老二這才確定了那些香粉並非蘇纓偶然間落下,而是有意一點點傾灑,心頭大定。


    東來橋、定襄橋、王記胡餅鋪、黼黻綢緞坊……花子在前,一點一點嗅過去,燕老二緊緊跟在它後,目光分毫不離


    天逐漸亮透,街上行人多起來,氣息一嘈雜,花子的速度就慢了下來。走到一個街口,愣是來來回回,徘徊嗅了好幾遍。


    胡牙三在後趕到,抬頭一看,怪叫了一聲,急急忙忙對燕老二說:“怪今一大早就被吳大娘放快,討不到好口風,真要鑽刺籠,出門不吉,出門不吉,我且去了,不奉陪,你接著找,找完把花子給我,我給錢老不死的送過去。”話還沒說完,整個人已經一溜煙去了。


    燕老二見他唬得三魂失色,抬頭往前看,竟是西陵縣衙門。


    花子有些困惑,搖了搖尾巴,終於確定了一樣,汪汪脆叫兩聲,拔腿往衙門大門口跑去。燕老二忙追上,將狗從石獅子底下撈起來,便有兩個差役罵罵咧咧來趕他。


    燕老二退到一側的背街巷子中,暗中觀察這衙門。


    花子在奔向石獅子前,聞的是正對麵的一塊石磚,而奔向獅子以後,再無遲疑又要往裏走,幾乎可以確定,香末並非路過,而是順著石子、直入了衙門。


    抓走蘇纓的,是縣衙?


    阿曼眼圈紅紅的,兀自喃喃道:“我家小姐……是去哪兒了?怎麽流了這麽多血?小姐最是怕疼,衣裳內邊有幾個線頭,身上都要紅一片,若真的受傷流血,我要怎麽跟老爺夫人交代。”


    燕老二問:“你家小姐,怎麽會招惹上縣衙的人?”


    阿曼道:“我和小姐才從家中出來,她隻見過你、掌櫃的、陳巴幾人,那日就抓了一隻貓,回來第二天就不見了,總不能是哪家丟了貓,將她告衙門裏了罷?”


    燕老二沉默不語,蘇纓失蹤的前一天,他和她見過的。小丫頭找到了王婆婆的貓,還逞英豪要在燭情樓前要救他的命,用貓抓傷了周天情兩個下屬,然後……


    周圍行人逐漸多起來,意識到此非久留之地,燕老二領著阿曼到附近街尾的一間客棧,向掌櫃的遞了一塊碎銀子,道:“梨花巷劉叔,讓我向掌櫃的,討一甕梨花白。”


    掌櫃的一聽,微微變色,默不作聲收下銀子,喚人引他們到二樓。


    這客棧修的高,二樓有一間,打開窗戶,穩穩當當對著縣衙的後院,燕老二在窗邊落座,暗暗注意縣衙的動靜。


    掌櫃的親自端了茶水來,合了門,又從裏閂住,這才小聲道:“好歹替我謝劉叔,前幾天他給我送煙信,許多外縣人從北方來,走的路線都給我了,我讓夥計提前去接,發了好一筆財。”


    燕老二笑道:“這是小事,何足掛齒,掌櫃的也常常送煙信過去,大家江湖上的人,互通有無,才是正理。”他又問道:“怎麽最近多了很多北方來的客人?北方不是西京的方向麽?”


    掌櫃的道:“可不是,常日裏哪見西京來這麽多人?”他壓低聲音,湊近了:“還都是練家子,我有個夥計,偷偷聽到其中有一個,是白玉京下來的。可不敢招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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